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見到曉倩的母親,她很漂亮也很健康,臉色紅潤,眼睛也有神,聲音很甜潤,衣衫白淨整潔,決不會是精神病人,醫院給她安排的也是職工公寓,而不是病房。
陸赫泉懷疑所有的一切都是曉倩的杜撰。
“媽,這是我男朋友。”曉倩顯得很高興。
她母親微笑地看着陸赫泉,看上去很和善。
“很高興你能來看我。”她對陸赫泉說道,她儀態文雅,顯得矜持高貴。
陸赫泉有些緊張,只微微一笑。“伯母你好。”
她開心地笑着,一手拉了曉倩,隨後竟然也拉了陸赫泉。她的手很柔和,陸赫泉不知所措。就這樣,他們像小孩子一樣,被媽媽牽着手。
到了她的住處,她才放了手,陸赫泉那時緊張得出了汗。住處是一房一廳,家居很簡單,整齊乾淨地擺放着,牆腳擺着一排花草,蝴蝶花已經開放,藍的、粉紅的,煞是美麗。
曉倩母親問起她父親的身體怎樣。曉倩說還好,她便不再說什麼,爲他們倒茶水。隨後她們母女有說有笑地聊起來,而陸赫泉隔着窗戶一直在想象生活在這裡的另外一些人,他們每天都在幹什麼?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外面不過是一片蒼翠的竹林。
快黃昏,曉倩與母親用白話說了什麼,陸赫泉一句也沒聽懂。她們只是偶爾給他說上幾句話,陸赫泉也就敷衍幾句。曉倩母親讓曉倩多住幾天,曉倩同意,陸赫泉看她母女情深,也不好反對,同時他對這裡面的那些人有着濃厚的興趣,所以同意了。
晚上,曉倩去沖涼,曉倩的母親就和陸赫泉聊起天。她讓我感覺到母愛,看上去很親切。
“曉倩一定給你談起我的過去吧?”她微笑地望着陸赫泉,曉倩與她很像,就是缺少這種柔和的微笑。
“只說了一些。”陸赫泉只好這樣回答。
“我並不恨她的父親,他父親是一個好人,他有他的苦衷,只是曉倩那時太小,給她的傷害太深。”她緩緩地說。
陸赫泉不知怎樣說,只是喝茶。
“曉倩很任性,你可要多體諒她,小時候她可是很乖巧的,人見人愛。”她很開心地回想。
陸赫泉只好笑了笑。
“曉倩看似堅強,實際很脆弱。當年我與她父親鬧離婚,她受不了,就割脈自殺,流了很多血。我當時嚇壞了,萬念俱灰,才精神崩潰。這麼多年曉倩不能原諒她父親,實際是不能原諒她自己。”
她緩緩地說。陸赫泉不知道她爲什麼說這些,他聽得一愣一愣的。陸赫泉想起曉倩手腕上的疤痕,還曾問過她,她當時歇斯底里地發了脾氣。
曉倩出來時,他們纔不再說什麼。
後來,曉倩母親去值夜班,陸赫泉與曉倩都倚在窗臺,看外面黑黝黝的世界,很安靜,能聽到心跳聲。偶爾一陣風吹過,那竹林就沙沙作響,曉倩就一點點地靠近他。
“你說,那些瘋子,他們到了晚上睡覺不睡覺?”曉倩有些害怕,緊緊地挨着陸赫泉。
“不知道,說不定他們在黑暗中還睜着眼睛。就那樣,盯着我們,在他們的眼裡,黑白顛倒,他們也會把我們看成瘋子。”陸赫泉故弄玄虛。
“也真說不定,他們看我們,我們也是不正常的。”曉倩附和一句。
“我們在可憐他們時,說不定他們正可憐我們。”陸赫泉笑了。
他們就這樣說着瘋話。
“是啊,他們在可憐我們。想來也好笑,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憑什麼把我們認定爲病人,而不把自己認定爲病人呢?他們也太霸道了。”曉倩感嘆起來。
“他們活着就像一棵樹,或者就是石頭泥土,這些都很貼近自然。他們藉此才能深深體味到生命的所在,可我們呢,萬物之靈長,自以爲超脫到生靈之外就高貴許多,可不知道自己正在偏離生命的航行。”陸赫泉如是說。
曉倩咯咯地笑了。他們所言實在好笑,也不解自己所說的具體意思,至於是理性還是謬論也說不明白。
笑聲似乎會傳染,就在這時,他們聽到綿綿不絕的笑聲傳來,是那樣的陰森,像是從黝黑的夜幕中飄過來一樣。曉倩忙緊緊摟住陸赫泉,他感到自己也在顫抖。
第二天早上,陸赫泉和曉倩溜出房間,繞過竹林,他們看到幾個園丁在修剪樹木。
“唉,做樹也辛苦,被修剪得一模一樣,而且是一年四季,你說累不累。”曉倩有感而發。
“那裡都一樣,你看大街上的樹木不也是被修剪得一模一樣。”陸赫泉也沒好氣,他們的城市中,大多的花草樹木都被修得一樣,毫無生氣。
他們來到草坪上,看到幾個人在草坪上做早操,他們身着病人衣服。陸赫泉和曉倩立即停下來,都很緊張,害怕那些人衝過來會把他們撕掉。但是他們沒有看陸赫泉他們,在專心聽着音樂做操。陸赫泉不敢相信他們會是病人。他向四周看,也沒見什麼醫生或是護士,也許他們都恢復健康了吧。
見他們沒有什麼惡意,陸赫泉他們就大膽地在長椅上坐下來。一個小夥子很快走過來。
“你們是新來的吧。”他對着曉倩笑。
“是啊,新來的。”曉倩也對着他笑。
“那你也是腦袋出了問題了。”小夥子露出潔白的牙齒。
“是啊,腦袋出了問題。”曉倩學她的口氣。
“那你也應該學做操,這樣對腦袋有好處。”小夥子看上去很熱心。
“是嗎,可是我不會呀。”曉倩裝得傻乎乎的。
“那我教你,你可要看好啊。”
他說着在他們面前做起操來,人很認真。陸赫泉看他動作滑稽,忍不住笑了。
“你也喜歡嗎?”小夥子停下來看着他。
“不喜歡。”陸赫泉說。
“那你爲什麼笑?是不是你也不會區分笑和哭?”他看上去很和善。
“這很重要嗎?”陸赫泉問。
“什麼很重要?”他顯然沒有聽懂陸赫泉的話。
“笑和哭啊。”
“當然重要,笑就是開心,哭就是痛苦。你如果區分得開,你的病就好了。”他不知從那裡得到這樣的觀點。
“那你不能夠區分笑與哭了?”陸赫泉想知道他們會有些什麼歪主意。
“我也區分不了,因爲有時我笑了,但是我並沒有開心;有時我哭了,可是我也沒感到痛苦。”他顯得很苦惱。
陸赫泉和曉倩都笑了。
“你們很開心。”他問。
陸赫泉他們立刻停止了笑。是啊,他們開心嗎,真的開心嗎?
幾天後陸赫泉與曉倩離開,他們沒有快活,也沒有痛苦,只是在裡面感到壓抑,出來都舒了一口氣。回到住處,他們才感覺好受些。
曉倩去XA的那天,下着大暴雨。他父親私下讓陸赫泉送曉倩到XA,可當陸赫泉說和她一起回XA時,曉倩笑了。
“你不是說二十年不回XA嗎?”
陸赫泉不能說出是她父親的意思,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不用了,我一人去就行了,纔不要你送的。”
“我不是送你,是回去看看朋友。”陸赫泉勉強地笑了。
“拉倒吧,不用騙我,一定是我父親讓你送的。”曉倩一語道破他的隱衷。
陸赫泉只好陪了笑臉。他們在去飛機場的路上,明顯感覺到分別的味道,兩個人都沉默寡言。雨拍打着窗玻璃,就像在敲打每個人的心一樣。
“你一定知道我曾經死過。”曉倩看着車窗外,憂鬱地說。
陸赫泉不知道怎樣說,他們在分別時談到的是死亡。
“我是不是有些傻,當時我爲什麼想到死呢?如果不是我的偏激行爲,母親也許不會瘋。”她很平靜,但陸赫泉能感覺到話語間的淡淡哀愁。
“那時你還小,孩子氣作怪。”陸赫泉摟了她。
“不,你不瞭解。你知道那時我爲什麼反對我的父母離婚嗎?那時我以自己有一個英俊的父親和一個漂亮的媽媽而無比自豪,我的同學也都羨慕我,老師對我也是加倍愛護,而我父親卻要一手毀掉它,我能受得了嗎?所以想到死。”曉倩憂傷地說,倚在陸赫泉的懷裡。
“是虛榮心讓你想到死?”陸赫泉問,感到不可思議來。
“別那樣直白,一個十一歲的女孩那裡有虛榮心,而是好勝心。”曉倩說這話時,才露出一絲微笑。
“都一樣。”
“不一樣,好勝心是健康積極的,而虛榮心是消極的。”她堅持。
陸赫泉只好笑了。“這麼說,是不一樣。”
那司機一直在聽他們說話,此時也露了笑容,透過鏡子還能看到他那怪怪的眼神。也許他在奇怪,兩個將要分別的人,怎麼會這樣談到死,一點也不忌諱。
曉倩坐着飛機走了。陸赫泉一人呆在飛機場看着那些飛機在雨中騰起,迅速飛向遠方,最後隱在煙雨迷茫中。陸赫泉的腦海中一直是曉倩進機場時扭頭的微笑,那微笑和她母親的微笑很相似,都很柔和,也很甜美。也許她終於可以像她母親一樣坦然面對現實。
陸赫泉在機場呆了好久,感到心中空空的。曉倩說她四年內不會回來,讓陸赫泉等着她。陸赫泉就點了點頭,在揮手時,陸赫泉有些衝動,想拉住她,眼淚也滾落下來,那時他忽感到自己是愛她的。
“等我回來。”她拉着箱子往裡面走。那時她回頭了,說着微笑了。
又是這句,陸赫泉霎時間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