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公子早”
雲景下樓來的時候,客棧已經忙碌了起來,掌櫃小二紛紛朝他打招呼。
昨日的事情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四通鎮中的人或許不是人人都認識雲景,但無人不知道他,是他給整個四通鎮帶來了安寧。
天寒,地凍,人要生活。
每個人都不容易,都是這世間卑微的存在,爲了三五兩碎銀,起早貪黑甘之如始。
目光劃過客棧中忙碌的衆人,雲景笑道:“諸位早”
打過招呼,雲景看向掌櫃說:“掌櫃的,幫我來一碗豆漿,三個包子,兩根油條,一碗稀飯,一疊鹹菜”
“雲公子稍等”
雲景點頭,找地方坐下。
此時有早客起身,雖然不認識雲景,卻遠遠行禮,旋即來到櫃檯道:“這位雲公子的花費我請了,掌櫃的結賬吧”
“這位兄臺使不得”,雲景趕緊起身道。
對方笑了笑,再度一禮說:“使得,雲公子,感謝你救萬千大衆於水火,些許心意不足掛齒,告辭”
說着,對方結賬帶上行李告辭離去,不給雲景拒絕的機會。
當你做了好事,不一定人人都感念你的恩德,可總有那麼幾個人會將你的事蹟放在心上,傳唱,回報,這大概就是人間吧。
重新坐下,叫的早餐已經上來。
吃着早餐,雲景抽空對掌櫃的說:“掌櫃的,我的兩位朋友已經離去,把他們的賬結一下吧”
“雲公子,實不相瞞,你們的賬已經有人結過了,對方說你想住多久都行”,掌櫃的回答道。
動作一頓,雲景問:“是誰?”
“對方未曾留下姓名”
白白承了一個人情,卻不知道對方是誰。
心頭暖暖的,雲景說:“掌櫃的,請你幫我留意一下是誰,若遇到,一定讓對方留下姓名”
“我會的”,掌櫃笑道。
實際上掌櫃沒收那人的錢,可對方丟下一張銀票就走了,說那是他應該的,相比起雲景的所作所爲,自己這點付出根本微不足道……
吃了早餐,雲景趁着還早離開客棧,他要去送一程那些昨天遇難之人。
門外天地一片雪白,路上積雪厚達尺許,天上還有零零星星的雪花在飄,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二色。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君行。
街道上已是人來人往,買菜的,趕路的,賣早點的,厚厚的積雪也阻擋不住人們生活的腳步。
嘚嘚……嘚嘚……
一輛又一輛馬車從雲景身前經過,那上面蓋着草蓆,一具具凍得僵硬的屍體擺在車上,那些都是昨夜被凍死之人,他們於睡夢中永遠離開了人世。
死去的有難民,有乞丐。
他們昨天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今日卻成爲了一具僵硬的屍體。
有淒厲的哭聲在街上響起,街邊行人看着馬車上的屍體,有人麻木,有人絕望,有人苦澀。
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每年冬天整個世間都會有人被凍死,只是如今四通鎮情況不一樣,有很多無家可歸的難民,所以昨夜被凍死的要多一些。
雲景曾聽說,被凍死的人臉上通常都會帶着笑容,現在他看到了,那些馬車上的屍體,幾乎都帶着笑。
或許他們在睡夢中,在死之前,也曾夢到過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吧。
微微擡頭,雲景長長呼出一口氣,化作白霧,看了一眼北方,邁步而去。
憤怒,同情,逃避,都解決不了問題。
冉亮的家已經掛起了白幡,風雪中分不清哪是幡哪是雪。
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多的是人前來弔孝送一程,爲那些因爲四通鎮而死去的江湖義士盡一份心意。
冉亮的家外面,街道上,一些自覺沒資格前去弔孝的人,往往會遠遠磕幾個頭……
實際上冉亮家本身並沒有死人,之所以設靈堂,只因他有幾個死去幾個朋友天地不收,作爲生死之交,不幫忙操辦後事,他們就只能成爲孤魂野鬼了。
正了正衣衫,雲景邁步上門。
有人認出了他,紛紛朝他行禮打招呼,氣氛有些壓抑。
“雲兄弟來了”,一個昨日喝過酒的江湖中人在門口負責接待,給雲景遞上了一條白布。
雲景接過,栓在了手臂上,道:“我來送送昨日的朋友”
“有心了,雲兄弟裡面請,我就不招呼你了”
“你忙”
靈堂擺放了幾具屍體,白布遮面,昨日還歡聲笑語,可他們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昨日。
這個世界是沒有和尚道士的,超度亡魂的是讀書人。
葬禮,其中有一個禮字,所以超度往生者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讀書人頭上。
所謂死者爲大,實際上這個世界讀書人超度往生者的流程比雲景前世還要繁雜得多,各種禮樂之器衆多,還有悼詞經文。
葬禮無疑是隆重的,可處處透露出一個哀字。
“雲兄弟”
靈堂門口,冉亮和雲景打招呼,遞上了三炷香。
“我來送送他們”,雲景接過點點頭道。
“不必悲傷,人都有死的時候,早晚的事情,敵軍盡誅,四通鎮得以安寧,他們只會高興,請”,冉亮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踏足靈堂,雲景目光劃過一具具生命永遠定格的屍體,其中有昨天幫他倒酒的,幫他切肉的,還有那個悄悄坐在他身邊的女子……
他們都永遠無法開口說話了。
深吸口氣,雲景恭恭敬敬站好,左手四指併攏,大拇指壓在食指中間關節處,接觸的地方捏着三炷香。
右手四指併攏覆蓋在左手外,右手大拇指蓋在左手大拇指之上。
動作有些像抱拳,他以這樣的姿勢舉着三炷香,雙臂輕擡,搞過頭頂,恭恭敬敬彎腰行禮。
“一路走好”
三拜之後,他維持着這樣的姿勢上前三步,將三炷香插在了香爐中。
青煙嫋嫋,化作風,帶着活人的思念消散在天地間。
“這世間你們來過,哭過笑過,留下過你們的痕跡,希望你們生命中沒有遺憾……”
微微駐足,再拱手一拜,雲景轉身。
門口,冉亮說:“雲兄弟,那邊坐一下吧”
點點頭,雲景和冉亮結伴去到院中擺放的桌椅處,所過之處前來悼念的人紛紛起身行禮。
炭火燒得正旺盛,暖暖的火光卻驅不散心頭的些許傷感。
死亡兩個字,總是那麼的沉甸甸讓人心頭壓抑,尤其是死去的人昨日還在把酒言歡啊。
“喝點?”
坐下後,冉亮從桌子底下拎出一罈酒放桌上道。
雲景微微遲疑。
他說:“沒事兒,雖然他們死了,但都是兄弟,不會想看到我們因爲他們的死而臉上笑容都沒有了,若他們知道我們因爲他們的死而心情不美麗,估計會託夢來罵我們的”
“也好”,雲景點點頭道。
兩碗酒,一碟炒豆,風雪中,酒有些難以下嚥,哽喉。
冉亮看似對兄弟們的死無比豁達,實際上他是最放不下的,傷還沒好的他連幹三大碗,也沒有用內力解酒。
一抹嘴,他雙眼有些發紅,低頭道:“其實我寧願死去的是我自己”
“冉大哥別這樣說,活着,好好活着,把他們那份也一起活着”,雲景道。
擡頭笑了笑,然後道:“我沒事,只是有些惆悵罷了,其實我們都知道早晚是這樣的下場,可真當事到臨頭,總有些沒法接受,他們死了一了百了,媽的,可我們活着的人,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從這份傷感中走出”
他看似不在意,其實最在意,句句戳心。
這種事情沒法勸,雲景陪他喝酒。
冉亮又說:“黃俊,就是昨天門口給你開門那個,那邊躺着的,昨天他還給我說,亮哥啊,我也老大不小了,你幫我物色個媳婦唄,我想成家了……,還有那個張邊,三十歲的大老爺們,他其實早就不想混江湖了,想的是幾畝薄田悠然過日子,但再也沒辦法實現了,還有那個劉翠菊,昨天坐你身邊那個,她一直都想找個如意郎君,生幾個胖大小子,可她喜歡的不喜歡她,喜歡她的她看不上,二十多歲的姑娘了,整天和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廝混,昨天還好好的,他們怎麼就躺了呢……”
冉亮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雲景都一直認真的聽着。
興許是發泄的差不多了,他擡頭不好意思的笑道:“雲兄弟,讓你見笑了,其實我平時不這樣的”
“我懂”
“哈,好了,不和你聊了,又有朋友來,對了,接下來我就不招待你了啊,下午我就得出發了,他們都不是本地的,我得一個個把他們送回老家落葉歸根,這算什麼事兒嘛,一個個躺好了讓我忙前忙後勞累奔波,這大雪天的,真想把他們拉起來自己走,算啦,反正也就這一回,累點就累點吧……”
冉亮去招呼其他人去了,又有人來和雲景聊天,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此時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情,那就是對死亡的壓抑。
直到下午,簡單的葬禮後,冉亮親自披麻戴孝,和他的同伴趕着馬車,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帶着他的兄弟們回家去了。
“兄弟初相逢,你我本不識,喜得興趣投,把酒多開懷,從此刀山上,火海也去得,別怕兇險多,兄弟來擋刀,我死你別哭,墳頭來碗酒,你死我大笑,等不多時我就來,從此泉下相聚再飲一杯是兄弟……,走啊,回家咯……”
車隊最前方,冉亮騎在馬上,一口酒一句歌,聲音沙啞,豪邁,歌聲傳出好遠好遠,慢慢消失在了風雪中。
他唱的是一首江湖中流傳很廣的歌,混江湖的幾乎人人會唱,高興的時候唱,受傷的時候唱,兄弟死後也可以唱。
站在街道上,看着他們遠去,雲景只道:“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