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淵剛兩百歲那會兒,玩性太大,追着個作天作地的小靈獸滿世界亂竄,竄着竄着就闖進了冥族地界,又一個不留神溜到了幽冥宮裡,撞見了丁點大的小玄夜。玄夜生得漂亮又可愛,睜着一雙黑珍珠般晶亮的大眼睛,無辜地眨了兩眨,就將白淵的興致悉數勾了過去。
玄夜見了白淵,吃驚程度一點不比她少。玄夜在人生有限的短短几十年裡,一直生活在業火城,從未踏出過絕對死地半步,對外面的事瞭解極爲有限,更不曾見過冥族以外的人,像白淵這樣滿身純正仙氣的小仙女,他就只在淮久的故事裡聽說過。眼下陡然見到活的了,他情不自禁便驚呼出聲:“哇,天上掉下來一個美人姐姐,是送給我暖牀的嗎?”
玄夜能說出這話,自然是要怪淮久了。淮久從前不知從哪坑蒙拐騙來一對稀罕的雙生雄鶴,姿態優雅得格外不同凡響,周身隱隱泛有清光,眼看過不了多久就要修煉化形了。淮久見玄夜歡喜得手舞足蹈,當下志滿意得,傲嬌地指揮:“小夜,這對白鶴你多花些心思好好養,趕明兒準定能養出兩個大美人來,送給你暖牀。”
玄夜哪裡曉得暖牀是什麼意思,只知道美人就是用來暖牀的。
好笑的是,白淵雖比玄夜年長,卻也不懂這些,只當暖牀是字面意思,便欣然答應了。
倆孩子還正經八百地拉了勾,定下“暖牀”之約,差點沒把躲在門口的淮久給噎死。
玄夜激動得不行,一個撲騰扎進白淵懷裡:“小姐姐,你的眼睛是綠色的!”
白淵古靈精怪地眨巴眨巴眼:“對呀,我可是森林的守護神呢!”
玄夜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鄉巴佬,目瞪口呆地感嘆:“可真漂亮,比我們冥族第一美人無晝叔叔的眼睛還漂亮!”
淮久旁邊的無晝:“……”
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兩抽。
淮久爲了不讓玄夜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多驚豔,打他記事起就跟他說,冥族第一美人是無晝,高大英俊,孔武有力,讓人有安全感。至於冥主那樣的,太過寡情刻薄,面相生得不好。玄夜跟冥主長得像,所以也不能算好,只有多笑笑纔會讓他稍微變好看一些。
玄夜對淮久的話,向來深信不疑。
直到見着白淵,他被扭曲的審美好似終於受到衝擊,難能可貴地恢復了一丟丟。
白淵被玄夜讚美得心都快要飛到天上去,笑彎了一雙靈動的眉眼。
玄夜伸出一雙小肉手:“小姐姐,我可以摸一摸你嗎?”
白淵大方得很,蹲下身子把臉湊過去:“喏,摸吧!”
玄夜就在她的眼睛旁邊輕輕碰了碰,然後踮起腳,撅起嘴,在那眼皮上親了一口。
這是淮久教他的表達喜歡的方式,平日裡他也沒少親淮久,每次淮久都很開心。
可這一回,淮久不開心了,非常不開心。
她覺得玄夜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她的拿手絕技——調戲人。
想想自己最多也就是言語上調戲,對象還大都是木頭疙瘩無晝,可這小傢伙一起頭就敢調戲到崑崙的小公主身上去,真是膽大包天。可往深了一想,她又覺得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萬一冥族的小少主真跟崑崙的小公主看對了眼,兩界來個大聯姻,那估摸着能是六道建立以來最大的盛舉。她眼瞅自家孩子雖然跟人家小姑娘一比,是土裡土氣了點,見識短淺了點,但勝在顏值高啊,而且夠真誠,夠聽話,這麼一想,也是挺不錯的,般配!
淮久說服了自己,於是拉上無晝在自家心安理得地當了回樑上君子。
蹲房樑上實在無聊,她就變出一堆花生來嗑着玩兒,順道聽下面兩個小傢伙聊天。
爲了能在玄夜面前顯擺,白淵將她肚子裡爲數不多有關冥族的故事都添油加醋地說道了一番,尤其是“冥主封離斬殺戮神曇華、拯救萬民於水火”這一段,講得那是一個生動形象,妙語連珠,就跟她親眼瞧見了似的,連房樑上的淮久都忍不住想誇她一句——故事編得真好!跌宕起伏,波瀾壯闊,還有鋪墊有細節的,莫不是來了個小說書丫頭吧?
“養在深閨”的玄夜聽了這般精彩的故事,只覺心潮澎湃:“原來父王竟這樣厲害!”
白淵吐吐舌頭:“那可不,當年參與過那場大戰的,就你父王一個還活着啦!你是不知道,大家都對你父王崇拜得不得了,說你父王不會死,可以永永遠遠地活下去,老厲害了!”
玄夜瞪大了雙眼:“真、真的嗎?”
白淵敲了一把他的頭:“那是你父王,又不是我父王,我哪曉得真還是假。”
玄夜揉揉腦袋:“也是,我改天去問問姑姑好了。”
白淵奇道:“爲何不直接問你父王呢?”
玄夜小嘴一扁:“父王……有點兇……”
“噗——”白淵沒控制好笑出聲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她是被寵慣了,性子無法無天,什麼都敢做,世界裡就從沒有“害怕”兩個字。
“不過,你父王連那個戮神都能殺,可能的確比較兇。”
白淵這方承認了,玄夜自己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又想替自家父王辯解一番:“也不能這麼說,那個戮神不是壞人嗎,父王殺他也是爲民除害來着。”
白淵故作老道地晃了晃頭:“非也非也,雖然書上是這麼寫的,但我聽師尊說過,曇華上神其實是天地靈源之根——建木上開出的靈花,本身應該是心繫萬物的,是善非惡,而且他降世之後數百年時間,六界也一直相安無事。後來他之所以會大開殺戒,其中肯定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可惜人都死了,真相也就不重要了。”
玄夜年紀小,聽不明白這麼複雜的問題,白淵話題自然而然又跳去了別處:“話說回來,小夜,你怎地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鬼地方,就不怕我是壞人嗎?萬一我見你生得好看,起了壞心思要將你拐跑怎麼辦?”
玄夜一驚:“拐、拐跑?能跑去哪兒?這業火城可都是我父王的……”
白淵沒等他說完就打斷道:“你傻不傻,業火城也就黃泉下面這麼丁點大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可比這裡大多了。就上頭那個地府,十八層地獄裡全是張着血盆大口的鬼怪,就喜歡你這樣粉嫩嫩的小娃娃,一口一個,都不帶嚼的。你可得小心點兒,千萬別被他們抓到。”
玄夜臉色頓時被唬白了兩分。
兩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從地下說到天上,大部分時候是白淵說,玄夜聽,他這一下午聽到的離奇事件簡直快要顛覆認知了。怎地白淵口裡的“外面世界”竟與姑姑說的完全不一樣,好像很是有趣好玩嘛!淮久則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小丫頭不光戳穿了她許多“善意的謊言”,而且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下一步,她是不是就要直接帶玄夜出去親身體驗了?
這還了得,冥主可是下了明令的——不許玄夜離開冥族地界。
既然玄夜不能出去,那不如就把小公主留下來吧,倆孩子做個伴。正好也能查一查,看看究竟是哪位“好心人”處心積慮地把崑崙小公主引了進來。
淮久梳理好了心情,花生也啃完了,故事也聽得差不多了,就打算直接現身。
誰知她剛一擡腳,身子就“嘎嘣”一僵,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無晝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您怎麼了?”
淮久哀怨地轉過臉,委屈地說:“腿麻了……”
無晝怔了怔,不知這種情況下他要如何做,於是試探性地問:“要不,我抱您下去?”
淮久還是哀怨地瞅着他,不吭聲。
無晝想,這大概是默許的意思吧,於是一伸手將淮久打橫抱起,躍身而下。
白淵於是在幽冥宮裡住了下來,跟玄夜住同一個屋,兩張並排的小牀一人一張。
淮久爲了天界與冥族的聯姻大業,想讓兩個孩子好好培養感情,太生疏肯定不行,於是大手一揮,豪情萬丈地叫白淵把幽冥宮當自己家,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需要顧忌。白淵剛開始還有些放不開,客客氣氣地,淮久就裝出一副溫良恭謙的模樣,笑眯眯地對她說:“阿淵吶,你就跟小夜一樣叫我姑姑吧。還有,我記得你很崇拜小夜的父王來着,改天我帶你去見見他,讓他認你做義女好不好?回頭見着人,你就喚他一聲亞父,他肯定歡喜。”
白淵頓時張圓了嘴:“真的可以嗎?”
淮久老神在在地點點頭:“當然可以,千真萬確。”
白淵當即摟住玄夜一蹦三尺高:“哇,太好啦太好啦!”
那可是傳說中的冥主誒,連父君提到時都會露出敬畏之色,現在是她的亞父啦!
白淵一想到這就興奮,一興奮就本性畢露,況且她內心已經把小夜當親弟弟了,自然沒什麼好再顧忌的,於是便有了後面諸多叫淮久頭疼到自閉的事兒。白淵性子太野,上房揭瓦這樣的小事情已經算很好了,她簡直快要把幽冥宮掀翻頂來。淮久是真沒想到,宮裡明明只多了白淵一個人,卻像被塞進來一窩土匪似的,裡裡外外受到了莫大的衝擊。
她纔剛給那兩個小禍害善後完一樁破事,現在累得很,正靠在榻上小憩。
玄夜顯然已經快被白淵禍禍得連她這個“娘”都不認得了,只知道整日跟在小丫頭屁股後面,心甘情願當跟班,氣得她險些想要“拋夫棄子”,撂挑子不幹。
本來善後這種事有無晝在,根本用不着她親自出馬。
可氣人的是,無晝上午纔剛被她派出去,現在還沒回來。
無晝去做的事,歸根結底還是給白淵收拾爛攤子。
一個月前,白淵領着小跟班玄夜在業火城裡漫無目的地瞎逛悠,不知怎地就逛去了萬畝靈田處。她盯着那些剛冒頭的靈苗看了半天,突發奇想,靈苗長大是靠吸取靈田裡的靈氣,如果她人爲施下一場靈雨,讓這些靈苗充分吸收靈力,豈不是就能更快長大了?
白淵是個身體力行派,說幹就幹,立馬實行召雨術,等雨快落下來的時候,她再強行把靈力灌注到雨水裡,灑向萬畝靈田。
剛開始,效果的確不錯,靈苗長勢喜人,生長速度提升了好幾倍。
白淵觀摩了一陣,覺得甚是滿意,便帶着玄夜開開心心回家了。
沒想到,靈苗突飛猛進地長了一個月,眼見就要瓜熟蒂落,卻從昨夜開始突然大片大片地枯萎壞死。等到人們今早發現的時候,靈苗已經損失了近三成。人們用盡各種辦法也止不住靈苗的頹勢,實在沒法子了,這纔將事情上報給冥司。淮久着人一查,發現又是白淵惹的禍,當下就沒了脾氣,老老實實派出心腹大將去處理。
這不,無晝還沒解決完上一個難題,下一樁事兒又出了。
淮久無奈之下,只得自己上。
她骨子裡其實懶得很,一點兒也不想出門,動一動就嫌累,比如現在,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覺,誰也別來打攪她。大約是最近兩個小禍害跳脫得太厲害,她睡夢中都聽到孩子們在此起彼伏地呼喚她,左一聲姑姑又一聲姑姑,聽得她心力交瘁,完全不想搭理。
後來,呼喚的聲音越來越沉悶,慢慢地,就變成了咚咚的敲門聲。
淮久不情不願地睜開眼,一臉生無可戀,望着房頂半晌沒動靜。
敲門聲原本很有規律,一次兩下,隔片刻再兩下。可淮久始終沒反應,那聲音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敲得越來越急,越來越頻繁。淮久深吸一口氣,陰着臉吐出兩個字:“進來。”
無晝推門進來的腳步都是急促的,他也剛從外地趕回來,氣息還不太平穩。
淮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最好有什麼要緊事。”
無晝知道淮久起牀氣大得很,沒有要事他還真不敢觸這逆鱗。見淮久已經從榻上下來,現下天氣寒意甚重,他連忙取過衣架上的外氅替她披上,同時說道:“冥司,您還記得藏書閣裡的聚靈鼎嗎,就是天帝送來的那隻?”
五千年前,軒轅天帝與戮神曇華一戰後道衰而亡,青羲天帝繼位。青羲與軒轅性子差了十萬八千里,總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從不與六界任何人交惡。他登基那天,不光給同爲天族的西方無量佛尊和崑崙蒼朮神君送了喜帖與禮物,其餘幾界更是一個不落,不管人家來不來,他的禮物都是送到了位的,而且樣樣都非凡品。送來幽冥宮的,便是天界九霄蓮池裡萬年才孕育出一隻的聚靈鼎,可匯聚六道八荒靈元,根據施術者不同煉化出不同品級的靈丹。
淮久坐到桌邊,喝了一口醒神茶,稍微清醒了些:“繼續說。”
無晝道:“那隻鼎……毀了……”
淮久一口茶就這麼噴了出去。
無晝立馬遞上一方帕子,淮久手指頭顫了兩顫,總算勉強維持住那副雲淡風輕的派頭,接過帕子一邊擦手,一邊忍着心氣兒問:“又是那丫頭?”
無晝點點頭:“她認得這鼎。”
淮久很想拍桌子,認得有什麼稀奇,畢竟是天族的東西,認得就能亂來嗎!可她最近被小丫頭片子磨得氣性都快消退光了,連拍桌子都嫌硌手,只好有氣無力地問:“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