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河畔的吉祥坊中,喧鬧聲少了許多,但還是有很多心靈沒有歸屬的客人,在這種無意義的喧囂聲和沉淪中尋找認同。
走在河畔邊緣沐浴着寒風,徐長樂將衣服裹得更緊了些,心想自己終究成了自己曾經最爲討厭的打工人。
好事人早已放假,哪怕吳海萍仍然在府內,但他的性子便不想太麻煩其他人。
他打定主意,今夜只試探着查那道士來歷,年後方便向葉大人交差,一旦發現不對,便直接回家過年。
吉祥坊外圍欄,一輛馬車靜靜停靠在那裡。
不遠處的茶攤上,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者低頭,正在喝茶。
大年夜喝茶.....徐長樂路過好奇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朝着琉璃小閣走去。
琉璃小閣五樓,雅間內。
西香姑娘正在妝臺前塗抹胭脂,動作輕柔,神態嫵媚,鏡子中,那誘人的紅脣今夜顯得更加鮮豔。
門被緩緩打開,徐長樂金錢攻勢砸暈門外那小廝,走了進來,視線掃視屋內一眼,詢問道:“走了?”
“還沒.....”西香起身,走向窗臺,柔聲道:
“只是派人前來交了銀子,吩咐今夜不許讓我接客,並且子時會來這裡尋我,叫我耐心等着。”
她赤着腳起身,點了一注香,香氣繚繞升起,帶着一絲古樸清香,驅散了寒意。
“這樣麼....”徐長樂皺了皺眉,按照約定丟出一個精緻錢袋,裡面有五十兩銀子。
子時,都快凌晨一點了,老子的年夜飯.....
西香姑娘看着錢袋,微微抿嘴,微笑問道:“那遊方道士有錢的狠,其實公子並不是要尋他還錢吧?”
徐長樂坐在閨房凳子上,淡淡道:“好事人,追查犯人。”
“聽說過,似乎是個查案很厲害的地方呢。”一身紅裙的西香姑娘笑意盈盈,來到徐長樂身後,雙手搭在肩膀,揉捏起來。
手法精準,力度剛好,讓極爲挑剔的徐長樂全身鬆懈下來,長出了一口氣。
罷了。
就再等等。
“我不要公子的錢。”西香姑娘眉眼微彎,柔聲道:
“只是上次那案子結果出來了,果然是那許府許風正妻勾結府內下人所爲,奴婢就是好奇公子當初爲何能一眼就知道那許家公子是毒性催發而死。”
徐長樂閉着眼,頗爲享受,笑道:“當初我說過,看死後面相推測。”
“那爲何又知道是他家中妻子所爲?”
“最爲親近之人下毒,最不可防,且最容易。”
“原來是這樣.....那傢伙真可憐。”
西香姑娘嘴角微微翹起,笑意更加濃厚,讚歎道:“公子真厲害,不愧是衙門的人,若不是公子,我肯定會被院裡嬤嬤教訓的很慘。”
“你還會被教訓?教訓哪?”徐長樂嘴角微翹。
“公子原來也不是個正經人....”西香語氣幽怨,臉色卻不惱。
“喜歡麼?”
“喜歡的....”
“女子果然就喜歡聽假話。”
徐長樂微笑道:“就像這件案子,其實並未破,我卻說破了,明明都還差一點。”
“差什麼?”西香姑娘微微歪了歪頭。
徐長樂閉着眼,淡淡道:“還差一個隔岸觀火的真正犯人不是麼?”
話音剛落,西香揉捏徐長樂肩膀的雙手微微一滯。
.....
“出去了?”
徐府大堂之中,年夜飯已經做好,但徐金慎和徐若曦卻皆是一愣。
小柳兒點了點頭,面色擔憂道:“聽老王說,少爺在門口接到一封信,便急匆匆拿劍出去了,說是等會便回來。”
徐金慎略作沉思,開口道:“我去找找,長樂或許是遇見了什麼難事。”
徐若曦揮了揮手,問道:“送信的人是誰?”
“老王說他認識,是吉祥坊內流韻小閣的小廝,那張信封顏色,看來也是出自閣內姑娘。”
紅柳解釋道:“老王還說了,叫少爺和小姐不要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
空氣頓時安靜。
徐金慎搖頭,坐下,一臉嘆息老弟的不懂事:“過分....”
徐若曦神色如常:“吃飯,不管他。”
......
吉祥坊門口,路邊茶攤。
茶攤老闆是個中年漢子,看着那個不知身份的老人,靜靜坐在那裡喝茶,臉上滿是埋怨神色。
大年夜,這個老頭就坐在那裡喝茶。
雖然說茶攤賺的就是這點瑣碎銀兩,可這種時候,誰不願早點收攤去陪老婆孩子?
爲了老婆孩子.....他猶豫許久,鼓起勇氣走了過去,輕聲道:“這位老爺,您是不是.....”
話音未落,老人緩緩從袖中拿出一枚紋銀,少說也有三兩:“再等等。”
老闆的話嘎然而止,轉而流露出微笑:“還需要什麼?”
“不用。”
“好嘞。”
老闆拿起銀兩蹲一旁去了。
不一會兒,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緩緩從河畔旁走了過來,來到老人身旁,蹲下,恭敬道:
“老爺,天冷,該回府了。”
他拿起帶絨披肩,給老人披上。
老人搖了搖頭:“再等等。”
寒風中,他乾咳了兩聲,嗓音都顯得有些蒼老。
“徐家二子今夜插翅難逃,您何等身份,何必跟他耗着。”男人勸慰。
老人擡起頭,流露出一張蒼老且平靜的面龐。
他的背部有些佝僂,臉色疲憊,這是寒風的影響。
他有些老。
他的臉不好看,但卻很不平凡。
因爲他叫錢安石,所以怎樣的平凡都是不平凡。
滿朝文官,近乎都由這位天官經手提攜升貶。
“人老了,就想再看看景色。”
他默默飲了口熱茶禦寒,喃喃道:“家家燈火團圓,我年至古稀。又不能團圓,那就看看別人。”
語氣頗爲嘲弄,卻帶着恨意。
......
......
“公子的話,我有些聽不懂。”西香臉色茫然,手中動作輕柔起來。
徐長樂閉着眼,喃喃道:
“好事人中,對每一起案件其實都會在議事堂進行復盤,由衆人查漏補缺,看看是否遺漏或者能否避免。”
“剛好這起案子就被我的各位同僚們談起過,當作閒談,順便發現了幾個疑點。”
女子微微歪頭,洗耳恭聽。
徐長樂娓娓道來:
“一是流韻小閣那三座別緻小院,門口標識極爲顯著,很難認錯位置,當時許風跟王寶玉進行過激烈的爭吵,顯然並未醉到這種神志不清的程度,除非...有人給了他錯誤的信息。”
“二是他毒發的時間出了問題,被打一拳毒氣攻心可以,但需要時間,在我進來的短短數息之內,許風臉色從蒼白轉爲青紫,毒性太過洶涌。”
“這一點我苦思冥想許久,終於想出一個理由,那就是他身旁站着一個用毒高手。”
話落,許長樂擡起頭,看着身旁這名女子,微笑道:
“能做到這一切的人,或許就只有當晚伺候許風的西香姑娘你一人了。”
西香滿臉錯愕,隨後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公子,你這玩笑話可不好笑。”
“西香姑娘前些日子才從外地來到這流韻小閣?”徐長樂眼神低垂,淡淡道:
“時間似乎是國子監大考那日前後,我想西蠻之地的朋友們應該都很會用毒。”
“以你的手段,一眼看穿那許風中毒已久,隨即興趣所致,送了他一程,不難吧?”
女子臉上的笑意並未消失,只是略顯玩味,語氣頗爲嘲弄道:
“公子這種猜測不管正不正確,真是有趣呢,讓小女子大開眼界?”
有趣?
徐長樂也笑了,視線看向屋內那半敞開的窗戶,冷淡道:“好事人只在一種情況下會主動公佈自己的身份....”
話語剛落。
徐長樂的嘴脣被紅香姑娘用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後者舔了舔嘴脣,雙眼彎成月牙,腥芒涌動:
“就是在我死的時候?”
徐長樂靜靜看着她。
片刻後,眼神下移,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視線看向不遠處香菸繚繞的香爐。
“呵呵,這閉魂煙可抑制住體內靈氣,公子如今是九品儒修,想來還沒有這個能力衝破束縛吧?”西香姑娘笑的很是得意,視線下移,手指輕輕點了點徐長樂腹部,提醒道:
“最好也別動,你一動,體內聞到香味的蠱蟲幼卵,就會在一瞬間衝出來,撕碎你的五臟六腑,就算你殺了我也是一樣。”
徐長樂乖乖坐着,沉默片刻:“第一次見面時的那杯茶?”
“是的。”女子微笑。
“原來你們的目標就是我...”
徐長樂僅存的一些疑惑也在這一刻解開。
錢如命爲何能擁有青蟲蠱。
趙家贅婿所用的青蟲蠱,爲何那遊方道士會隨意在街頭給凡人使用。
爲何那遊方道士神出鬼沒,但自己的追查路線卻如此輕鬆。
因爲他們的目標從始至終都只是自己,用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線索牽引自己。
青蟲蠱一案勾起自己興趣,接着追查那遊方道士,再順理成章查到前來京都求學的西蠻人身上。
最後在青樓埋下線索,設成死局,引君入甕。
“真是瞭解好事人的辦事方式。”徐長樂嘆了口氣,呢喃道:
“原來錢家跟西蠻人勾結的這麼深麼?”
西香姑娘笑盈盈給香續上,轉過身道:“我只是一個小女子,不懂這些,公子也別想着套話。”
她緩緩走到坐在凳子上的徐長樂身前,褪去身上紅色薄罩衫,眼神中異彩涌動道:
“不過風流一夜,毒氣攻心死在青樓,或許會是公子最好的結局呢,總比被體內萬蟲咬死要好的多,要知道我家鄉,可沒有公子這般水靈靈的男子...”
徐長樂靜靜欣賞着女子的動人身段,突然開口道:
“這麼多日,就沒試過體內毒蟲在我體內是否還活着?”
有些蠱蟲,在人體內死亡極快,這是常識。
“當然不用。”
女子極爲自信,柔聲道:“小女子對自己的馭蠱手段還是頗爲自信的,當然,爲了保險....”
她伸出手指,綠色的光芒繚繞在手心。
青蟲蠱。
緩緩朝着徐長樂眉頭點來。
下一刻。
肌肉被撕裂的聲音傳來。
一柄通體幽黑的劍身從後方穿過女子腹部,劍尖徑直停在徐長樂胸口。
西香姑娘白嫩的臉蛋上流露出痛苦,茫然,震驚,不解等種種情緒。
在她的印象中,徐長樂向來是個聰明極點的人,不會做出愚蠢的事情。
所以她此刻的防備確實很少。
但她萬萬沒想到,對方會選擇這種方式。
他怎麼敢?
不怕死麼?
“你腦子不錯,眼裡可不太好,我從不在危險地方喝茶。
徐長樂淡淡道:“特別是婊子遞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