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一時不知怎樣說,感到鼻子酸酸的。
“新年好。”他說,眼淚滾了下來。
“新年好。”她也哽咽了。
他們沉默下來,似乎在靜聽新年的歡呼聲,好久沒有聯繫,人不知說什麼好。
“我想爲那天的事……”她遲疑着。
“不,你是我妹妹。”他沒有讓她說下去。
過去的已經過去,要珍惜眼前。可是話一說出口,他的心一下子空了,陸赫泉感到嘴脣澀澀的。難道電話那邊的伊人這麼晚真的想與他兄妹相稱?連月來,是否真的忘了她?彷彿她真的在陸赫泉的世界裡消失,他沒想過她幾次。只有今晚,他記起她來。可他爲什麼會激動呢?爲什麼想到她應該打來電話?
陸赫泉喝了一口香檳,沒有想象的那樣爽口。這是他特意爲這個新年買的香檳。
依舊是沉默。她也許感到意外。他曾在那場大雨中,說過我愛她,他的愛絕對不是兄妹之愛。而今隔了幾千裡,他卻對她說他們是兄妹,她會怎樣想,愛是否因爲時空發生變質?
“你近來好嗎?學習忙嗎?”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無話找話說。
“我在網上看了你寫的幾篇小詩,感覺意境不錯。”她答非所問,也許她也在無話找話說。
“都是七拼八湊,到處抄來的打油詩而已。”他謙虛起來,她不喜歡文學,更不喜歡他的作品。
“這次不是,我看到裡面的感情。”她緩緩地說。
陸赫泉不知道怎樣說,並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一篇。鬼知道里面有沒有感情呢,他已經好久不寫詩了。詩需要浪漫和激情,而現在他已經沾染上世俗,實在得一塌糊塗。
她沉默好久,又說:“你寫的文章我都認真看了。”
“是嗎?”他忽然想笑起來,可又笑不出來,只感到眼睛澀澀。
“我現在在你家,原以爲你會回來過年。”她說。
陸赫泉一時語塞,她竟會在他家,雖然去年她是在他家過年,但是現在她扔在陸赫泉家,他感到意外。
“家裡一定很冷吧?”
“昨天風雪交加,所以我沒能回去。你還記得去年那場大雪嗎?今年的景緻和那一樣,只是沒有你在。”她平緩地說。
“能堆起雪人嗎?”
“雪很大,像飄落的花瓣,地上積了厚厚一層,可以沒了膝蓋。”
“是嗎?那景緻一定很美,雪花紛揚,萬樹銀花。特別那寧靜,讓人什麼都想不起來。雪發着微光,人的倒影飄飄然。如果刮上大風,呼呼呼,樹枝吱呀吱呀地叫着,那情景……真冷啊,人都往一塊擠。”頓時興奮起來,熱情許多。
他們在那個晚上,擠在一處,互相扛來扛去,結果他把她扛到雪溝裡去了。那感覺真好,無思無念,想哈哈大笑,卻不敢張嘴,因爲風會裹着雪向你捲來。
“是啊,今晚就是那樣,風呼呼地吹着,雪屑紛揚。我就在那座橋上,看村落的高照,北方農村在春節時都會用竹竿撐起一盞彩燈或是燈籠,取吉星高照之意,五顏六色,很好看。”她也興奮了,那甜美的聲音讓他一下子熟悉起來。
“你……這麼晚了,該回去了,別凍着。”他沒想到她會在外面,不覺心疼她。
“可是,去年你我就是這麼晚啊。你忘了?”
陸赫泉一時不知怎麼說。是啊,去年他們這麼晚還在風中扛來扛去。
“其他人都沒睡,你堂妹又在點油燈。天空中已經有許多五顏六色的油燈。”她興奮地說。
去年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也是在除夕的晚上,就在新年的鐘聲敲響,村莊熱鬧了。因爲風向好,正好吹向無垠的田野,人們開始放孔明燈。細鐵絲做的骨架,彩紙糊的外殼,用香油浸泡火紙做燃料,很快空氣中飄着香油的香味,隨後升騰的清煙帶起孔明燈升空,隨風飄去。五顏六色,它們在空中晃晃悠悠,一個個飄向遠方。人們都歡呼起來,熱鬧要持續一兩個鐘頭。
“奶奶許了心願,她希望油燈飛得又高又遠,燈火不息。我知,她是說你。”賀蓉平平淡淡地說。
陸赫泉再也忍不住,流了眼淚。他僅僅打個電話給奶奶拜年,能給晚年孤獨的她多大安慰?無從得知,這些年,他在感情方面忽略了親情,全部涌向愛情,可曾得到愛情?親情是恆古不變,愛情卻是倏忽而逝。
“在我家隨便些,奶奶喜歡你。她雖不多言語,但待人坦誠,而且熱情好客。”
“和你一樣。”
陸赫泉愣住了,和我一樣?她是說我也喜歡她,還是說我也不多言語,待人熱情?
“你回去吧,外面太冷。”他有些激動。
“天上油燈很多,你堂妹放的那盞油燈最漂亮,上面雕龍畫鳳。那盞燈飛得很遠,像一顆星星一樣。”賀蓉激動起來。
“是嗎。掛了吧,明天我給你電話,別凍着了。”陸赫泉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會號啕大哭。
那邊沉默了。
“明天我給你電話。”他說。
“赫泉,我想問你,你寫的那首《我走了》的小詩,是不是寫給我的?”
陸赫泉一時愣住,腦海中思索那首詩,已經記不清楚了。
賀蓉卻背了出來:
既然月兒已經沉落
羣星不再閃爍
你不會在窗前凝視遠去的人
我只能踩着黎明的絃歌離去
我多麼想讓夜色凝固
讓我永遠徘徊在你的窗前
直到夜風吹來你的倩影
當你開窗迎來第一縷曙光
我已在最後一抹夜色中消失無蹤
我的痛苦何必呈現於你
只希望你的窗下
我噴吐一夜的菸圈
不曾凝成窗玻璃上的霜花
我一夜的憂愁
不曾在新鮮的空氣中瀰漫
………………
陸赫泉一下子記起這首詩。怎麼說呢,陸赫泉能告訴她那首詩不是寫給她的?或告訴就是寫給她的?不知道她怎樣理解那首詩,也許她想那是首象徵愛情結束的詩,也許她會想象他仍在牽掛她。可說實在,那首詩不是寫給她,寫那首詩的心情漸漸涌上心頭。
“它寫了很久,我已經忘了寫了什麼。”陸赫泉笑了笑。
賀蓉良久無語,他忽然聽到抽泣聲,他也想流眼淚。確實,那首詩不是寫給她的。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他與楊靜霞分手好久,過了一段寂寞的日子,一個冷的夜晚,在去網吧上網。原想通宵達旦上網,可以玩遊戲,可以看電影。
可是半夜,他忽感睏倦,那些紅果果的圖片讓人更加寂寞,他不能坐下去,便出來。回到學校,路過楊靜霞的宿舍樓,便莫名其妙地停下來。站在以往等她下來的地方,什麼也沒想,只是一支一支地吸菸。月光如雪,他看到菸圈一個個升騰。夜好靜好靜,靜得可以聽到心平緩地跳動。沒有一絲雜念,所思所念像菸圈一樣散在茫茫黑夜中,以至於他腦海一片空白。
實際有許多事,人不知道爲什麼要做,做後又總會感到意外,甚至後悔。這種情況下,自己就不明白自己。
“我……我……”陸赫泉實在找不到安慰她的話語。
“你爲什麼總是小心眼,你不會……”那邊掛了電話。
陸赫泉拿了話筒愣了好久。
他坐下來,又爲自己倒了香檳,一口飲下。
不知誰放起鞭炮,這個城市不是禁止放鞭炮嗎?此時,好像有了約定一樣,跟着有人也放起鞭炮。劈劈啪啪,劈劈啪啪響上十多分鐘,好像沒有響聲,新年就不是新年似的。
陸赫泉回到住處,雲沫曦竟然在他的房裡,呆坐桌前,桌上的咖啡已經涼了,但是散着香味。
“你出去了。”她醒悟過來。
他搖了搖手中的酒瓶,順便倒了一杯香檳給她。
雲沫曦沒再說什麼,接過紙杯,一飲而盡。
他上前輕輕把她披垂下來的頭髮理順。
“今晚留下來好嗎?”陸赫泉要和她在新年的第一個早上左愛,讓他們在瘋狂中告別過去。
雲沫曦原本平靜地坐着,此時不知怎地脾氣很大。
“你把我當成什麼?”說着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門在身後啪的關上。
陸赫泉傻愣了好久,心裡隱隱作痛,就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獨自感受寂寞。
他拿出酒,還是酒實在。他想讓自己徹底忘卻,徹底糊塗。仰頭飲酒,看到對面的牆上掛的拓片,烏黑的底子上有白的發冷的模子,“難得糊塗”,鄭板橋這句話可以千古。
陸赫泉喝了幾杯酒後,爬上牀,徹底睡去。陸赫泉夢見有人爬上他的牀,他們在新年的第一個早上瘋狂地左愛……
第二天,陸赫泉很晚醒來,陽光溫和地射入房間,地上斑駁着光和影,騰起的灰塵在光線下像舞動的小蟲子,密密麻麻。雲沫曦依着他的身體睡得很香,昨晚她還是爬上他的牀。輕輕理順她的頭髮,看她甜美地睡着。
新年了,這麼好的天氣。陸赫泉起了牀,依着窗臺看着。太陽燦爛,像給大地萬物渡上一層金。天氣好溫暖,心情爲此變得開朗。
陸赫泉考慮給不給賀蓉打電話,感到實在沒有必要。只是昨晚他承諾了,既然承諾就應該做。這讓他感到煩悶,又一次沒有考慮就承諾了。
他給家裡打電話,向大伯和奶奶拜年。奶奶說起賀蓉,說天氣放晴,她今早回去了,留也留不住。陸赫泉愣在那裡,良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