五
火光一閃一閃的,把每個人的臉色,都映得很詭異。衆人都沉默地坐在那兒,誰也不說話,表情各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蘑菇烤了吃味道並不佳,鳥蛋扔在火邊上,不時因爲過熱而爆裂,蛋白流出來,一會兒沾上灰,像一隻只流淚的眼。
李明飛卻一動也不動,張夢菲把蘑菇烤出來,吹去灰,塞到李明飛嘴邊,他就張嘴吃下去,幾乎連滋味都不辨。鳥蛋燙得厲害,張夢菲不停的呼哧呼哧吹着,一邊可憐兮兮的看着李明飛,李明飛卻絲毫沒有反應。還有一個同樣神不守舍的,是林苦娃。他表面上裝得跟其它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剝完鳥蛋,順手把蛋扔了,把殼塞到嘴裡,嚼了兩下才發現不對,吐了出來。錢明濤低着頭,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若有所思。沈志誠始終不捨得吃鳥蛋,倒是吃了一堆蘑菇,劉勝武這會兒已經打上盹了。
驀地,李明飛臉上的肌肉一跳,在火光掩映下,表情很猙獰。張夢菲瞧見,嚇了一大跳。李明飛可從來沒出現過這麼可怕的表情,他一向是很溫文有禮的。這荷葉坪,還真是古怪到家了……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李明飛喃喃自語。
“想起來什麼了?”錢明濤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這個男孩……是我童年時的玩伴……”李明飛兩眼望着地面,張夢菲覺得有些冷,不自覺的離李明飛遠了一些。
“那爲什麼他還是小孩的樣子?”劉勝武這時醒了過來,提出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問題。
這個問題,也正是李明飛一直避免想到的,劉勝武提了,他卻不能不答。但與此同時,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瞪了劉勝武一眼。顯見,他們也不願意聽到真正的答案。
“因爲他二十年前就死了……所以他看上去才一直是小孩子的模樣。”李明飛咬了咬牙,把話說了出來,登時覺得輕鬆多了。一個人揹着是負擔,說出來,就把負擔丟給別人背了。
“是你以前提過的那個登山時跌死的小孩嗎?”張夢菲鼓足了勇氣問。
“是啊,是啊,你還記得?”李明飛如釋重負的看着張夢菲:“就是他……二十多年了,所以我想了這麼久也想不起來……這火光……這火光就像當年的樣子,我纔算想起以前的事了……”說完,李明飛的頭擡了起來,眼睛裡閃動着一種說不出的光。
“二十年前,也是這麼一個晚上,我們幾個小夥伴上山玩……天黑了……誰也不想回家……點着一堆火……我們烤鳥蛋,烤蘑菇……還有,講鬼故事……”李明飛似乎陷入了沉思:“小二子膽最小……他聽完鬼故事,嚇得哭了起來……我還裝鬼衝他撲過去……他背後就是山崖……沒穩住,滾下去了……小二子找我報仇來了……”
林苦娃的臉上,汗流成了小溪流,不過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李明飛身上,沒人留意他。
李明飛說完,竟然站了起來,臉上帶着癡笑,轉過身去,背對着火光,向着湖邊走去。
“你要幹什麼?”張夢菲很着急。自從見到那個小孩以後,李明飛的表現始終很古怪。
“我給他償命……呵呵……我多活了二十多年,夠本了……”李明飛的腳,已經踏入水中。張夢菲急得哭喊起來:“快,快拉住他啊!”張夢菲抱住李明飛的腰,但根本拉不動他,眼看着李明飛往水深處走去。
錢明濤與劉勝武,沈志誠一起,一個抱住李明飛的腰,兩個拉住他的胳膊,張夢菲這時早退到一邊了,只是大哭。
說也奇怪,李明飛此時,竟然力大無比,三個人拉他都紋絲不動。
“鬼上身?”劉勝武嘀咕。張夢菲聽見,渾身發抖,她覺得手上的鐲子,又開始變得灼熱。上次發熱,還是發現白海文死的時候……
“別,別拉他!”林苦娃帶着顫音說道。
這時,錢明濤頓時覺得手上的勁一鬆,李明飛竟然被自己抱着,倒在了地上,四個人摔做一團。
“快,快回來,別管他!”林苦娃絲毫不管張夢菲像要吃人的目光,只是結結巴巴的喊着。
這時,李明飛也站起來了,轉過身,饒有興趣的看着林苦娃。
林苦娃在李明飛的目光下,篩糠般的抖了起來。
“你……你是誰?”林苦娃似乎受了莫大的驚嚇。“他是李明飛啊。”張夢菲答,她以爲林苦娃是嚇糊塗了。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林苦娃眼睛盯着李明飛:“小二子不是你裝鬼嚇得滾下山去的……是我……是我想要小二子的舅舅給買的那把衝鋒槍,故意把他嚇得滾下山去的……講鬼故事也是我提議的……小二子滾下去的時候,我抓住了他的衣襟……但我故意鬆開了……你是誰?你究竟是誰?”林苦娃已經語無倫次了:“我拿到了衝鋒槍……我把衝鋒槍藏起來了……我沒敢玩……小二子死後,我也很後悔……你是誰啊,你究竟是誰呢?”
“我是誰?呵呵……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李明飛一步一步向林苦娃走近。
“別,別過來!”林苦娃後退幾步,一腳踩在炭火上,卻似乎絲毫不覺得燙,嘴裡繼續說着:“那次上山的小夥伴,都在林長縣,沒有人出去!他們都在林長縣工作,沒有人在外面,沒有人!你是誰啊?你是誰!”
“我是誰?”李明飛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張夢菲一眼,眼神裡,帶着深深的……悲哀。張夢菲看到李明飛的眼神,頓時渾身冰涼。那眼神裡,有着決別的情緒。
李明飛走過來,把張夢菲擁在懷裡,輕輕的替她攏了攏頭髮,低聲說道:“對不起……你要照顧好自己,以後我不能陪你了。我一直以爲會是你離開我,沒想到,要離開的,是我自己……”張夢菲心裡隱約猜到點什麼,卻不敢承認。淚眼朦朧的望着李明飛,張夢菲低聲說着:“不,我們會在一起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語氣裡,卻沒有絲毫自信。她開始痛恨自己,如果聽從夢裡的警告,一直不來林長縣,就不會有這些事。如果來了林長縣,不來荷葉坪,也不會有這些事的發生。“不該來的,我們不該來啊……”李明飛也流着淚。張夢菲第一次見李明飛流淚,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我們回去吧,回去就好了……”
“回不去了,難道你還不知道嗎?”李明飛眼裡有淚,臉上卻掛着微笑。
“你是小二子,你就是小二子!”林苦娃看着李明飛,越發大聲的叫了起來。
“終於說出來了……”李明飛淡淡的微笑,見張夢菲又有一縷頭髮垂了下去,伸手想去扶,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像是泡入水中的水墨畫,漸漸的化開了,他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裡。
“那麼,只能說再見了……”李明飛看了錢明濤一眼,輕聲說道:“拜託了……”錢明濤點了點頭,看着李明飛消失,一套衣服,輕飄飄的掉在地上。張夢菲衣服上還有李明飛的餘溫,人卻消失得不見蹤影,終於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一向以大老粗自嘲的劉勝武都覺得眼眶有點溼了,錢明濤背過臉去。
天好像更冷了,張夢菲哭累了,自己走回火堆旁邊,雙手抱着膝蓋,頭深埋着,肩膀還在抽動,在無聲的哭泣。錢明濤想起李明飛的囑託,想要過去勸慰,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愣在當地。過了會兒,見張夢菲坐下,走了過去,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也愣怔起來。
沈志誠百無聊賴的往火堆裡扔着東西,有時是幾片樹葉子,有時是一些小樹枝。
劉勝武也睡不着了。相處一天多的同伴,竟然已經死去多年,可是在一起時,竟然沒有絲毫異樣……想到這裡,劉勝武覺得渾身的汗毛直豎。像張夢菲這麼與李明飛親密接觸的人都感覺不到異樣,身邊這些人,還有誰是活的,又有誰是……鬼?劉勝武很不願意說出這個字,但眼前,似乎不得不承認,也許,確實有“鬼”的存在。
張夢菲哭夠了,又擡起頭來,望着火光,想起剛纔李明飛還在身邊,這會兒卻消失得這麼徹底,又快要滴下淚來。錢明濤拿出一包紙巾,遞了過去。張夢菲也不接,剛纔哭得稀里嘩啦,臉上糊得亂七八糟,鼻涕眼淚,衣袖也溼了。手裡還抱着李明飛的衣服,上面也被淚水溼透了,張夢菲見了,趕緊用手去擦,手上也全是灰,又用袖子去擦,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掉在衣服上,溼得更厲害了。錢明濤見狀,把紙巾放下,退了開去。
夜更深了,錢明濤看看錶,已經快十一點了,要養足精神,第二天才好趕路,說了句:“睡吧!”鋪開睡袋,先鑽了進去。劉勝武冷冷的看了錢明濤一眼,又看看沈志誠,林苦娃,還有張夢菲,把睡袋鋪開,特意與他們保持了一段距離,睡下了。這是白海文留下的睡袋,這時,他也不忌諱了,生與死的距離,本來就只有那麼一點點。林苦娃卻腆着臉湊近張夢菲:“這睡袋你不用,讓給我用吧……晚上的風,還真有點涼。”
張夢菲冷冷的看了林苦娃一眼,林苦娃避開她的眼光,仍要伸手去拿睡袋。
“你給老子滾!”劉勝武按捺不住,跳了起來。真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人。
林苦娃有些怵劉勝武,見他發作,也不敢多話,悻悻的退了回去,卻用不甘的眼神,瞧着劉勝武。劉勝武只覺得他如蒼蠅一般討厭,恨不得能掐死他。林苦娃嘿嘿笑了一笑,把身下的草堆攏了攏,靠近火堆,閉上眼睛睡覺。
張夢菲捋起袖子,把胳膊上的鐲子拿下來把玩。自從上次浸過血之後,鐲子上的小蛇,越發的活靈活現。張夢菲把手鐲豎起來,在火光下,依稀可見手鐲內側有着一串字符,張夢菲輕輕的摸着其中兩個已經變得血紅的字符,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依稀可見,那兩個字符,一個是ka,一個是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