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微微闔着並沒有關嚴,曉川步子微頓了頓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承允在看書,聽見門口的響動漫不經心地擡了下眼,接着神情微微一怔,帶着意外的姿態望着她。
曉川趕緊笑道:“張嬸剛纔做了酸梅湯冰盞,讓我給你送一碗。”
承允又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書,淡淡道:“有勞了,放這裡吧。”
曉川晶亮的眸光暗了一下,放下冰盞提醒道:“這個要早點吃,不然冰融了沒什麼滋味。”
承允擡頭浮泛地笑了笑道:“好。”手卻並沒有要去拿的意思。
曉川站在旁邊觀他態度,雖然不想離開卻也找不到什麼理由看着他將這冰盞吃下去,於是她慢吞吞地挪出房門,在關上房門之前還忐忑地望了一眼。
出了房門她並沒有走遠,而是在院中不安地走動着。她的心中一直有一塊陰影在籠罩着她,可這陰影到底是什麼呢?她試圖理出思緒,可是越理卻越心亂如麻,手中也不自覺的沁出汗來。她的腦中掠過許多景象,一會兒是母親堅定且柔和地看着她的眼,一會兒是爹爹望着母親的一往情深的眼,一會兒又變成了承允俊逸軒朗的臉,可總有一張臉在她的內心深處如隔着一層薄霧般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這到底是誰?曉川緊皺着眉,腦中想起陣陣驚濤拍岸的聲音。她心煩意亂地閉上眼,明明過一會兒承允就可以完全屬於她了,爲什麼她還會這麼不安煩躁?
娘這樣做是對得麼?她將爹爹變成這樣,她真的幸福嗎?曉川在夏日的烈陽下打了一個冷戰。不!她不幸福!她腦中那張模糊的臉終於清晰了。那是她母親的臉,是她母親寂然獨坐房中的臉,那張臉上滿刻着仇恨和孤寂,那根本就不是一張幸福的臉!
曉川驀然睜開了眼,她渾身突然顫抖起來,原來娘早已不愛爹爹了,但她卻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的不忠。這哪裡是愛,這不過是另一種隱晦的酷刑。她腦中突然浮現出承允喝下這碗藥之後的樣子,那還是承允嗎?那不過是一具感情的傀儡而已,這樣的人她還會愛嗎?
曉川目光突然變得驚慌起來,她快步衝向承允的書房,大力地推開房門,承允正卷着卷書半皺着眉目注着她。
曉川目光瞬間定在那碗冰盞上,還好,那東西並沒有動過,他還沒有吃。她悄悄地鬆了口氣,有些白白錯失機會的失意,但更多的是安心。她從碗上移開目光,這才發覺承允正耐人尋味地望着她。她微微語結道:“我……我剛纔在冰盞裡面吃出蟲子來,怕你們吃壞了肚子,想着你們應該還沒吃,就過來看看。”
承允仍然深思地望着她,半晌纔將目光調回到一直不曾注意的冰盞上,那裡面的冰已經融的差不多。
他道:“是這樣,我還沒吃。”
曉川提在心口的一口氣鬆了下來,趕緊道:“那我將它端走吧。”
說完端了冰盞就出了房門。
將藥倒掉後她愣愣地站在院子裡,剛纔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她突然又覺得懊惱起來。本能的一種直覺告訴她,她已經錯過了最好的一次機會,或許以後都不會再有。她頹然地在院子中走着,沿着青石小徑走到那片逐漸擴大的藥圃裡,平時略嫌氣味難聞的藥草此刻卻能稍微平定她煩亂的心緒。
突然她看見有一襲清灰的衣角隱在幾株高大的綠植後面,她頓住腳步準備出去,想了想又覺得何必如此,乾脆朝着那衣角走去。秦霜正獨自坐在青石臺階上,植株茂盛隱隱將臺階掩埋。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正看着手上的一隻玉鐲出神。曉川站住腳步定睛望去,那是一隻很少見的玉鐲,一半是綠色一半是紅色,兩種顏色竟然能夠混合在同一塊玉中而雕磨出這樣美的鐲子來。
曉川看完了鐲子又將目光移到秦霜的臉上。她清澈的眸子定定地凝視着手中的鐲子,儘管眉目依舊,可曉川還是能看出她微微的變化。這段時間她似乎又變成了曉川剛上山時的樣子,周身帶着淡淡的沉鬱和寡然。
她走到她身邊開口道:“這鐲子很漂亮。”
秦霜轉過頭來有幾分意外地望着她,那雙眼一下子就望到了曉川的眼裡去,然後她淡淡笑了一下,道:“你喜歡?”
曉川道:“嗯。”
秦霜又看了那鐲子一眼,道:“既然喜歡,就送給你吧。”
曉川愕然地望着她:“這必定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怎麼能將它隨意送出去。”
秦霜望着鐲子笑笑:“現在也算不上多重要了,你不是說喜歡它嗎,由喜歡它的人帶着它才最合適。”她取下鐲子遞過去,“它很適合你。”
曉川見她當真有送給自己的意思,便大方地笑着收了,兩人一站一坐,就這麼幾句簡單的對話後,竟然變得似乎無話可說起來。
曉川對她揚了揚手中的鐲子笑道:“謝謝你的鐲子,春困夏乏,我又要去睡會兒了。”
秦霜配合地發笑:“去吧。”
一陣風拂過,綠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帶走了曉川的腳步。秦霜緩緩地抱住膝,將頭擱在膝蓋上。手上沒有了鐲子冰涼的觸感,她開始覺得有些缺失感。可她苦笑了一下也就釋然了,有鐲子又能怎樣呢?她早就已經無父無母,不能像別人一樣累了就回到父母身邊去尋求溫暖了。
她仰起頭看着那一片藍天,等到脖子酸澀時才低下頭,隨手摘下片綠葉放到脣邊吹了起來。不知名的曲子從她的脣邊流泄出來,那是她娘教給她的,如今許久未吹,已經有些忘了調。
“既然捨不得,何必送出去?”聲音從她背後傳來,似是一聲嘆息。
秦霜詫異回頭:“師父?”
易文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又或許在她在這裡坐着時就已經在某個地方這樣站了很久。他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專注而深思地望了她一瞬,道:“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鐲子,爲什麼不留着?”
秦霜收回目光,垂着眼睫道:“留不住人留着鐲子又有什麼用。”
易文眉峰微蹙,半晌,他道:“如果放不下不防去看看。就當是換個地方散散心。”
秦霜心中一悸,他總能這麼悄無聲息地看進她心裡去,可她微笑着搖頭道:“我也想去看她,可是她如今應該生活得很平靜,我不想打擾她。”
易文道:“她若真的放下,你去不去都不算打擾;她若放不下,你去不去又有何差別。剛好我這幾天也想去那觀裡見見我的老朋友,可以陪你同去。”
秦霜心中對母親的思念本就深重,被他這麼一說不禁動搖起來。她好奇地看着易文,微挑了眉道:“老朋友,你還有一個道士朋友?”
她的神情恢復了幾分生氣,又帶着幾分在她身上並不常見的少女稚氣。易文花了些定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勾脣一笑道:“怎麼,覺得奇怪?我不僅有道士朋友,還有和尚朋友,不少任俠盜賊也是我的朋友。”
秦霜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文質彬彬的師父竟然會和江湖俠盜結交朋友。她愣愣地望着他道:“你怎麼會和這些人交朋友的?”
易文笑笑:“別忘了我是大夫。年輕的時候遊走四方,自然會遇見很多人很多事。”
秦霜嚮往地道:“那一定很有趣,你是不是見到了很多精彩的故事?”
易文想了想,目光浮在了遠處的一些草木上:“是,年輕的人,年輕的事,各有各的精彩。”
秦霜望着他,突然噗嗤一笑:“師父,你左一個年輕右一個年輕,可你現在不也很年輕嗎。”
易文一愣,突然笑出聲來,帶着幾分慨然道:“可能正是因爲看得多了經歷得多了,才覺得自己早已不再年輕了。”
他回頭故意帶着幾分威嚴道:“秦霜,你什麼時候學會揶揄起師父來了,沒大沒小。”
秦霜彷彿不再怕他,笑着迎視他道:“我沒有揶揄師父,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易文寬心地一笑,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這麼不拘謹的在自己面前說話。他道:“明天我帶你去觀裡轉轉,可好?”
秦霜有些緊張地點點頭。
易文站起身要走,卻又停了一下,他突然放柔了聲音,低聲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將我當做高高在上的師父,這樣說說話也挺好不是麼。”
秦霜神情一滯,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易文的衣角已經消失在青石小徑的另一頭了。
第二日二人便動身去觀裡。
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隨母親來這裡時,她並沒有勇氣進去,這一次她站在這古樸敦厚的寺門外仍然有些怯意。裡面是唯一給過她關懷的親人,可如今已經不能再叫她娘了。她是否會因爲自己的出現而感到不快?
秦霜站在門外有些踟躕,易文站在她身後一步遠的距離,溫聲道:“就當是來上香,即使她已入空門,終歸也是一位故人。”
秦霜點點頭,暗自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道觀原來算不上小,他們來得不算早已經有不少人在觀內走動,有的爲着上香祈福,有的則是名人佳士在此弔古懷幽。秦霜步履有些滯澀地走着,穿過古柏參天的庭院,走過供奉着諸位菩薩的正殿,在後院是一處待客的地方。
秦霜的腳就停在了院子的廊下。院中有一位正在絮絮低語的布衣婦人,她的對面是一位身着道袍的人,秦霜的目光聚集在那坤道身上,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易文察覺出她的激動,用手按住她的肩道:“是她麼?”
秦霜困難地點頭:“是。”
易文望過去道:“你再等等。”
秦霜還是點點頭,她看見那婦人神情困頓悲慼地講着什麼,而她的母親則在旁邊細細聽着,不時低聲說着些什麼。
過了很久婦人起身微笑着向她告辭,她答了個禮卻在擡眉的一瞬看見了站在廊下的秦霜。四目相對,二人內心的波動都內斂而激盪。 秦霜不知道她是如何走上前來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將她引進內室的,只依稀聽見易文對着她問了句“無心道長在哪裡”便離開了。
秦霜坐在桌前看着柳娘爲她沏茶,柳娘目光凝於茶盞之中,面上帶着平和空靜的笑道:“小施主叫我靜一便好。”
秦霜咬脣噎喻着道:“好……我……我今天隨師父而來在這裡上柱香。”
靜一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帶着幾分不同的目光看着她道:“小施主爲何要上香?可是有什麼心願?”
秦霜卻不答,只愣愣地看着她,道:“你住在這裡……好嗎?”
靜一手中的經文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她空靜地微笑道:“這裡很好,有勞施主掛心。”
秦霜被她那一聲“施主”叫的心中酸苦,驀然醒悟自己這話有些太過親近。她忍住眼眶中的淚,像個孩子般惴惴不安地不知該說什麼。 靜一目光望着她,突然聲音如同輕拂在身上的羽毛般傳了過來:“每位來上香的香客都有自己的困厄,希望菩薩能幫助他們解除困厄,不知施主上香所求爲何?”
秦霜靜了半晌,終於低頭道:“我很痛苦,不知該怎麼辦。”
“如何痛苦?爲何痛苦?”靜一的聲音聽起來淡淡的。
秦霜握着茶杯道:“我因爲一件事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
靜一望着她,道:“是一件什麼事?”
秦霜道:“一件很難說清楚的事。”
靜一擡眼望向外面晴朗的青天,心裡長嘆了一聲,她道:“如果我猜的不錯,那件事所謂的不過是一個人,一人男子?”
秦霜點點頭。靜一又道:“你喜歡那個男子?”終究是無法讓自己心如止水,她看着秦霜道。
秦霜仍然低着頭,道:“我不喜歡他,我沒有處理好這件事……”
靜一稍微鬆了口氣,開解道:“那麼這不是你的錯,若因爲這個讓你的朋友離開了你,那這個朋友或許本來就不屬於你。”
秦霜恍惚地擡頭看她,那渴求依賴的目光揪緊了她的心。她緩緩道:“將自己的目光放寬一些,不要再盯在這件事上。去做好其他的事,去關心不會離開你的人。”
秦霜默然靜聽着,她的語氣那麼熟悉,如同兒時受人欺負時她低聲的撫慰。秦霜眼眶發熱,她終究還是在乎她的。去做好其他的事,一語驚醒夢中人。她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是鑽進了一個牛角尖裡。她看着靜一想要開口,靜一微微一笑道:“看來施主是想明白了,我還要看顧其他香客,施主若沒有事可以在觀內隨意走走。”
秦霜出了房門,感覺天地一寬。不遠處的樹下易文原來已經回來了,他正背對着她在看一副對聯。聽見動靜易文轉過身來,秦霜正站在他面前,那雙眼已經沒有了來時的迷茫無助。
他清朗一笑道:“聊得如何?”
秦霜如黑玉的眸子微微閃着光,道:“師父……謝謝你帶我來見她。”
易文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發:“我是你師父,跟我這麼客氣,嗯?”
秦霜赫然地低頭,二人走出道觀,突然裡面傳來一道聲音。易文回頭,是靜一站在門內,他停下步子等待地看着她。靜一道:“易先生,可否說幾句話?”
易文並不意外,微微笑着進了門。靜一進了房迴轉身緩緩道:“秦霜之前和我說起過你,她說你待她很好。”
易文沒想到秦霜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微笑着道:“秦霜很用功。”
靜一深看他一眼,終於露出了母親的柔情,誠摯地望着他道:“易先生,我看得出你將秦霜照顧的很好。”
易文靜靜笑笑,沒有說什麼。
靜一道:“我是一個母親,我能看得出你對她的情意。”
易文深深地看她一眼,坦然承認道:“我的確喜歡她,可她還沒有看清自己的心意。”
靜一柔和地笑道:“只要你有耐心,終有一日她會看到的。”
易文沉吟着:“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靜一道:“我這一輩子看錯了人,但這次我相信我不會看錯。我將秦霜託付給你,希望你今後能護佑她一輩子。”
易文正色道:“伯母,您放心。”
走在路上秦霜問易文:“剛纔我娘對你說了些什麼?”
易文閒適地笑道:“一些瑣碎小事而已。”
秦霜狐疑地望着他:“真的?我娘在問我的事?那她爲什麼不當着我的面問?”
易文笑着敷衍她道:“你問題太多了。你只需知道你娘很關心你就好了。”
秦霜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她又問:“我娘到底問了你些什麼?”
易文看着她這洋溢着光彩的臉,只覺得炫惑難擋。他道:“你娘問我你的醫術怎麼樣,有沒有學醫的天賦。”
秦霜一聽緊張起來,如同一個被人遺忘的孩子突然被人關懷地問到自己的功課。她決定要更加努力鑽研醫術,於是這段時間她真的清心起來,理清了曉川和承允的事情後,她便不再糾結在這團亂麻裡。娘說得對,這件事她本沒有做錯,如果曉川真的放棄這段友誼只能說這段友誼也只有這麼長,她可以痛苦但絕不能沉溺其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