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周成口中那個可怕的賠錢數額,老頭慌了,再也不復之前的無賴和囂張。
那身體更是沒有問題了,一下子站了起來,苦苦哀求:
“我沒事,你們沒有撞到我,我就是……就是出來溜達溜達。”
老頭說着,就想往回走。
周成攔住了他:
“這就想走了?原來我們有沒有撞到你,全憑你的一張嘴?”
“伱不懂法,我可懂法,今天這件事必須說清楚。”
“否則,不知道你還會對誰下手呢!”
周成話音落下,老頭苦着一張臉,走也不敢走,留也不敢留。
看到他這幅樣子,直播間的觀衆們解氣了。
“哈哈,提到鐵板了吧?”
“還說自己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你那熟練度可不像是裝的。”
“法官,這邊建議嚴查呢。”
“任何理由,都不能構成違法的原因,還有苦衷呢,呸!”
“就該這麼治!別說了,節目組,報警!”
“周法官一身正氣,還能被你這種壞人拿捏?活該!”
“周成說的有道理,這次放過他,以後說不定還會訛人,不能輕易了了!”
“坐等抓人!”
“……”
不光是直播間的觀衆們覺得解氣,現場的四個孩子,也露出了笑容。
吳鵬雙手抱在胸前,鼻子出氣:
“哼哼,現在知道怕了?晚咯!”
周子程看了一眼老頭,微笑着低聲說道:
“學到了,學到了,兩位法官一唱一和的,輕鬆拿下。”
孫薇冷眼看着前方,解氣的開口:
“關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
“現在事情敗露了,還妄想粉飾太平!”
“什麼第一次幹這種事情,還有苦衷……信你個鬼!”
說完之後,三個小孩相視一笑,眼裡暢快極了。
只有張雲舒,上上下下打量了老頭的表情好幾遍,對身邊的林楓說道:
“林老師,我看他這表情,不像是演的,可能真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
林楓聽到張雲舒的話,眉頭輕挑:
“哦?你怎麼判斷出來的?”
張雲舒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說道:
“我從小就喜歡和人打交道,就有種莫名的直覺。”
“這老頭剛剛是慌亂又無措,那時候說出來的話,可信度還是挺高的。”
“當然了,老師,我不是爲他說話,做錯事情是應該受到懲罰的。”
林楓微微一笑,心中對張雲舒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這孩子喜歡做生意,還練出了幾分看人的本事,好好培養,是可造之才。
“不妨聽聽他的苦衷?”
林楓看向了前方:
“可恨和可憐,往往都是相對的。”
四個孩子聽到林楓的話,心中倒也按捺了下來,跟着他一起看向了老頭。
反正也不急,倒要看看你這老頭,還能說出什麼花來!
而在前方,李豐茂看到周成已經拿住了老頭,微微上前一步,說道:
“今天得虧我們車速慢,否則真把你撞死、撞傷了,你豈不是不划算?”
“不就是想弄點錢花嗎?搭上身體,不划算吧?”
“還是說,你已經算準了我們車速慢,肯定撞不到你?”
老頭看着李豐茂,吶吶的說道:
“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看到車速快的也害怕。”
“在這裡看了半天了,覺得你們好像更合適……”
在周成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老頭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低下頭,有些自暴自棄的說道:
“早知道就不找你們了,我找那種開得飛快的,一下子撞死了,也沒人知道我是訛人的了,畢竟,我命都沒了,任誰都會同情我的。”
李豐茂一聽,人都氣笑了:
“誒,你這老頭……!”
頓了一下之後,李豐茂揉了揉太陽穴,問道:
“你剛剛說你是有苦衷的,到底什麼事情,讓你連命都不要了?”
老頭髮出了沉重的嘆息聲,垮着臉說道:
“老頭我今年八十三了,半截身子入了土,按理說是等死的人。”
“沒想到今年年初,嘴裡長了一顆牙出來。”
“我們村有個說法,老人長牙,是要吸後輩的福運。”
“一開始,我還不相信,結果就上個月,我小孫孫病了,很嚴重。”
“醫生說要三萬塊錢的手術費。”
“我家窮啊!借遍了親戚,都只拿出了五千塊,根本不夠。”
“我兒子、兒媳婦都罵我,說我吸了孫子的運道,把我趕了出來。”
“我思來想去,活着也沒有意思,不如出來訛點錢。”
“一開始,我是奔着不活了去的。”
“畢竟,死了,就能不吸孫子的運道了。”
“但是臨了、臨了,還是怕了……”
說話間,老頭眼中淚花閃爍,爲自己的命運,也是爲孫子的命運。
直播間的觀衆們一聽這個理由,頓時感到了一絲荒誕。
“誰說的老人長牙是吸子孫的運道?這不放屁麼?”
“什麼年代了,還能有這種迷信的說法?”
“我是牙科醫生,其實所謂的老人‘長牙’,並不是真的長新牙,可能是埋伏牙露出、牙齒殘根或牙槽骨增生,這是需要到醫院就醫的。”
“這種事情,怎麼能和‘吸取子孫運道’掛鉤呢?!”
“關鍵是他的家人信了,把孩子生病全怪在了他的頭上。”
“聽他的說法,這是被兒子、兒媳婦趕出來了,也是可憐人。”
“家裡人都這樣對他了,他想的還是訛人,給家裡弄一筆錢?臥槽!”
“林老師說的對,可恨和可憐,真的是一體兩面。”
“但是,什麼苦衷也不能訛人嘛。”
“唉,一碼歸一碼。”
“……”
而在現場,周子程皺着眉頭看向了老頭:
“要是他說的是真的,那挺可憐的。”
吳鵬放下了抱着的手,對周子程說道:
“可是,可憐也不是他犯法的理由。”
孫薇和張雲舒贊同的點了點頭,不過到底是於心不忍,看向了林楓:
“林老師,這……誒,能不能從輕處罰呢?”
“真要把人關起來,還要罰那麼多的錢,這個老人的處境可就麻煩了,他本來也就不受家人待見。”
兩人這麼一問,吳鵬和周子程也眼巴巴的看了過來。
林楓看着大家微微一笑,低聲說道:
“敲詐勒索罪的定罪量刑標準,正如你們的周叔叔剛剛說的一樣。”
“但是,老人現在屬於犯罪中止,那麼視情節而言,可以減輕甚至不處罰的。”
“你們不會以爲李法官只是真的和他閒聊吧?”
話音落下,幾個孩子都是心中一動,看向場內的目光多出了一些變化。
林楓輕輕一嘆,又說道:
“法律要符合民衆樸素的正義感。而每個人的正義感都是一樣的。有時候你們要多問問自己的內心。”
幾個孩子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此刻,李豐茂和周成已經聽完了老頭的敘述,兩人對視了一眼,眼裡都有一絲複雜。
“老人家,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周成開口問老頭。
老頭抖了一下,有些不想說。
李豐茂搖了搖頭,開口說道:
“我們不是要上門找你家的麻煩,只是想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到你。”
“你放心吧,我們都是講道理的人,不然也不會在這裡和你說這麼半天了。”
“而且,就算你不說,這裡是車道,人來人往的,總有認識你的人不是?”
老頭想了想,都到這個份上了,說了好像也沒什麼了,於是開口道:
“我叫張富貴,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張家村。”
“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們……”
話音未落,就被周成打斷了:
“張家村?我有印象,你們那裡不是搞過進村的醫療保險宣傳嗎?據說醫療保險參保率是100%,你們家應該買了醫保的吧?”
張富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可是我聽親戚說,那個什麼醫療保險,要上面有人才給報銷。”
“我孫孫在醫院看病的時候,那個醫生雲裡霧裡的,說什麼能報、什麼不能報,老複雜了。”“我親戚偷偷和我講,就是上面有人就給報,沒人就不給報。”
“而且,那個要交的錢,是一分都沒有少,要先存錢進去。”
一聽這話,周成就懂了,老人沒文化,去縣城大醫院,本能的有些怯場。
而且醫保政策,本來就不是100%全部報銷的,會有自費部分。
醫生和老人解釋的時候,老人沒聽懂,又因爲怯場,不敢細問,就導致了誤會。
而醫保報銷,本來就是要先交錢進去,後期再退回來,老人沒在醫院看過病,不懂,還以爲是醫保不起作用。
想到這些,周成嘆息了一聲,告訴張富貴:
“老人家,現在的社會和之前不同了,現在是法治社會,只要你符合規定,是不用託人情、走關係的。”
周成的話,令張富貴有些驚訝,怎麼和我親戚說的不一樣?
面對張富貴驚訝又迷茫的神色,周成繼續說道:
“你孫子的病,可以走醫保。”
“你嘴裡說的,什麼能報、什麼不能報那個東西,不是醫生卡你們,而是根據規定來的。”
“其實你也不用懂,因爲現在報銷流程很簡單了,不用你去說,一個窗口就能辦好。”
“你也不要害怕,只要和醫生說清楚,你們家庭困難,儘量使用醫保裡的藥物,醫生是會理解、幫忙的。”
“還有就是你可以去縣裡的官方,找婦女兒童保護機構,說明情況,請他們出面和醫院協調,看看能不能申請治病的基金。”
“你家現在雖然困難,但是在現在的社會,一場病,已經不是整個家庭的滅頂之災了。”
“犯不着你用命去填。”
聽到周成的話,張富貴眼中淚花閃了閃,有些哽咽:
“小夥子,你說的都是真的?”
周成點了點頭,篤定的說道:
“是真的,這些事情,你去做了,就知道沒有想象中的複雜了。”
“還有你的牙齒,老人是不會長牙的,出現這種情況,也是病了,你也需要看病。”
“你也別擔心,你的的醫保也能用。”
“什麼老人長牙是吸取子孫的運道,都是胡扯!”
“要放在其他地方,家裡老人八十多了,還能像你這麼硬朗,還是福氣呢!”
“就看你信哪個了!”
張富貴自以爲已經看淡了人情冷暖,但是現在看到自己要訛的人,反過來給自己指路,當下淚水就掉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你真是個好人!”
張富貴拉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淚:
“現在就我帶着孫子,大膽的去看病,跟醫生說我家困難,請他用點醫保藥,是不?”
“還有,就是去找官方,保護兒童的,申請看病錢,是不?”
“我長牙齒,不是吸了子孫運道,是不?”
一連三個“是不”,代表的是張富貴的期盼和希望。
周成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記住了!我這就回去告訴家裡人!”
說完之後,張富貴轉身就跑,可是沒有兩步,他又倒回來了,不安的看着周成:
“我沒有想跑的意思,我告訴家裡人就回來。”
щщщ● ttκǎ n● ¢O “我做了不好的事情,你還能這樣幫我,我一定不跑!”
“小夥子,你記住,我叫張富貴,家就住在前面張家莊!”
在張富貴不安的眼神中,周成搖了搖頭,說道:
“你犯法了不假,但是能夠將功補過的話,我也可以不追究你。”
話音落下,張富貴的眼神中迸發出了求生的光芒:
“你說,我一定照做!”
周成伸出了兩根手指:
“兩件事。”
“第一,你回去告訴張家莊的所有人,還有你的親戚朋友,訛人是犯法的,要坐牢,要罰款,叫他們千萬不能這麼做。”
“第二,還是告訴這些人,交醫保是有用的,醫保報銷不用上面有人,有病就要去看。”
“你能做到嗎?”
張富貴一聽,猛猛的點頭:
“我是老了,不是糊塗了,你說的我一定照辦!”
“行了,你去吧,不用回來了。”
周成擺了擺手,放過了張富貴。
張富貴千恩萬謝之後,一路小跑,就想回家的告訴家人這些事情。
直播間的觀衆們看到這一幕,紛紛對周成豎起了大拇指。
“其實這樣的處理結果,比把人抓進去坐牢有意義的多。”
“沒錯,敲詐勒索罪雖然判刑重,但是那是在成功的前提下,這個老人沒有成功,危害還較小,而且把他關了,事情並沒有得到解決,出來說不定還幹這個。”
“現在,放他回去,其實是放他回去普法,以及普及醫保知識。”
“沒錯,大山之中,人們思想不開放,難免會出現認知偏差,就像張富貴的親戚,把醫生的話硬是曲解成了要找關係,這就是誤解和認知侷限,有了張富貴的宣傳,說不定能改變這種現狀。”
“這其實是雙贏的局面,周成的處理經驗挺足的。”
“沒毛病,服氣的。”
“……”
而在現場,四個孩子看着張富貴離開的背影,心中感慨不已。
“林老師,我樸素的正義感告訴我,這種處理方式,比此前我想的,把這人關起來好。”
周子程對林楓開口說道。
張雲舒也點了點頭:
“我對周成叔叔說的‘普法’這個概念,好像又多了一點點認識。”
林楓聽到兩人的話,微微一笑:
“法律、道德倫理、公平正義,這些東西並不是只能靠抓人、關人來實現的,你們呀,以後看到的東西,會越來越多的。”
聽着林楓的話,孫薇盯着張富貴的背影,掏出了畫板,開始畫畫。
而吳鵬,則是一反常態,不僅沒有說話,還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這時候,導演劉勇朝着大家揮手:
“沒事了,上車吧,我們繼續出發。”
一直到大家做好,汽車發動,吳鵬還是在思考。
爲什麼有的法官,能說出“不是你撞的人,你爲什麼要扶”這種話?
是覺得法律的存在,必須判決、懲罰人嗎?
反觀周成叔叔,這兩天下來,他的眼中,法律是要解決問題,最好還能幾方共贏。
同樣都是法律,爲什麼在不同的法官手裡,差別就這麼大?
吳鵬想不明白,於是開口問周成了:
“周叔叔,我有些迷茫,想問你一些問題。”
周成聽到吳鵬的聲音,微微一笑,開口說道:
“你問。”
“剛剛林老師和我們幾個講了張三的故事……”
吳鵬開口說道:
“在那個故事裡面,法官是把法律當成了懲罰工具,出手一定要見效果。”
“可是我覺得你和李爺爺不一樣,你們不是把法律當成一種懲罰工具,而是想盡辦法勸導人們向善。”
“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對的。”
面對吳鵬的提問,周成想了想,回答道:
“在我看來,法律的解釋,最重要的就是要符合民衆樸素的正義感,符合我們的公平。”
“所以,法律不是由法官、專家定義、確認的,老百姓是有發言權的。”
“基於這種理念,讓我在處理問題的時候,會多想一些,多做一些。”
“至於張三的案子麼……”
“還是那句話,一次犯罪不過是污染了水流,而一次不公正的司法卻是污染了水源。”
“這件事讓我們國人的道德水準,對法律的信任,直接倒退了五十年。”
說到最後,周成的聲音都低沉了起來。
吳鵬撓了撓頭,追問道:
“那有沒有辦法補救呢?”
周成想了想,開口說道:
“對於訛人的老年人,主觀上確認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惡意的,那麼一定要嚴懲。”
“這種行爲,就是構成了敲詐勒索罪。”
“可惜的是,現實中,因爲老人年紀大了,是名義上的弱者,鬧到法庭上,有些執法者就會選擇和稀泥。”
“這種行爲,又反過來加劇了張三事件的影響。”
說着說着周成嘆了一口氣:
“必須以事實說話,提升惡意者的成本,權責對等,纔有正道之光。”
吳鵬聽完,心中一動,不由得開口說道:
“是不是隻要不和稀泥的執法者越來越多,張三事件的影響就會漸漸被抹平?”
不用周成回答,他又繼續說道:
“那這麼說來,這件事還是落在年輕人的頭上,比如說,我們這一代……”
說到這裡,吳鵬只覺得心中一下子就亮堂起來了。
那個曾經自己想不透、摸不着的夢想,漸漸的浮現出來——
其實,我將來可以做一個不和稀泥的法官呀!
吳鵬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來。
林老師,我好像找到自己的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