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趙駿三十歲的生日。
趙禎爲他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政制院衆人都紛紛參加,百官皆爲他賀禮。
如今政制院在朝中的勢力非同一般,可以說滿朝皆是擁躉。
看似分成不同派系,實則已經擰成一股繩。
如呂黨除了政制院中呂夷簡、宋綬、賈昌朝以外,下面還有陳堯佐、王拱辰、章得象、陳執中等人。
王黨除了王曾、蔡齊以及病逝的韓琚以外,下面還有鄭戩、葉清臣、宋祁、宋庠等人。
趙駿的黨羽則有李迪和夏竦。
其餘范仲淹、晏殊、盛度、張士遜、蔣堂等人也只是看似中立,實際上還是願意跟着趙駿走。
另外各二三十多個部門尚書如杜衍、胡宿、李若谷等人只在本部門權大,在制定國家戰略方面,他們也只能聽從政制院的安排。
這樣一來基本上只要呂黨和王黨沒有太大的反對意見,政策輕鬆能通過。
事實上平日裡趙駿在政制院的反對者主要是呂夷簡,王曾只是偶爾有些他認爲不妥之處纔會提出異議。
而只要是對國家有利的情況,趙駿說服了趙禎,呂夷簡就沒有一點辦法阻撓,像考成法下,哪怕他兒子被抓了,趙駿一回來,他就得歇菜。
因此現在朝廷上下文官集團大部分還是已經接受了改革後的新官制,在政制院的領導下,開始走向蓬勃發展的道路。
生日過後,趙駿一邊處理國事,一邊開始讓范仲淹準備釜底抽薪。
從一月份開始,朝廷陸陸續續,以各種名義將軍隊當中的勳貴將門子弟抽離,或調回汴梁,或轉爲閒職。
這其中就包括了葛懷敏(葛霸之子),許懷德(許均之子),折繼閔(折御卿之孫),高繼宣(高瓊之子)等歷史上在宋夏戰爭中比較出名的將領。
宋初將門勳貴人數只有一二百人,但經過幾十年的繁衍生息,到如今差不多有了三到四代,子孫早就成倍數增加,達數萬人之衆。
幾萬人當中,實際在軍中的人數倒是不多,有不少家族沒落者,甚至已經淪爲叫花子。
比如《資治通鑑》記載,宋初名將曹翰在死後的三十年間,十個兒子迅速敗光曹家的家產,孫子裡就有不少人破落成乞丐。
不過就算不多,一兩千人還是有。
這些人多在軍中擔任中下級軍官,也有不少直接擔任營指揮使,乃至更高級的軍職,一般人就算是皇帝恐怕也不好輕易調動。
然而老範出面,卻幾乎毫無波折。
任你是驕兵悍將,還是將門勳貴子弟,都得乖乖聽從調令,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歸根到底,老範這幾年敗西夏、退遼國,在軍中打下的威望非常高,已經高過了如今因戰功從樞密副使升遷爲樞密使的王德用。
甚至不少文官都覺得他雖是文官,卻有功高蓋主的嫌疑,時常彈劾他可能造反,可見他在軍中名望多大。
他出馬之後,大量中下級勳貴子弟被調走,幾乎沒有任何波瀾。
到了四月份,老範開始組建審查人員,原來的工部尚書韓琚病逝之後,由教育部尚書賈昌朝替代,而教育部尚書則改由富弼擔任。
但朝廷重新進行調換,把富弼改爲兵部尚書,原來的兵部尚書章德象換到了教育部,令富弼主持清查士兵人數。
富弼就又組建了一支專業團隊,包括兵部左侍郎曾麟,兵部郎中孫抗,以及剛好滿三年之期,從地方知縣調回來的王安石、黃庶、蘇洵等人。
這些新進進士跟當御史一個道理,年輕有衝勁,且剛好又是一個政績,自然交給他們比較合適。
如此富弼從上到下,從地方磨勘回來的官員,人數不夠,就從各部門抽調,足足搞了三百多人的團隊,於慶曆四年五月份出發,前往全國各地,清查士兵人數。
其實真要查人沒必要這麼大張旗鼓,現在各地士兵駐紮,除了地方廂軍以外,大部分士兵都集中在汴梁、陝西路以及河北路。
讓地方官府去幹就行。
然而趙駿懷疑這裡面不止有吃空額的問題,怕有其它內情,因此這支隊伍相當於朝廷監察隊,明面上是查人,暗地裡其實是調查將門勳貴在軍隊中是否幹了什麼壞事。
他們的職責相當於御史,全國約兩千個營,平均每人要查六到七個,入駐一營之後,不僅上級部門必須全力配合,且擁有這一營的指揮權。
這就意味着原來的營指揮使如果是被調走的勳貴子弟,將直接被監察隊接受這一營。
如果不是的話,那營指揮使也要受到監察隊的指揮,甚至可能要段時間內被隔離扣押,等調查清楚沒問題之後,才能被放出來。
而爲了防止這一段時間軍隊人心浮躁,內部動亂,導致西夏和遼國看到機會,可能會趁虛而入,朝廷又令樞密副使張亢率領四個火器軍前往河北路,令王德用帶三個火器軍前往陝西路。
這樣河北路和陝西路就有三萬五千人的純火器隊伍,包括火槍手三萬一千五百人,火炮手兩千五百人,以及約一萬五千押送大炮、手榴彈等火器的後勤部隊。
不管是野戰還是守城,足以應對遼國和西夏騎兵的突然進攻。
六月四日。
最近這段時間朝廷正在清查全國軍隊人數,在百官間倒是沒起什麼波折。
一來這項政令是政制院通過,下面只管執行就是。
二來這並不涉及到百官們的利益。
朝廷清查軍隊人數本來就是應該做的,只是以前監管不利,再加上趙匡胤留下的軍隊潛規則,百官們都懶得去查,因此才疏於管理。
現在進行覈查也是正常的事情。
但在將門勳貴當中,卻如同驚濤駭浪一般掀起巨大的波濤,讓諸多將門勳貴的家主都惶恐不已。
這一日,數個平日裡交情還算不錯的將門勳貴家主聚在一起聊天。
正是盛夏時節,馬府當中,有五人在後院喝酒,剛開始還正在正常推杯換盞,等差不多的時候,馬府主人馬正舉抱怨道:“朝廷這是想把我們往死裡逼啊。”
馬正舉是宋初名將馬仁瑀的侄孫,馬仁瑀的兒子早年犯罪被流放海南,在途中病死了。馬仁瑀的哥哥早逝,把哥哥的兒子撫養長大。
這侄子也不是什麼善茬,仗着叔叔是馬仁瑀,平日裡胡作非爲,有一天喝多了酒,無端把一個過路青年打死。
馬仁瑀是宋初名將裡品行極好的人,沒有慣着侄子,讓衙門依法辦事,殺人償命。
結果就是馬仁瑀沒有了後代,趙光義憐憫他,於是在他死後讓他侄子的兒子繼承了馬家的勳貴職務,擔任西京左藏庫副使,享受國家奉養。
而另外幾人也來頭不小,有王審琦的孫子王世隆,楊光義的孫子楊仁德,趙彥徽的孫子趙開吉以及韓重贇的孫子韓允升。
王世隆以前混得還不錯,當過皇城司副使,結果因遲到被趙駿給開除了,因此一直對趙駿懷恨在心。
他惡狠狠地道:“這都是那該死的趙駿所爲!此人就該死!”
“誒,王兄慎言。”
韓允升伸出手,左右看看,見四周無人,才低聲道:“現在趙知院權重,得陛下信任,若是讓外人聽見了,怕是對你不利。”
“無妨,都是自家兄弟。”
王世隆被韓允升提了這句,也稍微有些驚醒,才知道自己酒後說了胡話,連忙找補道:“自家兄弟總不會害我。”
“那倒是。”
趙開吉也不迭道:“今天這話自己人說說就是了,千萬別傳出去。”
勳貴家族的當家之主中,有些人是二代子弟,除曹琮這種曹彬晚年生出的兒子,現在才五十歲上下以外,其餘人年齡都可能有六十歲往上。
而三代子弟則一般在三四十歲左右,大家互相玩不到一塊。
因此他們這羣將門三代子弟,往往都是從小一起玩到大,多年感情,其中楊仁德甚至小時候還和曹修的關係不錯。馬正舉就岔開話題,問楊仁德道:“老楊,你之前去曹修家,問出什麼東西沒有?”
“唉。”
楊仁德嘆息道:“老曹讓我們聽朝廷的話,莫要有什麼頑抗之心。朝廷給我們找的活計比如今賺得更多,他反正是已經從軍隊裡脫身了,他現在是皇城使,但他弟弟曹任如今已經是曹氏商社的社長了。”
王世隆得知之前的同僚現在完全放棄了軍隊營生,皺眉道:“他們曹家不可能就沒齷齪事,難道一點想遮掩的意思都沒有?”
“人家家裡出了位皇后,知院夫人,怕什麼?”
趙開吉自嘲道:“像我等說是將門勳貴子弟,實際上無權無勢,沒有後臺,一旦事發,朝廷不是想收拾我們就收拾我們?”
“伱們說,如果向朝廷認錯的話,朝廷會不會看在咱們父輩的情分上,網開一面?”
韓允升遲疑道:“你們也看到了官家和知院的態度,願意和我們商議,而不是直接開始動手,這就說明事情不是有迴旋的餘地嗎?”
“這”
另外幾人互相看看,陷入沉吟,似乎在想這件事能否行得通。
“呵呵。”
王世隆冷笑道:“先不說其它事,單說你兒子當初在你磁州老家帶着手下十多個親軍,看中人家女子,把人家丈夫打死,搶強回家的事情,要是那位知院也能網開一面的話,你儘管去說。”
韓允升就默然不語了。
“還有你,老楊,你家倒賣過不少軍械給西夏和遼國吧,違禁物賣得不少吧?聽說你連手榴彈都”
“老馬,你把軍隊裡一些快老死的老卒偷偷殺掉,以此吃空額這件事,傳出去你說是官家會放過你,還是那位知院會放過你?”
“老趙,你也做過不少齷齪事,一旦被揭開,家裡幾條命可以抵上去?”
“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只要被查出來,誰也跑不了。”
王世隆一個一個地點道:“何況朝廷現在已經開始在清查軍隊人數了,難道不是已經開始直接動手了嗎?省省吧,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死路一條!”
他說着還給自己倒了一壺酒,又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後滿是嘲弄的笑,似是已自暴自棄,坦然面對現實。
其餘人則是低頭不語,場間陷入沉默之中。
將門勳貴們在汴梁這塊地方橫不起來,那是因爲在宋朝重文輕武的大環境下,文官集團比他們還橫,御史和諫臺的官員可不會慣着他們。
但在地方以及下屬各營管理的軍隊當中,他們還是有些能量。
畢竟三衙雖然沒有實際調兵權,可掌握着升遷、獎罰、日常訓練、管理等工作,他們這些人在三衙任職,家中還有一些子弟在下面的各營擔任指揮使、都虞侯之類的軍官,自然能插手一定軍隊事務。
因此看上去在汴梁開封府還算老實的將門勳貴家族,在地方上,特別是普通百姓以及他們管理的那部分軍隊上,就屬於無法無天,橫行霸道的存在。
如同很多鄉里的百姓根本不用去想皇帝和宰相,甚至是地方上的縣令、縣丞、縣尉什麼級別的大官,鄉里的宗族族長、地主豪紳就已經是能決定他們命運的大人物一樣。
他們對於另外一些特定人羣,同樣掌握着生殺大權。
所以他們可以通過一些常規的手段撈錢或者搞特權,販賣違禁物品都屬於將門勳貴的常規操作了,其餘違法的勾當,自然也是數不勝數。
因而不是他們不願意接受朝廷開的條件,而是一旦朝廷開始清理軍隊,對軍隊進行篩選嚴查的話,他們以前幹過的破事一下子就能抖露出來,除非朝廷能夠忍了,否則個個都得殺頭。
要是趙駿沒來之前,他們還真有可能答應。
畢竟本身他們也不具備反抗的能量,後來宋神宗和宋哲宗時期,都有過不同程度的裁軍,雖然裁得不多,大概率沒有涉及到將門勳貴的利益,但也沒有太多阻力。
然而趙駿來了。
他這個人眼裡容不得沙子是全大宋都知道的事情。
比他們還位高權重的劉元瑜販賣違禁物品雖然沒殺頭,可被判了幾年,直接流放到海南去了。
韓家馬家哪個不是宰相家族?犯的事甚至可能比他們還輕點,下場呢?
他們哪還敢讓朝廷把蓋子掀開。
一時間,衆人的沉默讓場間安靜得像是毫無波瀾的湖面。
便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投下一顆石子,就見到韓允升看向王世隆說道:“那照你老王的意思,咱們就只能坐以待斃嗎?”
“不,我倒是有個想法。”
“哦?你說說。”
“只是這想法是殺頭的大罪,我可不敢亂說。”
“都是自家兄弟,你怕什麼?”
“那我可說了。”
王世隆藉着酒勁,環顧衆人,低聲說道:“我背後有個高人指點我,若是前去巡查的奉使遇刺,此事可解!”
“什麼?”
衆人驚駭道:“你瘋了?”
“我沒瘋。”
王世隆搖搖頭道:“你們想想,朝廷已經在查我們了,繼續下去,我們必死無疑,但如果奉使遇刺,那這事最後也只會不了了之,我們才能活。你死我活之間,你們自己選吧。”
“呵。”
馬正舉冷笑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謀刺奉使,視同造反,何況三百多人,你殺得過來?你想死,別帶着我們。”
“第一,三百多奉使,我們只顧調查我們自己那部分即可。”
王世隆沉聲道:“第二,出門在外,總有可能發生個意外,誰知道呢?何況你們不敢做,那到時候最終還是大家一起死,爲什麼不敢搏一把?”
衆人默然無聲,沒有人說話。
但這個想法,猶如一顆石頭扔進了平靜的湖面,不可遏制地泛起了漣漪。
是了。
現在的情況是任由欽差出動,去各地調查他們所轄的部隊,老底可能都會被查出來。
以前犯的事一旦事發,在場衆人沒有一個人能跑掉。
如果謀殺掉欽差的話,或許能活下去。
“謀殺奉使最終的下下策,我看還是先試試能不能遮掩證據吧。”
到最後韓允升嘆了口氣。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很難,以前在軍隊揚武揚威慣了,涉案人員太多,根本不可能封住。
很多士兵都知道情況,一旦被欽差抓住,或者有人舉報,頃刻間就要倒臺。
所以捂蓋子這事,難如登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