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花了一個星期搞調查,往返各個書店,就是街頭巷尾的小書攤,也不曾錯過。還去圖書館查閱借讀記錄,順便到其負一層的天天特價書店,看那些淘汰掉的書籍。在那裡,他忽感到寫作和做作家都是很殘酷的事情,不管什麼樣的書籍,不管是誰的作品,不外乎流落到那裡的命運。有古典名著,例如孔子、莊子、老子的經典,還有《史記》、《戰國策》、《古文觀止》一類的精品;近代、現代的書也有許多,例如朱自清、周作人、魯迅、徐志摩等散文大家的佳作集。前一陣流行過的書也有,例如《誅仙》、六道的《壞蛋》、《狼圖騰》、《平凡的世界》都在風靡一時後,剩餘的書本就到了這裡。
陸赫泉用新電腦開始寫調查報告,腦海裡有揮之不去的陰影,關於書和作家命運的思考縈繫心頭。現在書的命運不比作家,作家胡亂搗搞一本書,都會掙個盆滿鉢滿,而他們的書在讀者手中週轉一下,就到了舊書攤,甚至有大部分的書不經過讀者,就在特價書店論斤處理掉。
他把調查報告和購書的書目一起給了陳老闆。陳老闆第一反應是。
“怎麼,買了電腦。”
“嗯。”他臉上光彩許多。
“那就好,我會陸續向你約稿。”說着看了看他列給陳老闆的書目,然後從抽屜裡拿出另一個清單,放在桌面上粗略地對了一下。
笑着說到:“不錯,你的眼光還是有的,跟諸老闆列給我的書目基本一致。你等一下,拿發票到會計那裡報了吧。你的調查報告先放到這裡,我過後看。現在我給你個任務,就是把你買的書好好地看看,每本都給我寫篇書評。這我不另給酬勞,就算這個星期的工作。屆時你的書評你給我送來報社,我要看看刊發的情況。”
陸赫泉的心頓時怦怦跳起來。說實話,他也寫過許多文章,但是從沒有刊登過,主要原因是沒有投過稿。內心一半惶恐,一半興奮,想來不久他的文章將變成鉛字,這種感覺形容不出來,雜糅了優越感、幸福感,讓人飄飄然。
出了陳老闆的辦公室,這讓陸赫泉對他心生敬意。這段時間打交道,感到他不是一個難以相處的老闆。他管理手段格外讓人敬佩,在他指揮下,陸赫泉爲之團團轉,卻收穫頗豐。
陸赫泉從沒有想到自己能夠做這麼多的工作,能夠從簡單的校對員在短時間內變成編輯,變成作者,變成市場調查員,這些都使他看到自己的潛力,也從他指揮中獲益匪淺。
他感到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角色定義,而且這種定義有天賦。陳老闆就是一個天分較高的老闆,如果老闆是種角色定義的話。他說話不緊不慢,顯得有涵養;待人不冷不熱,很有分寸;更主要他有頭腦,指揮有方。
隨後發生的事情加深陸赫泉對陳老闆這種角色的認可。他花了一個星期深讀了各本書,寫了十多篇書評。隨後一個月,他的書評陸續發表,其中有兩篇在《都市報》上刊登,三篇在《阿克蘇日報》發表,另外幾篇則沒了音訊。陳老闆對他的表現很滿意。
“聽說,你也寫小說?”陳老闆招呼坐下。
“都是一些不如流的小說,難登大雅之堂。”
“一點也沒信心?”陳老闆照舊微笑地看着他說到。
“我可以試試。”他連忙改口,怕被陳老闆誤解。
“那好,把你以前的小說修改一篇,讓我看看。”陳老闆很莊重地說,似乎在鼓勵陸赫泉。
陸赫泉很興奮,爽快地答應。出了陳老闆的辦公室,他再次碰到上次那個瘦高的男人,陸赫泉對他點頭示意,他依舊對他微笑了一下。
幾個不眠之夜過後,陸赫泉把早期的一篇小說修改出來。此時,他喜歡呆在家裡辦公這種方式,尤其寫作。呆在自己的居室裡,把時間和餐飲都拋離開來。寫得興奮,有時候連自己都不存在。
是愛情小說,早幾年前就構思好了。故事並不低級下流,陳述也很平實,是個很純情的愛情故事。他搜刮和掠奪自己,儘量用詩的語言來闡釋愛與性。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有時寫到緊張處,他會因自己的故事感動得落淚。
他把小說交給了陳老闆。陳老闆看也沒看,就說:“有些薄,再加厚些!”
“已經十萬字,再添內容就累贅了。”他終於明白陳老闆的文學修爲。但是這並沒有否認或降低他的老闆角色。恰好相反,因爲老闆不等於作家,也不等於文評家,他有時僅需直覺就能夠作出市場的評斷。
“別不開竅,一萬字就是50塊。你就多添上幾個女人,增加一些三角戀,多寫些性場面,不就是七八萬字。以後,沒有二十萬字就別送來。”陳老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被陳老闆險些逗笑,只不過還裝着一臉虔誠。小說如果像他所說,可以隨心所欲,那就不是什麼小說了。
陳老闆像看透他的心,對他笑了笑。
“我想讓你把這篇愛情小說寫得有誘惑性,你近來也看了那些靠下半身寫作的女作家作品,應該有些體會。我這些書針對普通大衆,尤其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他們從中獵奇,而不是看你編故事。”
陸赫泉一時無語,只好拿了文稿回到住處。心情驟然失落,不是因陳老闆的話,而是因他的頓悟。是啊,這個匆忙的年代裡,流行窮富的年代裡,有誰想看你編故事?高中同學對我的作品不屑一顧,大專同學一笑了之,難道到了社會上會有人看?
“記住,你壓根就不是當作家的料,你現在寫東西僅僅爲了謀生。”陸赫泉提醒自己。不再是什麼詩人,更不是什麼小說家。你僅僅是一個槍手,爲了生計而製造文字遊戲而已。陸赫泉笑了,這也是一種跨越,從校對員變成一個準作家。富有挑戰,那就接受這種挑戰,也只能接受!
做午飯時,他遇到雲沫曦,也就是對面那個女人,他們已經知道彼此的名字。
“喏,近來忙什麼?還是保險?”女人回頭恬淡地笑了笑,隨後繼續炒她的菜。想她是重慶人,炒的辣椒刺人眼鼻。
“哪裡,被人家炒了魷魚。”
“沒找新工作?”
“現在代別人寫一些不入流的文章,混飯吃!”關於陸赫泉的工作,他難以啓齒。
“不入流的文章?寫詩啊?”她故作驚異。
“哪裡有那高雅,寫的比言情小說要爛的小說。”
“言情小說?那我要先睹爲快。”
“還是別看爲好,都是東拼西湊,欺世盜名,到處抄來的東西。”
雲沫曦笑了。她做好了飯菜,請他吃。他連忙推脫:“得了,就做了一點,還不夠我塞牙縫!”隨之,便笑了。
“我可是誠心的。要不,我們兩人合夥吧,既省事,又不浪費能源?”
“那感情好,我正巴不得。你看我,不會炒菜做飯,每頓都是方便麪。有了你這個一級廚師,我就不爲吃飯發愁了。”陸赫泉心情頓然開朗。
雲沫曦笑了。“哎呀,我看了,你們男人離開我們女人必會餓死。”
“那當然,誰叫你們天生會做飯。”陸赫泉及時附和一句。
“又大男子主義,活該你們吃苦受累!”
他只好笑了笑。
和雲沫曦加深認識是因爲前幾天,她弄丟了房間鑰匙,讓幫她撬門,而陸赫泉天生不是做賊的料,搞了大半天也撬不開。後來無意間掏了自己的鑰匙試開,竟然打開了,鬧得他當時心驚肉跳。他們的鑰匙竟然可以互用。但是她卻若無其事,沒有爲之驚訝。這期間三言兩語,就此聊開。畢竟這麼一段時間的鄰居,太生疏未免太冷漠吧。而且陸赫泉一直對她的美貌垂涎三尺,對她的神秘探求已久。
漸漸的,陸赫泉成了高產“作家”,他的努力得到陳老闆的承認,給他的訂單多起來。涉及的素材有歷史,有玄學科幻,有教材,有試題,還有厚黑學,謀生技巧等等。說也可笑,他這個不會謀生的人卻爲他人提供謀生的經驗和技巧。妙哉,妙哉,生活就是從荒謬中開始,謀生也是如此。
陸赫泉從沒有如此自信,想不到自己廣識博學,有時半夜醒來,也感到愉快,想哈哈大笑。實在有意思,東拼西湊也能成書,嗚呼哉!
雲沫曦寫了一部小說,讓我拿給陳老闆。我欣然應允,私下看了,猜想她是作家。她寫的小說盡現她的才氣,不管是語言、文采,還是素材、深度都很到位。語句流暢精緻,情節撲簌迷離,體現一定的現實深度。還有整部小說都沉入淡淡的哀愁之中,春之落花,夏之落雨,秋之落葉,冬之飛雪,一切都在凋零,無可奈何花落去般的落寂盡現在唯美的描寫中。陸赫泉感到那故事就在眼前發生,從中看到的是自己長久以來的生存懈怠。
那個男主人公也像他一樣在一個城市中尋夢,追夢,最後夢醒夢落,直至死亡,其間夾雜的愛情較爲荒誕。男主人公在酒吧喝酒,愛上一個女孩。爲之他向那個女人保證,他會給她幸福,希望她跟着他。
女人就跟了他,但女人虛榮慣了,花錢大手大腳,浪費得歇斯底里。男主人公是酒店的管理人員,工作相當辛苦,因爲女人的鋪張浪費,生活變得落魄。在無意間他成爲一個富婆的情人,後來變成一個渣男,活躍在那些富婆的生活裡。這段經歷改變了他的生活,也恰恰毀滅了他。他堅信的愛情在生存面前變得脆弱,一切都是騙局,而且自欺欺人。人被自設的騙局撲殺,這是何等的悲哀啊!那個女人最後又回到過去。其中還有另個女人,她是酒店助理,默默地愛着男主人公,她的愛無私,也很純潔。她在無望地等待,希望男主人公回頭,韶華漸逝。林黛玉般的她承受落花流水樣的無奈,她的純潔愛情,最終喚醒了男主人公,但是也葬送了他。
我讀了這部小說,不覺喜歡,覺得給陳老闆實在可惜,就私下留了。我用自己的錢支付給雲沫曦。
“算了,不用給了,留給你自己用吧。”雲沫曦看也沒看。
這讓他一時不知怎麼說,再也忍不住了。
“冒昧地問一下,你是作家嗎?”他試探地問了一句。
“作家?”她笑了,第一次無邪地笑了,臉上的憂鬱一掃而光。“你看我像嗎?”
“怎麼不像,你的文采不一般。況且,我也沒見你有別的什麼工作。”這讓陸赫泉感到她不是一般的人,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沒有工作是難以想象的。
她又是一臉憂傷,眨了眨眼,說:“你那樣認爲,那我就是了。”隨後她不再看我,一個人隔着廚房的小窗戶向外看。就那麼一線天空,混混濁濁的讓人感到壓抑。
陸赫泉也許鹵莽了,說實在,雖然吃飯在一起,但他們仍然陌生。他想起堂哥曾說過,在這個城市居住的人,大多習慣了陌生,每個人也把過去當成隱私,一時多了那麼一個多嘴多舌的朋友是不習慣的。他當時還爲這些看法感到意外,現在卻深有體會。
他只好借工作忙回了房間。確實,他才接了任務,寫一本類似《霸道總裁》樣的書。但是形式要求大變,是關於一隻狗的寓言故事,陳老闆的意思是用新穎的形式來打動讀者。他給找了相當多的參考書,單整理資料就要一番功夫。後來這本書果真風靡一時,你現在在新華書城還可以找到這本書,當然過不久,在圖書館的負一層特價書店也能買到。
關於陸赫泉的作品,如果可以稱謂是他的作品的話,也只有這本關於狗的書很快面世。其他的作品,就像投到出版社一樣,石沉大海。只是一次在書店看到諸先生的一本小說,因爲諸先生介紹陸赫泉認識陳老闆,所以特意留意他的書,小說名字是《春去秋來》,翻看幾頁後,發覺裡面許多章節跟他寫給陳老闆的《遺失青春》中的章節一樣,只是有部分修改、增刪,陸赫泉才明白怎麼回事。
終於成爲一個槍手,所謂的作家只是一個遙遠的夢,雖然隔着一步之遙。他與諸先生的不同,也許就是諸先生已經是一個作家,名望在外。
陸赫泉爲此感到遺憾,但反過來想卻來了希望,他的文字假借他人之手可以出版,併成爲暢銷書,那我是不是具有文學方面的潛質?某一天會不會搗搞出自己的作品?想到這裡,陸赫泉竟爲自己是槍手生涯感到自豪,而不是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