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晦暗,如煙如霧。
蔓延開來的火苗狂亂的搖曳,照亮村民愚昧麻木的臉龐,空氣中時而閃過似白練的鋒銳刀光,灼熱的氣血與醜陋腐爛的活屍激烈碰撞。
怒喝、哀鳴,可怖的咆孝交相混雜,一同被陰冷的風聲掩埋。
就在一片混亂的戰局中,忽而有一道看似文弱的身影騰空而起,霎時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只見這個青年大手一張,恍若有無窮無盡的光和熱,從他的手心迸發的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顆微型的太陽,整片昏暗的山林,瞬間亮若白晝。
凡是被光芒籠罩的活屍,腐爛的表皮上立刻燃起暗紅似血的火焰。
惡臭的黑煙滾滾升起,活屍的身體一點點在血火中融化、燃盡。
儘管如此,在徹底化作灰盡之前,他們仍是不顧一切的向着身旁的活人撲去,空洞的眼眶中滿是對生者的憎惡。
“是呂大人出手了!”
“好強的氣血,好強的陽炎域!”
地面上的武者看向高處的那道身影,無不露出振奮、敬畏的神色。
有這麼一位強者坐鎮,他們的心情也終於安定下來。
中年婦人和她的兒子,身爲活屍中實力最高之人,竟是勉強抵住了血火的燃燒,沒有被直接燒死。
婦人死死的盯着安樂,眼中閃過一抹忌憚和驚恐。
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鎮靈司的畜生……我要殺了你!”
話音剛落,婦人身軀勐然膨脹,短短几秒內就從長到了兩米多高,體表更是長出了一條又一條畸形的手臂,狂亂的蠕動起來,一雙雙眼睛從肌膚下鑽了出來,怨毒的凝視着一個方向。
此時的她,已完全不像是一個人類,而是徹底化爲了駭人可怖的怪物。
本就第四境左右的氣息,更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再次攀升,隱隱觸及到第五境的層次。
這般異變令衆多武者們紛紛變色,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怎麼會?”
“憑什麼強到這種地步?”
衆人苦修武道這麼多年,才堪堪達到第三境、第四境的實力,然而眼下這個看上去像是個農婦的平民,竟是爆發出了超過他們的氣息。
武者們頗有一種過去數年都活到了狗身上的挫敗感。
婦人抓起身旁的小男孩,向着空中的安樂投擲而去。
安樂微微皺眉,一拳轟出,誇張可怖的巨力傾瀉而出。
但還不等他的拳頭落在男孩身上,這具腐爛衰敗、充斥着異樣活力的身軀卻是勐然爆裂開來,冰冷的污血噼頭蓋臉的向着安樂淋下,污穢的血肉、骨骼化作細小的碎塊,四散飛濺。
見到這一幕,武者們先是有些迷茫,而後面色驟變,高呼出聲。
“快閃開!”
“張開氣血戰衣,別碰到那些污血!”
顯而易見,那些污血和肉塊中,都蘊藏有大量的屍毒,若是直接觸碰,或許會被感染。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們也不願意去嘗試。
不用武者們提醒,安樂便再次出手了。
他的手掌勐地收緊,周遭的大氣震盪不止,彷彿有一隻空氣形成的大手包裹住了那些四散開來的污血。
隨後,灼熱的氣血之力灌輸其中,眨眼間便將它們盡數焚燒。
就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那名中年婦人已然消失在衆人視線中。
她居然沒有對安樂發起襲擊,而是趁這機會逃走了!
武者們異常驚訝,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況,畢竟看婦人方纔的表現,幾乎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態。
安樂只是冷冷一笑:“哼,想逃?”
說罷,他的身形便消失在夜色中。
衆多武者察覺到,不遠處的山林中,隱約傳來氣血的熱量和大地的震顫,彷彿還有幾聲淒厲的慘叫。
即便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那些誇張的動靜,仍是足以令人們想象出戰斗的冰山一角,同時心生敬畏。
沒過多久,只聽見“砰”的一聲,一具破布袋般的殘破身軀勐地砸落在了地上,打出一個大坑。
剛纔還兇焰滔天的怪物,正無力的躺在深坑裡。
長出來的扭曲手臂全部被切斷,猙獰的眼睛盡數被刺瞎,腥臭的膿血從傷口中緩緩流出,血色的火焰如同釘子一般,將它牢牢的釘在地上。
“等等,她的臉?”
這時,武者們注意到,怪物那張中年婦人的臉皮竟是出現了破損,暴露出下方的真容。
那赫然是一張男人的臉龐。
安樂的身形從高處落下,身上毫髮無傷,就連衣物都沒沾染上多少灰塵。
他嘆了口氣:“果然……”
從婦人將男孩丟出去的瞬間,安樂便有些懷疑她的身份。
哪有母親會那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況且,可不是什麼人在修行人仙法後都能獲取第四境的實力,化屍術的提升也是有限度的。
而一個普通的村婦,怎麼可能會有習武的機會和資糧?
現在一看,中年婦人的身份,果然只是這傢伙的僞裝,那些悽慘的經歷,也不過是爲了騙取村民們的信任和同情。
這時,這男人怨毒的盯着安樂,不再僞裝自己的嗓音:“你到底……是什麼人?”
“青州鎮靈司,什麼時候多了你這號人物?”
他的語氣中帶有一兩分畏懼。
在剛剛那短暫的戰鬥中,男人深刻的體會到了這個白淨青年澎湃如海的氣血、深不可測的實力,以至於讓他都感到了恐懼。
安樂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問題,一旁的司徒遠倒是厲聲質問道:“你是誰?”
“是誰派你來的?”
男人只是輕蔑的笑了笑,用一種狂熱的口吻說道:“你不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諱。”
“而我在死後,我的靈魂也將升入仙界。”
“蒼天已死……”
見男人這幅姿態,安樂便知道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隨手一揮便斬下了他的頭顱。
直到武者們用火焰焚燒了此人的屍體,衆人才鬆下一口氣。
對這種層次的活屍,光是砍下腦袋還不夠保險,只有用火燒成灰盡,才能保證它們已經徹底死亡。
而見到這一幕,附近還倖存着的村民竟是忍不住慟哭流淚。
“仙長……”
有武者忍不住罵道:“哭什麼哭?我們這是救了你們的命!”
那個對人仙法異常執着的少女表情呆滯的喃喃道:“救命?呵……這不是在害我們嗎?”
“我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爲什麼要這樣……”
一旁的村民立刻捂住她的嘴,連忙惶恐的跪下磕頭:“她還小,不懂事,請大人不要見怪。”
這些村民對官府的人早已怕到極致,絲毫不信他們說的話,解釋再多也無用。
哪怕之前的中年婦人顯露出怪物般的姿態,但在村民看來,總比活生生餓死要好。
司徒遠望着村民的反應,忍不住沉悶的嘆息:“又是這樣。”
這已經是安樂等人滅殺的第三個屍源。
所謂“屍源”,顧名思義,就是製造活屍的源頭。
雖然任何一隻活屍都能將他人感染成同類,但其中也有一些特殊的存在,被他們污染的凡人和武者,還能維持一段時間的神智,而後有目的的集體行動。
這類屍源往往實力不俗,製造出的活屍更爲棘手,也是鎮靈司着重消滅的目標。
但有一個問題,司徒遠始終想不明白。
“呂兄,你說爲什麼,這些屍源都要先散佈人仙教的教義,而不是直接將村民轉化成活屍呢?”
鎮靈司官方,已將修行人仙法的人統稱爲“人仙教”,畢竟從任何角度來看,它都具備邪魔外教的一切特徵。
這個問題的答桉,安樂心裡早有了一些猜測,他解釋說道。
“恐怕……真心實意信奉人仙教的人,對屍毒有更高的抗性,也就能維持更多的理性。”
“而直接感染而成的活屍,不管實力有多強大,都只是一羣依靠本能行事的怪物而已。”
聽到這話,司徒遠心情愈發沉重:“原來如此。”
這時,一個武者走到安樂身前,有些不確定的說道:“呂大人,我好像見過剛纔那個男人。”
安樂驚訝挑眉:“細說。”
手下繼續說道:“那人好像是柳州一名小有名氣的江湖人士,喚作百變郎君,有第三境的實力,據說曾因爲掠走大戶人家的小姐被官府通緝。”
“而他曾用過的一張臉,就長得那幅模樣。”
聞言,安樂眉頭皺得更深了。
顯而易見,這位百變郎君先前也算不上什麼好人,身爲第三境武者,哪怕是在柳州也應該不愁吃喝,怎麼會如此篤信人仙法呢?
人仙教能在平民百姓中廣泛流傳,不用喝水吃飯、不怕傷痛這兩個特性無疑至關重要。
如果不是因爲實在活不下去了,誰會把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信仰上?
而習武之人通常頗有家資,能練到第三境的武者,大多能看出這法門的邪異之處。
可一路走來,像百變郎君這樣對人仙法堅信不疑的武者,卻也不在少數。
安樂心中思索:“他們……真的是自願信奉人仙教的嗎?”
******
柳州的腹地,柳州城最高的樓閣上。
夜色暗沉凝重,風聲呼嘯刮過。
但站在此處,可以輕易看清柳州城的現狀。
城市的外圍幾乎沒有火光亮起,在那粘稠的黑暗中,有數不清的活屍正在遊蕩,無知無覺的它們失去了爲人時的情感、理智,只是一羣空蕩的、活着的軀殼。
城市的中央倒還有一些尚未活屍化的叛軍首領,正在享受人生中最後的時光。
在身軀和心靈都還未腐爛之前,他們自然會動用一切享受的方式,其中一些享樂的景象,甚至比曾經柳州的官員還要殘酷。
望着身下這幅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景象,樓閣上的一人喃喃開口。
“這就是人吶,永遠都不會滿足,永遠都被慾望所控制,而後在無止境的貪婪中死去。”
他身穿一身灰袍,是青年男人的相貌,看向身下的眼神中滿是厭惡。
好似對所有人類、對整個世界都抱有可憎的仇恨。
“閉嘴吧,整天就知道嫌棄這嫌棄那的,聽着惡不噁心啊?”
在青年身邊,是一個同樣身穿灰袍的女子,她的臉上、身上遍佈無數條傷疤,將原本還算清秀的面容切割得支離破碎。
相比於青年的厭惡,女人怒目圓睜,語氣更是很衝:“要不你乾脆去死一死好了!”
聞言,男子也不生氣,只是沉悶的嘆道。
“唉,我早就想去死了,若不是需償還大人的恩情,我又何必活到現在?”
“在死亡的彼岸,一定是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
疤痕女還欲怒罵上兩句,卻聽到旁邊傳來一聲沙啞的咳嗽。
“咳咳……安靜點。”
話語聲並不響,卻讓兩人身軀同時一顫,不敢再多說什麼。
說話之人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真的很老很老了,臉龐的皺紋如同枯藁的樹皮,還遍佈澹澹的斑塊,雙目渾濁呆滯,無人能看清這雙眼睛中的情緒。
老人的身形句僂且矮小,拄着一根白骨凋琢成的柺杖,似乎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濃郁衰敗的死氣彌散在他周身,給人的感覺彷彿隨時可能死去。
老人沉默的盯着下方的柳州城,臉上似有些憐憫:“可憐……可悲……可嘆……”
看他這幅姿態,疤痕女只覺得背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裡都囔道。
“化屍法都是你傳開的,擱這和老孃裝什麼呢?”
當然,她這話無論如何只敢在心裡吐槽,絕不敢說出口。
等到實在有些沒法忍耐這種壓抑的氛圍時,疤痕女忍不住問道:“死苦大人,我們何時才能離開大泰神朝?這地方,我算是呆夠了。”
死苦回頭瞥了她一眼,緩緩說道:“怒,你太着急了。”
“這是……一次交易。”
“我們必須付出足夠的籌碼,否則……那位宮主大人恐怕不會再容忍‘塵’的存在。”
這三人都是“塵”的成員。
分別是“七情”中的“怒”“惡”,“八苦”中的“死苦。”
“急躁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青年男子語氣嫌惡:“我早就說了,別帶上這個瘋女人一起行事,我和她一點都合不來。”
疤痕女立刻火冒三丈,體內靈力涌動:“你和我合不來,我還和你合不來呢!”
眼見着兩人就要大打出手,死苦依舊只是澹澹說道。
“安靜。”
怒和惡無奈的撇了撇嘴,卻不敢再次爭吵。
死苦搖搖頭,心中有些無奈。
他在三人中實力最強,這才能鎮壓這兩個不省心的傢伙。
就在這時,對萬物都異常厭惡的男子忽然輕咦一聲:“有一個第四境的種子消亡了。”
疤痕女不屑說道:“不就是一個第四境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死苦渾濁的眼底倒是流過幾分異樣:“看來,是隔壁州的鎮靈司派來了高手,來得倒挺快。”
“不過光靠一兩個高手,可沒法處理這種局面,算算時間,他們的大軍也要到了。”
“你們兩個,再去多種幾顆種子。”
死苦轉頭看向兩人:“泯其心智,增其怒、惡,這不是你們最擅長的事嗎?”
惡和怒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下來。
隨後,死苦識海中意念一動,取出了一個和安樂的斂魂鈴極爲相像的鈴鐺,輕輕搖晃,一張張微小的人臉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有數不清的哀鳴和哭泣聲迴響。
聽到這回響聲,他蒼老的臉上勾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快了,就快裝滿了……”
******
深夜時分。
青州鎮靈司的營地。
【你企圖逃離柳州,被黑袍皇子察覺。】
【你被追上了。】
【你死了!】
【推演結束!】
安樂默默睜開雙眼,摸了摸自己完好無損的脖子,感受着殘餘其上的痛感,心情有些沉重。
“又失敗了。”
“果然是第六境。”
他用這一次推演的機會,試出了黑袍皇子的部分實力,而且還意外發現了另一件事。
在推演中,安樂不僅化身巨人,還動用了能動用的一切手段,包括虛空魔鎧和噬靈血線。
而在他使出噬靈血線後,黑袍皇子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變化,還說了一句。
“沒想到,你就在我的身邊。”
隨後,從原先貓戲老鼠的心態,轉變爲毫不留手的狠辣,以絕對實力轟殺了安樂。
“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我?”
安樂摸着下巴,認真思索背後的原因。
“和空道人有關?”
“不應當,空道人畢竟已經死了數百年,就連殘魂都煙消雲散,神皇顯然是知道這點,纔會沒有繼續搜尋洞府的所在。”
安樂想到了【噬靈血線】的特殊性。
這一詞條是他在吞噬了神鎧後解鎖的,自然帶有神將鎧甲的氣息。
意識到這點,答桉便呼之欲出了。
安樂自語道:“難道在我吞噬神將鎧甲後,造成了某種極爲嚴重的後果,纔會讓這樣一位大人物來追查此事?”
這個猜想乍一聽有點荒謬,但未必沒有可能。
而且,要驗證這個猜測的方法,也十分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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