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寒暄了幾句,易文和秦霜便直接住進了王大人的府中。
經過幾天的探查審訊,王大人下令強行將新下葬的棺木又給挖開開棺驗屍,幾番折騰下來案情才終於水落石出。
原來果然是大夫人忌憚蘇夫人,故意讓八寶齋的廚子加大了苦杏仁的量,不僅想讓蘇夫人小產,還一勞永逸地害了她的性命。可令人震驚的是,蘇夫人懷的孩子原來根本就不是李老爺的,爲了借子求榮她居然會想到跟管傢俬通。秦霜抱臂靠在一處欄杆上感慨地想着,也是,那李老爺一路娶妻納妾卻一個子嗣都無,衆人都只會向婦人施壓說她們無能不能生養,即使懷疑到李老爺的頭上也無人敢說隻言片語,最終落得如此多敗俱傷的境況。
這到底是誰的錯呢?一陣冷冽的風吹過,秦霜伸指撩順紛亂的黑髮。男子在這世上的確是可以主宰女子的,嫉妒起則惡意生,惡意生則禍亂顯,到頭來不是害人就是害己。
“還沒睡?”身後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秦霜有些虛緲的眼神一下子被勾到了現實中來,她回過頭眼中還帶着些悠遠道:“師父不也沒有睡嗎?”
易文緩緩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院中的殘菊,石青色的衣袍襯着房中依稀透出的光亮讓人覺得莫名的安心,他道:“等明天結了案就要回山上了。”
秦霜嗯了一聲就低下頭不作聲,易文看她一眼,道:“曉川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秦霜垂着眼睫看不清表情,靜默半晌才道:“曉川和蘇夫人以前從未見過,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去騙她,可她確實是說了謊,我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易文嘆口氣,擡頭去看天,儘管黑漆漆卻仍能讓人感覺到那種欲雪的暗沉,他道:“不管這世界如何更改變幻,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
秦霜心驀然顫動了一下,一股暖流從她心底涌出慢慢浸潤到四肢百骸,她冰冷的手指動了動,側過頭去看身邊的易文,輕輕道:“我知道。”
兩人一時無話,享受着這份安謐。黑夜裡有輕飄飄的東西落了下來,秦霜驚喜的伸手去接,道:“下雪了!”說罷竟跑到了院子裡仰着臉伸手去接越下越密的雪。
易文斜倚着柱子笑望着她在院中輕巧的身形道:“沒想到今年的第一場雪就這麼大,今年張嬸該會囤很多的冰了。”
秦霜道:“不知道張嬸現在在做什麼,她還不知道我們明天要回去呢。”
易文道:“外面冷,回房休息吧。”
秦霜有些不滿,這麼好的景緻都不欣賞,到底是大了自己許多歲的人。
易文望她的神色,眯眼一笑道:“開始嫌棄我老了?”
秦霜想不到他這麼犀利,當即臉一紅,飛速的擦過他身子就要往自己房裡鑽,突然一股溫熱的暖流從她手腕處涌來,易文一手鉗住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秦霜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動彈了,只瞪着眼睛望着他,那雙如黑曜石般敏慧的眼睛讓易文有些心神不寧,易文注視半晌她的神情,突然勾脣一笑道:“快去睡吧。”說罷鬆開了她的手,秦霜一怔,隨即紅着臉跑進了房。
這一夜的雪還在外面洋洋灑灑的下着,安南山上,張嬸幾天都沒有睡好覺,這天她猶豫了許久終於敲開了曉川的門,曉川將她迎進了屋倒了杯熱茶給她暖着,道:“張嬸,怎麼這麼晚來我房裡了。”
張嬸放下茶杯搓着手,期艾了半天才憂心忡忡道:“曉川,張嬸知道這事跟你說有些難爲你,但我現在實在是着急,秦霜一直把你當作她最好的朋友,你這次能不能讓你爹爹出面幫她一把?秦霜這孩子一定不會給人開錯方子的,這裡面肯定有些誤會。”張嬸越說越激動不自禁地伸手去握住了曉川放在膝上的手。
曉川沒料到張嬸是爲了這事來的,她看着那飄着熱氣的茶杯半晌沒出聲,良久才道:“張嬸,我知道你很擔心秦霜,我也一樣擔心她。可正是因爲擔心她纔要冷靜地去爲她想,你我都知道秦霜一定是被冤枉的,可如果我現在讓我爹爹插手其中,就是向世人坐實了她的確是害死死者的兇手,需要爹爹用他的勢力來出面解決,這對秦霜沒有一點兒好處。”
張嬸張惶着一雙眼,喃喃道:“那要怎麼辦……那要怎麼辦秦霜才能回來?”
曉川緊握一下張嬸的手道:“張嬸,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慢慢等着就行,秦霜很聰明,她一定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張嬸因爲無措反而顯得有些呆訥的平靜,她目光沒有目的地落在桌子的一角,突然眼角跳動了一下,那裡擺着一個小玉盒裡面蠕動着一隻胖乎乎的小蟲子,因爲吸了血的緣故此時通身都顯出一種荷花般的粉色,可讓張嬸眼角一跳的卻是旁邊那隻裝玉盒的綠色的荷包,上面繡着一種特別的圖案,在圖案的下方一個小角里還繡有一個精巧的字。張嬸沒讀過,但恰巧秦霜小時候喜歡在她面前寫自己新學會的字,因此她看到這個筆畫極其簡單的字竟然也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那是個川字。
張嬸凝視着那荷包微歪着頭回想着,這種荷包,這種圖案,她似乎在哪裡見過,是在哪裡呢?
曉川順着她目光望過去,不解道:“張嬸,怎麼了?”
張嬸笑笑,看看那荷包道:“這荷包好眼熟,在哪裡見過的……”
曉川一愕,也順着張嬸兒的目光看過去,頓時心裡咯噔一下,看向張嬸的目光微不可查的變了變,她帶着幾分引誘道:“是嗎?在哪裡見過?”
張嬸看着荷包,突然喔了一聲,恍然道:“那天晚上秦霜的爹爹身上也掉落過和這個一模一樣的荷包。我當時還想一個男人怎麼用女子的荷包,本來留着說是給秦霜做個念想,這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倒一直放在我這兒給忘記了。”
曉川身子微顫了一下,目光微妙地看着她,張嬸突然一轉臉道:“誒,你怎麼有和他一樣的荷包?”
曉川似乎被她突然的注視弄得嚇了一跳,驀然覺得張嬸素來慈祥的臉變得讓人捉摸不透不起。她心驚膽戰地移開與張嬸對視的目光勉強笑道:“是嗎?真是巧。”
張嬸目光在她臉上深深望了一下,道:“曉川,你怎麼了,怎麼臉色不太好?”
曉川眼珠一顫,飄虛地笑道:“今天下雪,可能我穿的太少有些凍着了。”
張嬸一看,才注意到曉川陪着她說話身上連件披風都沒有披,忙道:“哎呀,怎麼穿這麼少,快上牀去,我也要回去睡了。”
曉川艱澀地笑笑,送她出了門又轉身呆呆盯着桌上的荷包坐着。她實在想不到那個蠢貨竟然還將裝錢的荷包留着,還被張嬸撿到了,蘇夫人已經死了,這次死無對證秦霜應該是沒辦法脫身了,可這荷包如果讓易文知道了,憑他的本事肯定會查到自己頭上,到時會有什麼後果她簡直不敢想。曉川緊攪着手,從頭到腳都涼的驚人,不行,她不能冒任何的險。
第二天趁張嬸去廚房煮飯的時候,曉川偷偷來到了她的房間,這裡的每間房佈局都大致相同,可她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放荷包的地方,正在她焦急地在衣櫃裡搜尋的時候,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張嬸立在門口驚訝地看着她的舉動道:“曉川,你在幹什麼?”
曉川倉皇轉身對上張嬸眉頭微皺的臉,室內突然變得寂靜起來,她深吸一口氣一瞬間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轉身從容地關好櫃門對張嬸緩緩露出微笑來道:“張嬸,我想看看那個和我這個長得很像的荷包。”
張嬸一聽眉毛皺的更緊了,要荷包怎麼不直接和她說,反而自己跑到她房裡來翻箱倒櫃起來了?她不解道:“一個荷包而已,你怎麼這麼上心?”
曉川道:“就是覺得這太巧了,總覺得兩個荷包肯定有什麼地方不一樣,所以想要來看看。”
張嬸本來沒太多想,可她看見曉川的樣子,突然笑笑道:“死人身上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這荷包還是等秦霜回來給她吧,先去吃飯。”
曉川眼睛一眯,轉瞬笑道:“好。”
張嬸望着她的笑臉後背一涼,難道是自己眼花了,怎麼覺得她剛纔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瘮人呢?沒等到她細想曉川已經扶着她兩肩,推她出去吃飯了。
雪越下越大,到了傍晚時候天已經黑的只能依稀看見五指了。張嬸此時正坐在房裡拿着那隻綠色荷包出神,這隻荷包上同樣繡着一個川字,曉川爲什麼會偷偷來她的房間找這個荷包呢?張嬸思想簡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又起身將荷包仔細地收好。
她從桌子上拿起還沒有納完的鞋底就着燭火一針一針地做起了鞋子,寒風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厲鬼在窗外發出陰慘慘的吼聲。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讓她沒辦法專心做鞋子。她嘆了口氣,想到昨夜做的噩夢,聽着外面的風聲不覺心裡有些發慌,想必就是這風聲太過嚇人才讓她做這樣的噩夢,可會不會是要出什麼事了?是不是秦霜要出事,不然怎麼這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張嬸心煩意亂起來,忽然一陣冷風兜面灌了進來,張嬸一驚擡頭去看,曉川正無聲地立在門框當中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張嬸沒有發現她自己瑟縮了一下,當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害怕時曉川已經關上門走到她面前了。
張嬸帶着幾分畏懼地看着她那張有着幾分詭異的笑臉,道:“你進來幹什麼?”
曉川仍是那副笑模樣,彷彿臉上戴着一張笑臉人皮,她道:“張嬸,我來向你討荷包的,我實在好奇,想要看一看。”
張嬸警覺起來,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道:“那荷包是你的對不對?你和秦霜他爹是認識的是不是?”
曉川突然勾起脣角古怪地笑了一聲,道:“我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張嬸看她的神色肯定道:“你在撒謊,你一定認識秦霜她爹。”
曉川邊向張嬸走過去邊道:“原來張嬸還沒老有糊塗,可人活着還是糊塗一點兒的好,不然容易短壽的。”
張嬸身子一振,震驚地望着她,身子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曉川嘴角輕輕勾起,她俯下身子視線與張嬸齊平,微笑着望着她,聲音如同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般道:“把荷包拿出來好不好?”
張嬸被她嚇得臉色已經變的慘白,她哆嗦着嘴脣道:“不,我不能給你,我要把它給秦霜。”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個荷包,但張嬸知道這個荷包現在只能給秦霜。
曉川聽見她的回答笑意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從臉上脫落,最終露出她略顯陰鷙的臉來,她直起身聲音輕的如同窗外的落雪:“既然你不肯給那我就自己找咯。”
張嬸渾身僵硬地望着她,她對張嬸歪頭一笑,便開始自顧自地在室內環視起來。張嬸驚怒交加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曉川怎麼一下子從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變成這個樣子,她冷聲道:“你找不到的。”
曉川回頭半眯着眼看她,半晌她又恢復了她的笑容,走近張嬸道:“是嗎?那也沒事,只要別人也找不到就好。”
張嬸有些哀求道:“曉川,你怎麼了?你到底要做什麼?”
曉川卻似乎沒聽見一般,沒頭沒尾道:“外面好大的雪啊,張嬸我們出去賞雪吧。”
張嬸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曉川伸手搭上張嬸的手,張嬸手抖了一下想要縮回卻被她鉗着一動都不能動。曉川柔聲道:“別動,聽話。”
張嬸嚇得顫慄起來,彷彿那抓着她的手是一條纏住她的毒蛇,她開始在曉川的手中慌亂地掙扎,驚急之下居然將曉川的手臂抓出了兩道長長的紅痕。
曉川眉峰一皺,也不再跟她拉扯了,直接二指一點,張嬸掙扎的身體便軟了下來,只餘一雙眼睛驚恐的看着她。
曉川對着她俏皮一笑:“這麼好的雪沒人欣賞多可惜,張嬸你說是不是?”說着架起她的一隻手繞到自己的肩上,扶着她像是扶着一截木樁般將她帶出了屋子。
外面風聲呼嘯,張嬸的臉上卻顯出一種灰敗的死人神色,曉川仰頭望天欣賞着雪花被風吹得凌空亂舞的飄逸姿態,然後她將張嬸緩緩地放置在院中的空地上,將她的兩手交疊在腹部,擺成一個安詳入睡的姿勢。張嬸目眥欲裂地瞪着她,一雙眼睛在黑暗裡逼的血絲遍佈,曉川仔細地爲她攏了攏衣領無限依依道:“張嬸就好好在這裡看雪,明天我過來看你。”
院子靜了,燈滅了,一切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雪掩蓋了一切的東西,萬物顯得那麼純粹乾淨。
曉川睡眼朦朧地推開門時,一隻紅嘴長腿的大鳥正站在院中拿喙在雪裡面啄着搜尋着食物。
那裡很明顯的凸起了一個人形,曉川不太清醒的腦袋突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立即將手中的梳子往大鳥身上擲去,大鳥一驚拍着翅膀飛走了。曉川的心神在突然的清醒過來後又變得怔仲起來,她呆呆地望着那處凸起的雪包有些茫然地想,我昨天爲什麼要那樣做?其實張嬸可以好好活着的不是嗎?可我爲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殺人的方式?
她嘴角現出一個複雜的徹悟的笑,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動手殺人,每一個動作都是由她親手完成,她終於明白了,原來她和她娘是同一種人,同樣的殘忍,同樣的陰暗,她根本就沒有資格來指責她自己的母親。
她走過去蹲下身,面無表情地將雪一層層的撥開,張嬸整個的人便像是睡熟了般躺在她眼前了,只是姿態是那樣的僵硬。她半蹲在她面前不知爲什麼總有點不敢看張嬸的臉,昨日的那個自己彷彿從她身上溜走了一樣,她眼角稍稍向張嬸臉上滑去,像是怕地上的人突然睜開眼來,可她覷見的竟然是很安詳的一張臉,彷彿還帶着一絲笑意,曉川正了目光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將她直直的拉了起來費力地搬進了屋。
室內很暖和,可張嬸的屍體就像一塊石頭,曉川用棉被將她蓋上,縮着身子坐在她牀前的腳踏上,有些失魂落魄。
雪霽天晴,山上不時有幾聲鳥叫,令這無人的山上更顯的寂靜,突然幾隻鳥從林子裡飛撲而起震的樹枝上的雪簌簌的往下落。
秦霜和易文一前一後地出現在院子裡,可裡面闃無人聲,連廚房裡都似乎很久沒起煙火了。秦霜疑惑地在前院後院看了一圈並不見張嬸和曉川的人影,易文跟在後面道:“可能在房裡。”
秦霜又向着曉川房間走去喚道:“曉川,張嬸?”
還是沒有聲音,秦霜的眉慢慢皺起來了,她納悶地一把推開曉川的房門,裡面一個人都沒有,這麼厚的雪,她們是到哪裡去了?她又走過去開張嬸的房門,在門打開的一剎那一絲天光順着緩緩拉開的門縫投了進來,落到縮在腳踏上的曉川身上。
原以爲院子裡沒有人,結果冷不防看見了一張人臉,秦霜唬的心口一跳,站在門框裡忘記了動作,曉川仍是縮在那裡一動不動,她那會說話的大眼睛有些失神的轉向秦霜的方向空洞洞的望向秦霜。
秦霜立馬察覺出了不對勁,她目光一動一眼就看到了平躺在牀上的張嬸,快步走上前道:“張嬸怎麼了?”
曉川擡頭失魂落魄般看她道:“張嬸走了。”
“什麼?!”秦霜聽見自己的腦中轟鳴一聲,她疑心自己聽錯了緊緊盯着曉川不放。後面進來的易文剛好聽見這句話,他面色一沉,健步走到張嬸榻前看見張嬸紫紅的臉,變色道:“怎麼回事?”
曉川向來是有些怕易文的,見他身上突然多了一股冷氣,低垂着頭啞聲道:“昨天張嬸去水池邊洗衣服,結果去了半日也沒看見她回來,我有些擔心便找了過去,結果看見她在水潭子裡面飄着,人已經凍僵了。”說着一滴眼淚滾落到她的衣袖上。
兩人聽見這話都一時震的愣住,秦霜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趕緊一手扶住了牀欄,她慢慢地垂眼去看張嬸,那張臉確乎是一張死人的臉,張嬸的確是真的死了,她近乎是滑到地上去了的,卻沒有哭,只是將張嬸的一隻手緊緊握着。
易文站在她身後看着這一切,臉上雖然還是維持着外人見了也看不出來他到底如何的樣貌,可眼底的神色卻很不尋常。這是從一開始就跟隨着他的人,在他心裡她早就是自己的長輩了,如今她卻這麼突然的離開他們。想到這裡他又轉眼去看秦霜,秦霜仍然沒有哭,她從來不肯輕易哭出來,可正因爲這樣易文的痛又多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