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來不及理會其他,饒是跟着易文多年要解砒霜之毒也沒有把握。可師父有意讓她獨自診治,這該如何去解?
秦霜垂目去看那婦人,她臉上已經顯出極不正常的金紫之色。秦霜突然一凝目,將室內窗戶皆關上,又搬來一個大木桶。一個時辰過後屋內蒸汽氤氳藥味濃郁,婦人正赤身裸體地浸在水色濃黑的木桶中,旁邊的炭盆上隔着陶罐,裡面正在燒煮着一種黃色粘稠的東西,眼見那東西越烤越少室內的氣味越來越難聞。
秦霜被蒸汽蒸得臉紅耳赤,俯身去看婦人,只見婦人身上漸漸現出細如髮絲的血絲,遍佈全身如同鬼魅,血珠隨着溫度的升高由皮膚緩緩滲出,形狀詭異駭人至極。
秦霜卻放下心來,加足了炭火迅速閃身而出,緊閉房門,屋外空氣清冷熨人心脾,秦霜閉眼深吸一口,忽聽耳邊道:“病人有無大礙?”
秦霜睜目驚訝道:“師父,您還沒休息?”
易文打量了她微溼的衣服一眼,道:“病人如何了?”
秦霜緩緩道:“是個婦人,誤食砒霜,過了今晚應該已經無礙了。”
易文頷首,看她道:“丑時了,先去睡會兒吧。”
秦霜擡頭看天,果然星子變暗,笑笑道:“我睡不着,待會兒還要過來看看,在這兒坐會兒就行。”
易文看着她,她額上的細發散落被汗水熨帖在臉上。他想伸手去捋順,指尖微動卻又止住,終究還是怕嚇着她,只道:“時候還早,不如隨我走走?”
秦霜起身隨他而行,兩人緩緩走着,出了院門不知不覺就來到那處緩坡,易文神色悠閒平靜,負着手在後面慢慢走着,問秦霜的解毒之法。秦霜一一對答,易文細心聽着,點評道:“不錯,此法雖險但確實是最好的方法。”
秦霜有些高興,自己學醫多年如今才嚐到了身在其中的意蘊,性命可貴,當過大夫方纔知曉一二。
秦霜突然覺得放鬆,擡頭看天上的星河。易文眼含笑意道:“你學醫太過拼命,我以前跟着你師祖可沒有這麼拼命過,你這樣的年紀該多和曉川他們出去走走。”
秦霜低頭笑道:“曉川現在又是學蕭又是切磋棋藝忙着呢,我可找不到她。”
易文若有所思道:“是麼?這難道不是你故意指點她的?”
秦霜停步愕顧,易文示意她繼續走,道:“你想幫承允,也想幫曉川,可是這樣?”
秦霜道:“師兄近日下山頻繁,朝中必定不太平,他們二人若有感情自然最好不過。”
易文點點頭卻不說話似乎陷入了沉思。
遠處傳來了村雞唱鳴的聲音,秦霜算算時間二人折返回屋。
診室的異味盡消,秦霜走過去一看婦人臉色已經趨於正常,木桶裡的水卻由黑轉紅煞是可怖。
秦霜將婦人攜出清理乾淨,尋了間空房將其安置下來,朝陽剛出那婦人已經睜眼醒了,覺察到自己沒死卻並沒有顯出多少歡喜。秦霜的眼甫一觸及她的眼神心就咯噔一下,覺得悲涼起來,那婦人有目無光,她的心早已死了。
秦霜定定神,道:“大嬸,你醒了。”
那婦人雙眼直直地轉向她,木愣道:“我還沒死麼?”
秦霜道:“自然是活着,你丈夫昨日夜裡將你送過來的。”
婦人“喔”了一聲,將頭轉向裡側,似是倦極般道:“他人呢?”
秦霜道:“他擔心兩個孩子,連夜回去了。”
婦人聽見孩子眼角流下淚來,只是點點頭,不欲再言。
秦霜聽見她微不可聞的抽泣聲,想到自己本不善於安慰人慾轉身離去。
婦人良久不語,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連這個家都不要了,要跟別人寡婦跑,還來救我幹什麼!”
“我的兩個孩子還恁的小,他竟狠的下心……”
秦霜在一旁頓住腳步木立在側,心中一時百味雜陳,只能說一句:“死了的人一了百了,可你若是死了你的兩個孩子恐怕連飯都沒得吃了。”
婦人身子僵臥在牀上一動不動,秦霜卻不忍心再走,只在屋內守着。不久,院外響起沉重似上岸水鬼般的腳步聲,繼而房門被推開,是那漢子。他竟然來得這麼早,想必是抹黑趕路來的。
秦霜淡淡道:“她沒事了,休息一會兒可以回家。”
漢子往婦人看去,低下頭也不說話拿手一抹眼在門檻上坐着。
秦霜火眼金睛地看着他,他比昨日老了十年不止:“地上涼,這裡有椅子。”
漢子彷彿已經沒有了擡頭的力氣,灰心木坐在那道:“謝謝大夫救她性命,診金我一定會湊齊送過來。”
秦霜道:“這個不急,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秦霜走後室內寂靜無聲,只有光線緩緩移動,漢子突然道:“我知道你醒着,回去吧,先前的事是我犯糊塗把個好好的家給弄成這樣,該死的是我……”
婦人仍是沉默,半晌聲音沙啞道:“孩子們呢?昨夜裡有沒有哭?”
漢子垂着頭突然擡手奮力抹掉一滴將出的淚,紅眼如嗜血的怪物壓抑着聲音道:“他們很好……沒有哭……都等着你回家呢。”
婦人聞言卻緩緩轉身目注着他,又問:“你上來的這樣早,給他們做飯了嗎?”
漢子使勁點頭:“做了,做好了飯再來的。”
婦人似乎很放心,又問:“你做的什麼,他們吃的多嗎?”
她看見漢子的背塌陷下來,肩背一起一伏,漢子用手遮住眼無聲地流下淚來。
婦人一張臉突然變得平靜祥和下來,眼神卻不動,她下牀說:“走吧,我們回家。”
說完越過漢子往外走,秦霜在院中一直聽着他們的動靜,眼見得二人要下山離去,那婦人卻忽然對着漢子怪異一笑,道:“我去和孩子團聚了,跟你做十年夫妻,做夠了。”說罷一縱身躍下急崖。
漢子呆了,大吼一聲猛撲過去,卻哪裡還找得到人,他匍匐在崖邊望着婦人急速消失不見的聲音彎腰痛哭。
秦霜在後面看着覺得渾身冰涼,腿一軟向一側倒去,身後一隻溫潤修長的手將她拖住扶進臂彎。
易文的聲音在她頭頂沒有波瀾道:“嚇着了?”
秦霜慘敗地搖搖頭:“不是,我只是覺得難受。”
易文看向那不成人形的漢子神色間無悲無喜,道:“以後你會遇到更多。”
秦霜覺得呼吸不順,內心的潰敗之感一觸即發:“就在昨晚我還在爲能救下她性命感到高興,可今天縱使已經救下她卻仍逃不過一死,我眼睜睜地看着她跳下去卻知道自己救不了她。師父,做大夫有什麼用?”她目黑如棋,茫然地問他。
易文在心中嘆口氣,這樣的她讓他如何能靜心診治。
“秦霜,這是每個醫者都會遇到的事,你今天會遇到,明天可能也會遇到,以後或許每天都會遇到。這不是醫學無用,而是爲了讓你明白醫病不僅醫身還要醫心,你懂嗎?”
易文凝眸看她,他的目光中有一絲不同如往日的淡定泰然,隱隱有一絲憂心急切,那是什麼秦霜沒有看懂,她陷在對自己的懷疑裡難以靜心。
自那日出事後秦霜日見沉默,將自己關在房中很少外出。張嬸看着那扇關閉的房門對易文憂心忡忡道:“秦霜這孩子學醫學得太投入,這樣下去自己先得生病不可。”
易文沉默地看向那房門,一言不發地上樓。
張嬸見沒人理自己皺着眉嘟囔:“這是怎麼了,一個個都跟着不正常,連曉川也焉頭耷腦的!”
是夜,秦霜終於推開房門抱着被子走進了季曉川的房,見她正在用銀針刺破拇指擠血出來喂闢疆蟲不由大吃一驚,阻道:“你幹什麼?”
季曉川不甚在意地擦擦手道:“不用擔心,闢疆蟲本來就是要用主人的血餵養才能激發藥性,每日一滴血就夠了。”
秦霜對這詭異的養法心有戒備,道:“沒聽說要用人血養藥的說法,你還是別養這種東西了。”
季曉川關上小盒子收起來道:“沒事的,這種蠱還救過我爹爹的命呢,不用擔心。”
秦霜懶得多說,上牀道:“我睡不着,過來你這邊睡。”
季曉川也跳上牀,道:“我也睡不着,正想去找你呢。”
秦霜道:“你睡不着倒是少見。”
季曉川橫她一眼,面露憂色道:“承允回京好些日子了還沒有回來,京城裡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秦霜道:“能出什麼事,別多想。”
季曉川看她一眼:“讓我別多想,那你呢,那婦人是自己尋死的,與你沒有什麼干係,你何必耿耿於懷。”
秦霜想了想道:“我已經想通了,師父說得對並不是醫學無用。”
季曉川審視着她的臉放下心來。
第二日秦霜起的早,適逢張嬸拿着一大摞疊好的衣服往承允房裡走,張嬸喚住她拿出一摞衣服道:“這是你師父的,你幫我拿過去。”
秦霜應着,捧着衣服去扣門,敲了兩次無人應索性推開房門徑直入內。
還這麼早師父去了哪裡?秦霜正在尋思突然望見內室有一道身影,隱約似乎是師父,秦霜走過去道:“師……”
師父二字還未說完突然心裡一咯噔,急急地掩面退出內室,心急劇的跳了起來。她趕緊低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沉聲道:“徒兒無意冒犯師父,師父恕罪!”
易文本在換衣,裡衣剛脫了一半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聲音短促本來以爲是幻聽卻又聽見那人急急退出的腳步聲,手上動作稍顯一滯,直到聽到她請罪的聲音才目露訝色繼而嘴角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慢條斯理地將上衣又套了上去穿好中衣出來看她。
秦霜望見他衣角自內室出來漸漸靠近,大氣也不敢出,僵立在地,心裡暗暗叫苦。
易文在她面前三步處停下,低頭看她,她面色緋紅秀巧的耳垂都染上了一層緋色,因爲低着頭,露出了一段潔白瑩潤的脖頸。
易文覺得有趣一時間心情大好,也不說話只負手等着她。
秦霜尤自忐忑卻久等不到易文的動靜,只好偷偷擡頭去看他,目光卻在觸及他黑如深潭的雙目時疑了一下,師父的臉色沒有什麼異樣應該是沒有動怒。秦霜警告自己下次千萬不能擅自亂入師父的房內。
易文看她謹小慎微的反應,施施然地倒了一杯水喝一口,聲音與尋常無二:“張嬸讓你送衣服過來?”
秦霜答:“是,師父若沒別的事徒兒先出去了。”說完腳跟已經開始後退。
易文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裡,道:“等等。”
秦霜又停在了原地。
易文道:“擡起頭來。”
秦霜勉強擡頭看他,又實在不敢看他,復又低頭道:“師父有什麼吩咐?”
易文嘆口氣,默然望着她很久很久,很少見師父這般態度,秦霜一時無措起來。
易文突然道:“你似乎很怕我?”又似能勘破她心中所想般道:“我要聽真話。”
秦霜默了一瞬,誠懇道:“我的確對師父心存敬畏,師父救我性命,傳我醫術,留我在此不至於身無定所。師父對我的恩情實在太大,讓我擔心會不會有一日我做得不好師父會寒心趕我出門,所以我對師父既敬又畏。”她一口氣說完卻彷彿鬆了口氣,只拿眼盯着自己的腳尖。
易文自她說話開始就良久地注視着她,身後的手鬆了又緊,面上卻被他剋制得溫和無波:“我非猛虎何須畏,你擡頭看着我。”
秦霜吸一口氣擡頭看着他。易文道:“我收你爲徒並非什麼恩情,不過是你的確有學醫的稟賦,這裡就是你的家,不會有人捨得讓你走知道嗎?”
他終於伸手理順她耳邊的碎髮,秦霜恍然未覺仍呆呆地看着他,易文忍住擁她入懷的衝動輕聲道:“出去吧。”
秦霜抿脣離開,易文目光送出直至不見才摩挲着指尖進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