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桌上人數仍然不齊,易文照舊要先去書房,承允卻早早就不在房中,三人正在埋頭喝粥時,承允卻帶着一身晨練的露水從院外回來。
曉川最先瞥到他,卻因爲昨晚的事而不敢擡頭看過去。畢竟冒充秦霜來探聽他的心事總不算太光明。她的心突突直跳,眼角跟隨着他墨色的衣角從院門口移到了近前。承允在她一側坐了下來,張嬸招呼着給他添粥,邊道:“還以爲你今天起不來,昨晚喝了那麼多酒,這廚房的酒瓶怕是你砸的吧?”
承允一坐下就只顧着面前的粥,看不出情緒道:“是,昨晚多喝了些。”張嬸關切道:“酒要少喝,別以爲你現在年輕可勁兒喝,以後要出毛病的。秦霜,你是他師妹可要管着他點兒。”
秦霜聞言擡頭看了看他,不想承允一雙深沉的眼也往她這邊看了過來。
承允的眼在她臉上停了一瞬就離開,轉眼望向張嬸對她無奈地笑道:“張嬸,我知道了,從小被你嘮叨大。”
秦霜和曉川都在一旁笑起來。張嬸也笑睨着他道:“好啊,現在嫌我嘮叨了。唉,你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嘮叨不了幾年了。”
秦霜一聽放下筷子,承允卻已經笑了,一伸手摟住張嬸肩膀沒奈何道:“張嬸,你說什麼呢?你可是要活一百歲的人,以後可不能再說這些。你看,秦霜都吃不下飯了。”他開玩笑般的說着,眼睛卻狀似不經心的在秦霜臉上掃過。
秦霜也對張嬸笑道:“是啊,張嬸,我們都不覺得你老,你年輕着呢。”
張嬸被他們這左一鬨右一鬨哄的頭腦發暈,只笑着道:“行了行了,吃飯吧,一個兩個嘴上抹了蜜似的。”
說完又轉過頭來盯着承允問:“你昨天怎麼喝那麼多酒,這廚房的酒都是你一個人喝的?”
承允面上嬉笑的神情淡了些,不動聲色地收回手道:“是,昨晚大家睡得早都沒人陪我喝盡興,就乾脆去廚房了。”
張嬸並不相信地望着他,半晌才道:“不是,你從來沒喝這麼多酒,你是不是有事?”
曉川聞言擡眼看着他,卻發現他正將目光移到秦霜的面上。秦霜垂下眼睫低頭喝粥,他只能將目光調回自己的碗裡不動聲色道:“沒事,別擔心。”
曉川在一旁看着他們兩個,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她的眼前滿是剛纔承允不時小心翼翼偷看秦霜的神情。那眼神,那動作,那一切的一切全然都不是一個師兄該有的,那分明是看心愛之人的眼神!
她在心中大喊一聲,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漸漸沸騰。承允的面孔就在她眼前,可是她卻覺得再也沒辦法在這裡待下去了,她匆匆丟下去“我吃飽了”就急忙逃開。
回到房間裡她一下子撲倒在牀上流下淚來,早上還沒出房門之前她曾想肯定是自己多想了,承允喜歡的一定不是秦霜。可現在由不得她不相信,爲什麼是她?爲什麼要是秦霜?
眼淚在曉川的臉色縱橫,她的眼神從迷惘到清晰又從清晰到迷惘,終於在痛苦的情緒中她疲累地睡着了。等她再次醒來時卻發現外面已經黑了,屋子裡也沒有掌燈到處黑漆漆一片。她漠然地爬起來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尋了一根蠟燭點上,火光燃起沒多久外面就響起了敲門聲。
曉川看向門口道:“進來。”
門應聲而開,秦霜端着托盤走進來道:“剛纔看見你房裡亮了燈,你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先吃點東西吧。”
曉川接過托盤不聲不響地吃起來,秦霜在一邊深思地看着她。突然,她停住筷子擡起頭緩緩,道:“秦霜,能不能借我一套你的衣服?”
秦霜看着她,奇怪道:“你要我的衣服幹什麼?”
曉川目光怔怔地在她身上游移:“沒什麼,就是覺得你的衣服很漂亮,我也想穿穿。”
秦霜“哈”的一聲奇道:“你沒事吧?張嬸總說我穿衣服不像姑娘家穿的,件件衣服都透着一股男子氣,你覺得好看?”
曉川仍是恍惚地看着她,道:“好看,你借是不借?”
秦霜笑道:“好說,我現在去給你拿。”
曉川點頭,又繼續埋下頭吃飯。吃完飯,秦霜將托盤收進廚房,曉川仍是在房裡呆坐着。蠟燭在微風的吹拂下輕微跳動,突然劈啪一聲輕響,火光一亮蠟油流了下來。曉川彷彿從睡夢中醒來,她眼珠微動目光停在手中攥着的衣服上,然後她靜靜地退下了自己的衣服又換上了秦霜的衣服。
外面月色朦朧,她推開房門一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就是承允從書房回睡房的時間。她悄無聲息地穿過走廊,來到承允必經的一條廊下,那裡對着的院子花木扶疏,一輪明月靜靜的照着,顯出幾分清幽。她抱臂依欄對着月亮遙遙望着,窈窕的身影顯得愈加清瘦單薄。
突然不遠處傳來了門扉輕啓的聲音,接着是沉穩的腳步聲。曉川恍若未覺,仍是閒閒望着她前方的一片虛空。腳步聲在她身後幾步的地方停住了。承允見到那熟悉的背影眉峰微微皺了起來,可只消片刻他凝在她身上的目光便鬆了一鬆,接着他緊皺的眉軒朗起來,溫聲道:“曉川,你在這裡做什麼?”
曉川一愣,不由挑眉,但她還是回過頭來對着承允慧黠一笑道:“我在看月亮,這麼晚還在看書?”
承允並不答她,只道:“你怎麼穿成這樣?”
曉川又是一笑道:“怎樣?我穿了秦霜的衣服是不是?”
承允看着她,曉川又道:“剛纔你怎麼沒有將我認成秦霜呢?”
承允笑了下,走過去與她並肩站着道:“你是你,她是她,怎麼會弄錯?”
曉川聞言臉上的笑容漸漸凝注,她笑出幾分縹緲道:“夜裡這麼黑,我又穿着她的衣服,這樣也不會弄錯嗎?”她雖然在笑,可那笑容實在有些悲涼,於是她又繼續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投進了無盡的夜色。
承允不答,卻饒有趣味道:“所以,你大半夜的不睡覺是來考我眼力的麼?”
曉川靜默了一瞬,又極快地一笑,道:“我纔沒這麼有閒情逸致在這裡喂蚊子呢,只是我白天睡了一天,現在睡不着纔想着出來走走的。”
承允瞭然的“唔”了一聲,目光往她身上一掃,帶着詢問的表情道:“所以,這身衣服是……”
曉川簡潔道:“我向秦霜借的。”
承允一臉白板地看着她。曉川解釋道:“你不覺得秦霜穿這身衣服很好看嗎?所以我也想要一件。”她微微笑着,看着承允的眼。
承允有一瞬間的怔忡,腦中浮出那對略顯冷寂疏離的眼。他對衣服從來都沒有什麼要求,簡單就好,至於秦霜穿這件衣服好不好看,他似乎也從來就沒有注意過。於他而言重要的是她,而不是怎樣的她,他勾脣一笑道:“你覺得她穿出來漂亮所以你就要穿?”
曉川給他一個當然的表情,承允笑笑道:“何必去做別人,做你自己時纔是最好的不是麼?”
曉川聞言默默看着他,承允一笑道:“好了,你今天要當夜貓子我就不陪你了,我先回房。”
曉川目光流連在他身上直至不見,她望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只覺得心如刀絞,還能騙自己麼,再也不能了。周曉川,你何必這麼傻?何必要來苦苦試探?她倚在欄上苦笑,那人是真的入了他的心,他真的愛的是她。
曉川在那呆站着,第二日從她的房中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秦霜在外面聽了一瞬,還是敲門走了進去。屋內窗戶緊閉,顯得光線晦暗莫名,曉川坐在桌子的一角正弓背咳嗽。秦霜快步上前皺眉道:“曉川,你怎麼了?”
曉川蒼白着臉半天才停住道:“喝水太急嗆着了。”
秦霜看了眼一旁的杯子,望着她有些沉痛道:“曉川,你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這幾天你晝夜顛倒,你看看自己成什麼樣子了。”
曉川輕飄地看她一眼,扯着嘴角輕笑了一下,想了想道:“秦霜,我想聽故事,你講故事給我聽吧。”
秦霜難解又悲痛地望着她:“先吃飯好不好?吃完飯我再給你講故事。”
曉川虛弱地堅持着:“我不想吃飯,給我說說你和承允小時候的是吧,你們是師兄妹,你一定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
秦霜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珠黑亮逼人,完全不同於那毫無生氣的臉色。秦霜嘆口氣道:“好,你想聽哪些?”
曉川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就說說你們小時候的事情吧。”
秦霜挑眉,似是感到新鮮,她道:“我們小時候的事?你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曉川道:“覺得好奇,所以想知道。你看你們認識了那麼長時間,要是我也能早點認識……好了,你講吧。”
秦霜笑道:“並不是越早認識越好,我剛上山時一直都是被師兄欺負的。”
曉川睜着明亮的眼睛望着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看起來像是在聽又像是不在聽。秦霜緩緩道:“剛來的時候我身子弱,他經常嘲笑我,還因爲我臉上的傷寫了一首歪詩嘲笑我醜,在我洗衣服的時候拿活蛇嚇我,往我的被子裡灌水……”
秦霜慢慢講着,從她跟着承允學認字到承允帶着她偷蓮蓬,好多事她都以爲自己快忘記了,可是說起來原來還是這麼清晰,然而這其中實在沒有多少歡樂。小孩子的胡鬧而已,曉川何以這麼感興趣。正當她不解時,曉川卻突然大喝一聲:“好了,不要再說了!”
秦霜驀然呆住,愕然地望向曉川。她這才發現曉川的臉上並沒有現出以前聽故事時那種特有的專注,甚至也沒有往常她要求自己講承允的事時那種好奇又癡迷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的動盪。
秦霜凝眉沉吟地看着她,道:“曉川,你怎麼了?”
曉川用黑亮的眸子瞪着她,眼中摻雜着憤怒與矛盾。秦霜被她的神情嚇住,伸手過來想要握住她的手。曉川卻似碰到毒蛇般突然彈立而起,爆發道:“承允喜歡的是你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秦霜的臉慘然變色,她木立在原地沉寂地看着曉川,竟然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曉川突然冷笑一聲:“怎麼?不說話了?還是想說有一個人一直在喜歡你,而你卻天真的無知無覺?”
秦霜僵硬的手指動了動,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心靜氣地望着她,啞聲道:“是,我知道。”
曉川銳利的眼珠驀地一閃,她的眼裡依稀有了一層薄霧,但仍逼視着秦霜道:“那你爲什麼不說?爲什麼不說他有喜歡的人?”
她多日積壓的抑鬱和怒氣一經泄露便再也無法轉還,冷森森地直視着秦霜繼續質問道:“爲什麼不告訴我他喜歡的人就是你?一直以來你看着我越陷越深卻仍然連他的一絲注意都得不到,你是不是很高興?你對我的支持,不過是因爲你知道我根本就得不到對不對?秦霜,你一定在暗中看着我的笑話吧?我這樣你是不是很開心?你說話!你說話啊!”她竭力地咆哮卻因爲身體發虛而顯得有氣無力,一滴淚順着面頰滴落在地上。她力竭地倒在椅子裡雙目明晃晃地望着秦霜。
這次秦霜沒有去扶,甚至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她無言地凝視着曉川,過往二人笑鬧的場景在她心中雜亂地掠過。
“你這是什麼表情?你爲什麼不說話?”曉川怒目望着秦霜。後者聞言似乎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她脣邊浮起一絲笑,道:“好,我說。”
曉川咬牙而待,然而秦霜臉上的笑只停留了一瞬便漸漸被悲傷所取代。她低啞的聲音縹緲地響起:“我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爲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告訴你。我對他只有同門之誼沒有男女之情,既然沒有情何必多此一舉地解釋?”她頓了一瞬,壓住自己翻涌的心緒繼續道:“至於看你的笑話,我爲什麼要看你的笑話?在我七歲之前,我一直都在鬼門關徘徊,在我七歲之後我最親的人丟下我離開。我從來沒有像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樣生活過,直到你來了我纔有了唯一的朋友,也才真正的知道無憂無慮的快樂滋味。”她眼中有些微的溼意,讓她覺得不適:“曉川,你說我想看你的笑話,我爲什麼要看你的笑話?”
曉川訥訥地看着她,睫毛不安地顫動了一下。她被秦霜突如其來的這番話震動了,往日的秦霜雖然對她好,但從未將心中的情感這麼直接的說出來。秦霜是個不輕易表露情感的人,可是現在她卻對自己說了這麼多。曉川突然覺得自己太過沖動不講理,她不確定地道:“你說得都是真的?你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秦霜道:“是。”
曉川胸中的一口氣瞬間平了下來。她望着秦霜開始有些後悔,自己怎麼能對她說這麼重的話,剛纔的這場風波竟然是由自己一手掀起。她咬了咬脣道:“我相信你。”
秦霜眼睛一顫,挺直的脊背慢慢鬆懈下來。她低下頭笑了,可是眼淚突然從眼中滑出掉落在桌上,原本想笑可嘴脣還是掀不起來,她有些懊喪。突然一方手帕伸了過來,秦霜擡頭,曉川的眼中戾氣盡去,裡面有的只是愧疚和試探。她接過手帕。曉川噎喻道:“秦霜,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好不好?”
秦霜聲音有些顫抖:“好。”
曉川的眼神瞬間又變得有生機起來,但接着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秦霜皺眉看着她沉聲道:“你不是嗆着了,你是生病了!”
曉川對她笑笑道:“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秦霜道:“你不能再這樣晝夜顛倒閉門不出了,飲食不規律又心情抑鬱,你現在身體虛弱風邪容易入侵,要多去外面走走。”
曉川疲憊地擡起眼皮道:“好,我多出去走走,但我要先睡一覺再說,我現在很困。”
秦霜嘆口氣:“記得別睡太久,不然晚上又睡不着。”
“好,我不會睡太久……”聲音越來越低,曉川已經去牀上躺着了。
秦霜幫她將兩邊的窗子打開,室內通了風悶熱頓時消散大半。她走出去帶好門窗,走了幾步卻慢慢停住腳步站在了廊下。她沉靜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在浮動,她苦笑了一下。情之一事從何解釋?既然生了根,恐怕她們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下午曉川當真醒了,可晚上還是睡不着,如此數日才勉強將自己調整過來。可是很快她便覺得這樣正常的生活還不如讓她晝伏夜出,起碼這樣可以不用看見他們。
以前自己粗心大意,可現在知道了承允喜歡的是秦霜後,院子裡似乎到處都充斥着他們的身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總能捕捉到承允的身影,有時他在院子裡練劍,有時他在廊下沉思。她不止一次地看到承允在秦霜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注視着她。看她給花灑水時他會脣角微揚,看她搬不動藥材時他會皺眉抿脣忍耐着不上去幫忙。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特別,那種眼神瞬間擊碎了她對秦霜的所有情誼。她的眼中又燒起了嫉妒的火焰,憑什麼她可以毫不費力的就奪走他的愛?憑什麼她不說一句話就能吸引他全部的關注?想到他爲了秦霜竟然可以不顧朝堂時局不顧帝后的意思,而拒絕和她成婚,她頓時怒火中燒。憑什麼!憑什麼!
她伏首在膝上將自己埋進草叢裡,突然她仰天笑了一下,自己算是什麼東西,在這裡她不過是個多餘的人罷了。
秦霜每天跟着易文試藥治病,如今醫書越來越好,連易文在山下的許多朋友的病現在都由秦霜去跑了。承允每天鑽研的東西甚至都是自己不懂的,難怪就算他和自己坐在一起也沒有話說;甚至就連張嬸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麼。可是她周曉川算什麼,整天在這裡無所事事做她的大小姐,如今連大小姐都算不上,沒有人因爲她的身份而高看她一眼,他甚至都不願和她有過多的交流,她木然地望着遠處雙飛的蝴蝶。她是爲了承允才上山的,可是現在她得到了什麼?一滴淚從她臉上滑落,她憤怒地擦掉,可又有新的淚滑了下來。她真沒用,她自棄地任由淚水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