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第二天他還是坐在了書房裡,秦霜早早地沏好了茶,溫度色澤都是他喜好的,她並不知道即使茶泡的澀了他還是會若無其事地飲下去,要是在以前有多少盞子也不夠他摔的。他不知不覺爲她改變,她看向他的眼卻仍舊一片清明沒有半點兒異常的歡喜之色。
承允暗自嘆氣,沒有看見她的時候時時要藉故去望上一眼,看見她後又爲她的愚蠢無知而生氣煩躁,見或不見都是折磨乾脆賭氣苦練劍法,累極睡去清心寡慾。
承允在心中百念已逝,秦霜卻仍等着他給自己講課,幾日沒來上課該不是一來又讓她自己翻書?
承允飲一口茶眼睛黯然側顧一眼,見秦霜神色淡淡突然意氣又起,聲音冷冷道:“我今日沒有心情講課,你自己隨意看看吧。”
秦霜微皺了眉卻又瞬間旋開,看着已經向外走的承允道:“你好歹也是教了我三年的先生,怎麼說撂挑子就撂挑子,說好的《周易》只給我講了一半。”
承允腳步頓住,她在他身旁學了三年從未叫過他先生,原來在她心裡自己還是當得起先生二字的。承允一張臉明朗起來頓時有些清風霽月的神采,轉轉眼珠子卻仍矜持道:“沒說不給你講,但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秦霜道:“什麼條件?”
承允道:“別問那麼多,跟我走就是。”
秦霜無奈,跟着承允出了院子往山下越走越遠,走到遠遠能望到山下人家院裡如同米粒大小的人時,又側身一拐拐進一條更加狹小的小道里。秦霜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承允興致勃勃道:“到了,就是這兒。”
秦霜聞言眼神躍過他向前看,只見四周濃密樹木圍繞下前面一片荷花映入眼簾,像是從天而降般讓人一驚,饒是秦霜從來對花沒有太多的偏愛見到這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景象也有些動容, 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憑空多出這麼一片龐然的荷花地?
承允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解釋道:“這裡以前只是一片似沼非沼的淤泥地,後來被上山砍柴的人發現,看見這泥適合養藕便帶了些藕芽和魚苗在這裡種起藕來,這裡養的藕比別處的更甜更脆魚也更大,後來買的人多了那戶人家就常年派一個人在這裡專門守着這裡的一片地。”
秦霜不解道:“這和你帶我來這裡有什麼關係?”
承允促狹笑看着她道:“讓你和我一起來偷蓮子啊,拿回去給張嬸做蓮子羹消暑。”他向他眨眨眼。
秦霜呆若木雞地看着他,他竟然能將偷東西講得這麼理所當然。承允掩住眼底溫柔的異樣神色,勾脣一笑提醒道:“那老伯這時肯定在池邊睡覺,他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你動作可要輕點兒別把他吵醒了。”說完就貓着身子往那邊移動。
秦霜一時不知作何反應,聽他這口氣顯然也不是第一次來光顧了,既然來了便要硬着頭皮跟上去。待挪過去時承允已經解開了船上的繩子,秦霜跳上船船便向裡面劃去,兩人在船上坐着越劃越覺得這荷池大,這樣一片林子竟然被人力養出這麼大的荷花池,真是不可思議,人向萬物學習卻又改造萬物真不愧是萬物之靈,秦霜出神想着,時有荷花荷葉拂面帶過清涼與花香,舒服的讓人昏昏欲睡。
承允微微側目看她,她清黑的眼中寧靜淡然少了些往常的鬱色。承允近段時間來的煩躁總算變得滿足寧靜下來,人經歷的多眼神就變得沉重難以捉摸,他不知道秦霜爲何會有這樣的眼神,每每對上那雙眼他都會有些心疼,總想從裡面望出她的過往,可她的眼睛總是在他身上淡淡的一掃而過毫無留戀,真是讓人苦惱。
承允扶着額將心事放在它該待的地方,二人穿枝拂葉來到蓮蓬密集處開始大展身手專挑飽滿的蓮蓬將蓮子挑出來,遠遠望去並不知道里面的蓮子早已被取出,不多時船裡堆起一堆綠色小山。
秦霜摘地盡興一時也忘了自己摘的可不是自家的蓮子,這時望着船上的一堆小山丘纔想起來,在水裡洗洗手道:“這些夠張嬸做一個夏天的蓮子羹了,老伯該……”
話未說完突然從岸上傳來一陣氣吞山河的咆哮:“是哪個混賬偷了我的船下了我的荷花地?!是誰,給我出來!要是被我逮到扒了你的狗皮!”
秦霜聽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嚇得趕緊閉了嘴,承允卻不慌不忙地將船緩緩往另一邊岸上劃去。才劃出去沒多遠突然意識到岸邊怎麼沒聲了,再停下一聽不遠處的水裡卻響起輕微的水波盪漾聲。承允定睛一看,見離自己不過幾尺之遙的地方一個又深又窄只能容一人的木桶正在向前移動,桶裡正坐着滿面怒氣一雙眼睛亂掃的老伯,他身形有節奏的動着,桶便也一顫一顫的往前移動竟比駛船還輕便快捷,眼見他一雙眼睛就要掃到自己,承允一驚瞬間帶着秦霜臥倒在船底。
秦霜不知發生了什麼一瞬之間便被承允掩住了嘴壓在船板上,此時二人身形相貼,承允溫潤的手觸在她的皮膚上。秦霜一動也不敢動,長長的眼睫掃到他的手上,承允清瘦的身體便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手也微微的發起燙來,他不動聲色地別開眼在她耳邊低聲道:“別動!當心被老伯發現就慘了。”
秦霜眨眨眼用手示意:老伯應該已經離開了。
承允靜靜聽了一會兒動靜,自船舷伸出頭看了一番,果然那裡沒有人,他雙手撐着船沿雙臂一用力坐了起來,向離她稍遠的地方移了一下道:“他走開了。”
秦霜這才低着頭起身,不料突然從另一側傳出一道殺雞般的怒吼:“好哇!你們兩個小娃娃不學好,竟然偷東西偷到這裡來了!你們才吃了幾天的飯竟敢在我這裡耍花樣!”
秦霜呆呆望着他,這老伯打着赤膊一身粗壯肌肉一臉的凶神惡煞,此刻一雙眼睛早瞄到了船上的一堆小山似的蓮子上,肉痛的雙眼似要噴火。
承允見狀趕緊賠笑:“老伯,我們是來山上游玩誤打誤撞到了這裡,看見這一池蓮花實在驚喜就想着摘點蓮子嚐嚐,實在不知這原來是老伯的私物更無偷盜之心啊。”
老伯冷哼一聲對他這種油滑的藉口半個字都不信,吼道:“看見那邊的茅屋了嗎?看見那邊的躺椅了嗎?!我這麼個大活人躺在那邊躺椅上你看不見?你們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紀不學好!”眼神往一直縮在後面的秦霜臉上一定,更加痛心道:“看看,看看,還是個女娃娃,真是世風日下,走走走!帶我去見你們爹孃!”
秦霜聽完覺得有些慚愧,承允卻一手撫額顯然沒想到來了這麼多次這才居然被他捉住了,只好先跟着他上岸再說。
老伯見他二人焉頭耷腦的跟在後面,撐着個木桶一搖一搖的蕩上了岸等着他們。待二人上了岸老伯就去拽承允的手,邊拽邊打量半晌認不出他是哪家的孩子便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帶我去見你的爹孃,我要讓他們看看把孩子教成什麼樣子,看他們還有無臉做人!”
承允苦笑,他是老人家掙脫不得也打不得,又是自己有錯在先一時倒真想不到該如何脫身。旁邊秦霜見老伯當真有些脾氣如果再這樣下去可就真要被壓着送到易文面前了,她想了想道:“這位老伯,不管我們是誤打誤撞還是有意爲之,終究是我們有錯在先,但這裡位置已經算不上偏遠不時有人會看到這片荷花地,想必這裡被偷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老伯一聽這話怒氣裡又夾着點無奈向秦霜看過去,眼裡露出苦相,顯然自己爲着這事吃虧不少是以纔對偷竊之人憎惡非常。試想自己辛苦勞作就指着這一季收成,今日小偷小摸一番明日又小偷小摸一番怎能不讓人發恨?
秦霜將老伯神情看在眼裡,微微笑道:“老伯可願意聽我一言?或許對老伯有些幫助。”
老者再想不到一個剛齊他腰的小女娃娃能說出什麼有名堂的話來,但一句話而已聽聽又何妨聽完再去找家長不遲,便道:“你有什麼話要說?”
秦霜道:“想必老伯種這一片藕池每年都要花費不少心血,可出藕賣蓮子卻只這一季,投入的心血多賺的錢卻少,老伯何不想個別的辦法讓這藕池物盡其用多賺些錢?”
老者一聽鬆開了承允的手扎煞着一雙手眯着眼睛笑望着她道:“怎麼個物盡其用?種藕不就是賣藕賣蓮子,還能怎的?”
秦霜想了想道:“這裡地處都城,不少富家子弟喜歡遊山玩水探訪佳景,這片藕地襯着這本就奇異的山水若是能讓人知道一定會吸引不少人來此遊玩消暑。老伯若是能在這裡多設幾處雅緻一點的茅屋供人歇息飲食,賺錢的路子就多啦。”
老者聽到一半眼睛已經亮了起來,此時聽到這裡雙眼頓時大放異彩,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是多建一些茅屋罷了茅草哪裡沒有?木材就地取材就是了嘛,要不了幾個錢,可如果有人來消費那不僅可以收食宿費還不用花力氣將藕運下山就可以有人來買了,這實在是比他現在這樣要好得多。老者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姑娘,沒想到這個小女娃娃竟這麼有頭腦,看着面生的很,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秦霜見他一直沒說話知道他正在盤算,便乖順道:“老伯,我們這次真不是故意來偷東西的,您放我們回家吧。”
老者卻兀自問道:“山下村子裡的人家我大多都認得卻沒見過你們,你們是誰家的?”
承允接口道:“我們不住山下,我們是易先生的徒弟本來是找草藥的。”
老者聽是易先生門下臉上頓時顯出恭敬的神色,難怪這女娃娃這麼聰明,便笑道:“原來是易先生的高徒,易先生曾幫我兒子治好了難症,如今他的高徒又給我指了條好路,這點兒蓮子算什麼,就是易先生要這個蓮池我也捨得,這些你們拿回去嚐嚐鮮,山下的蓮子可沒有這麼鮮這麼甜哩!”
老者語氣變的頗快殷勤地給他們包好蓮子,二人稀裡糊塗的就提着一大包蓮子回家。
晚飯桌上多了一碗蓮子羹,張嬸狐疑道:“平時出去野只帶一身泥回來,今日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好的蓮子來?”
承允美滋滋從碗裡擡起頭:“一位老伯送的。”
張嬸奇道:“哪個老伯,我怎麼從來遇不到這樣的好事?”
承允嘖嘖兩聲表示不滿,把嘴向秦霜一努:“張嬸,怎麼我在你心裡是個強盜麼?不信你問問秦霜。”
秦霜適時佐證道:“那老伯聽說我們是從山上下來,說是易先生治好了他兒子的病拿來謝易先生的。”
此話從秦霜嘴裡說出張嬸這纔信服,蓮子吃在嘴裡也不覺燒口,她哪裡知道這雖是真話卻只說了一半,他們只是偷竊未遂罷了。承允偷偷拿眼風瞄秦霜一眼,好傢伙,真是小看她了,這遮掩的功夫連眼睫毛都不眨一下,要真做了什麼壞事誰能疑心到她身上?可這樣的她卻讓他愉悅起來。
張嬸還在一邊道:“易先生不知醫過多少人,以後這些東西可不能收了。”
承允和秦霜點頭。易文卻笑道:“怎麼不收?統統收下來者不拒,大夫也是要吃飯的。”
承允拿筷子一敲碗沿,道:“對嘛!師父說的對,他們拿出來的自然是他們送得起的東西,有什麼不能收的。”
張嬸嘆口氣,簡直不清楚這些年輕後生是怎麼想的:“我們那個時候幫人家忙哪有人肯收人家禮喲。”
幾人笑笑,易文今日不忙,有心考考承允學問,隨口道:“這蓮子不錯,景色也不錯,承允你何不作首詩應應景?”
承允聽罷捏了粒生蓮子在手裡瞧着,低頭沉吟片刻吟了一首詩出來。
易文笑笑道:“不錯。”
承允突然腦袋發熱脫口道:“秦霜也看過不少書,不如也乘興作一首?”
秦霜面一紅,擡頭去看易文,見他正望着她微微笑着,便垂睫想了片刻也念了一首。詩有些悲涼和承允的調子全然不同,易文有些深意地望她一眼,卻問承允道:“如何?你覺得你二人誰更好一些?”
承允笑道:“這自然該由別人評才公正,張嬸你說我們的詩誰的好?”
張嬸啐地一聲沒好聲氣地笑道:“感情你拿我尋開心?我哪看的了詩。”
承允道:“怎麼就看不得?你先說說看嘛。”
雖不懂意思但記性還是有的,張嬸回憶一下喃喃道:“要我說還是秦霜的好,我能懂她說的什麼,你那詩我就不懂啦。”
承允垂下嘴角:“張嬸,秦霜是你的心頭肉,她當然什麼都好。”
張嬸笑:“是你讓我評的,現在你又不高興了,唉,這些個東西該叫易先生來評。”
易文笑笑,幾人說笑了半晌,飯後秦霜收拾完廚房又去打了水澆在院子裡,炙人的熱氣立馬散去大半,待到夜幕沉沉院子裡有涼風陣陣。秦霜獨自垂着腳坐在欄上吹風。
“在想什麼?”身後傳來一道深谷流泉般的聲音,秦霜驚的身形一震,回頭恭敬道:“易先生。”
易文悠閒地走過來道:“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面坐着?”
秦霜道:“睡不着,出來吹吹風。”
易文微挑了眉,這麼小的孩子就開始睡不着了,卻只溫聲道:“你剛纔作的那首詩確實比承允的好。很難得。”
秦霜微微一笑:“湊巧罷了,承允的才學非一般人能及。”
易文卻沒再繼續下去,問道:“你可願意像他一樣日後跟着我做徒弟?”
秦霜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道:“我以前問過張嬸,她說你只收一個徒弟。”
易文望着她笑道:“那是以前,說過的話是可以收回的。”
機會一來秦霜卻覺得飄渺,尤自道:“可是您爲什麼要收我爲徒?”
爲什麼要收她爲徒?易文也在心裡問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