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肅一出來,便看見在外等候着的程雪鷹兄弟二人。
雪鷹迎了上去,問道,“父親,事情都妥了麼?”
程肅點頭,“整個風雪關都押上去了,還能怎樣?”然後他問,“鶴兒的傷怎樣了?”
雪鷹答道,“性命無憂,倒是傷着些筋骨,要修養好一陣子了。”
“讓她安靜幾日也是好的,”程肅面上雖有氣色,但終究是心疼程雪鶴的,他將雪梟招到身旁,小聲叮囑道,“你暫且先留在燁城陪鶴兒幾天,她身上受了傷行動不便,怕心情也不會好的,你與她最是親近,好生安慰她,待我回關後再送些更好的藥材來。”
程雪梟點頭,“是,父親。”
想到重傷的小女兒,以及那實難擺平的九皇子,程肅不禁嘆了口氣,他擡頭看向東方熹微的晨光,道,“鷹兒,你先隨爲父回去,我整整一日不在關中,再不回去怕會惹人懷疑。”
程雪鷹應聲,他回頭望向弟弟,終究是不放心他那浮躁輕佻的性子,他的弟妹性格都像極了孃親,自小都是惹禍精。程雪鷹拍了拍程雪梟的肩膀,叮囑道,“萬萬不可再叫鶴兒闖禍了,這次父親本是想叫鶴兒吃些苦頭,待那九殿下消氣後就大事化無,但偏偏又鬧出了些亂子,父親是以整個程氏一脈爲賭注保住了鶴兒的命,畢竟現在九殿下還是在我們的地盤上,但若那九殿下離開風雪關事情就不得而知了,程家與九皇子一黨的樑子也算是結下了,你可知其中嚴重?”
程雪梟鄭重道,“大哥放心,這一切我都知道,這段日子裡來我定會看好三兒,再不讓她做出什麼荒唐事來。”
程雪鷹聽了點點頭,“那便好,”隨後他抱拳,“二弟,保重!”
程雪梟揚起英氣勃勃的笑來,“保重!”
此時,西北荒原的東方里,那縱橫着地平線的雪山處,有耀眼的白日緩緩升起來,沒有溫度,卻是光芒萬丈,那通透又奪目的白色光線透過大地上那凝固了的冰凌白雪,爲這一方荒涼的水土注入絲絲生機。
一夜風雪。滿朝冬日。
在這孤零零的關外,燁城悄然打開城門,一隊人馬呼嘯而出,迎着日出,奔向那遙遙處的宏偉關卡。
燁城的百姓在天亮時分便醒了過來,沒有人在意昨晚的喧譁,胡爲將軍行事詭譎,心血來潮又隨心所欲,百姓們都認爲昨晚定是胡爲將軍在胡鬧的,便也不放在心上。百姓們穿着厚厚的羊皮襖子,呵着寒氣,將羊羣趕出城外,孩子們又在城中不算大的主街道上追逐打鬧着,一切一切,都顯得如此平靜又平常。
但這樣閒適的早晨,偏偏就有人喜歡來煞煞風景。
因爲雪鶴將自己的屋子讓給葉詢住了,鶴騎便收拾收拾了自己的住處,騰出一間屋子來給她睡。
一進入鶴騎住處的地界,程雪梟只覺入眼滿是行事豪放話語粗狂的小夥子們。
鶴騎自然是對程雪梟萬分熟悉,那些少年都笑着與他打招呼,只是程雪梟看出來了,他們的笑容都不是那麼自然,眉間還帶着一絲憂鬱。
他疑惑着朝雪鶴的住處走去,纔剛走到門口,他就找到了大家憂鬱的原因——他門簾還沒掀開,一個銅水壺就“刷”的一聲從裡頭飛了出來。
好在雪梟從軍多年,反應極好,他快速側身讓開,那銅壺閃電般從他耳朵邊飛過,一下子砸出好遠。
好險!差點就被這銅壺毀容了。雪梟心有餘悸。
緊接着,三個少年從裡面抱着頭跑出來,雪梟定睛一看,喲,老熟人,竟是允之、長英和清彥三人。
這時,裡頭傳來雪鶴那大嗓門的嚎叫聲,“滾!給老子滾得遠遠的!再進來老子都革了你們的職!!滾吶!!!”
最後一聲可謂是中氣十足,哪有半點病人的樣子?
“她醒了麼?怎麼發這麼大的火?”雪梟隨手拉住清彥問。
清彥此時抱着一大堆藥瓶,神情十分狼狽,他瞟了一眼門簾,似乎回憶起什麼恐怖的場景來,臉色青白,他用氣音對雪梟說道,“將軍還是自己去看看吧。”然後也顧不得行禮拜別,和允之長英二人相互扶持着跑遠了,好似後頭有怪物來追似得。
雪梟料定雪鶴是在生氣,咬咬牙,還是掀了門簾走了進去。他前腳剛走進去,一個枕頭就飛了過來,他一時沒做準備,臉盤被砸了個正着。
“滾!”雪鶴又是一聲厲嚎,像只小獅子。
雪梟從臉上摘下那隻枕頭來,看見小小的屋子裡,雪鶴正趴在榻上,只着了件單衣,頭髮也沒束起,毛毛躁躁的披在肩膀上。她的臉色蒼白,嘴脣因爲行刑時被咬破了,現在起了痂,還有點腫。
雪梟見了雪鶴的模樣,突然間,他的眼睛裡閃現出笑意,他將枕頭丟回去,戲謔道,“喲,你精神還是挺好的嘛,還有力氣打人呢。”
雪鶴一聽是二哥的聲音,突然扭過頭來,用極其銳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你又來湊什麼熱鬧?!”
“你說的是哪裡話,我身爲你最親最親的好哥哥,當然要來看望下你了,”說着他自顧自地坐在榻緣上,伸出手來順了順她雜草似的頭髮,“你看看你自己,怎麼把自己弄得這樣醜?”
雪鶴不理會他,任他的爪子在自己頭上撥弄着,一言不發的撇過眼睛,不打算去看他。
雪梟也不惱,他依舊是笑眯眯道,“哎喲,醜就醜了,反正我們三兒也不是什麼大美人,只是你受傷了,受傷就得治,我剛纔看你手下爲你帶來了傷藥,你怎麼還叫他們滾呢?可不要任性了。”
這話顯然是戳到了雪鶴的痛楚,雪鶴聽聞突然暴起,她艱難地支起半個身子來,吼道,“是是是,就是我一個人任性妄爲不顧大局!大雪封了官道我是倒了十八輩子的黴碰到了那九殿下,這叫我丟了他也不是,帶走他也不是,好不容易帶回了燁城還得受這杖刑!受杖刑就算了,這燁城十整十的都是大男人,我傷在屁股上,你讓我叫他們來給我上藥嗎?!”
“這燁城又不是沒有女人,你找個女人不就好了。”
“那不是直接告訴燁城的百姓他們的守將是個女人嗎?我還要不要在燁城混下去了?!”
雪梟頓時覺得挺逗,他笑,“哦,那倒是麻煩了,不過父親還真希望你不要在這燁城混下去,儘早回關內呢。”
“想得美!”
“那怎麼辦?聽清彥說,你這傷若不好好治,很容易落下病根的,你說你今後要是變成了瘸子,連馬都騎不了,不是更在燁城混不下去了麼?”
聽到這裡雪鶴眉頭抖了幾抖,她泄氣般的躺回牀上,嘴裡恨恨罵道,“都是那個葉詢,害得我變成如今這樣,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剁碎去喂狗——”語氣十分之陰森惡毒。
說到葉詢,雪梟像是想到什麼一樣,他一拍腦門,不懷好意地湊近雪鶴的耳邊,閒閒說道,“說到這個葉詢啊,我還要代父親給你捎一句話。”
“什麼話?”雪鶴警覺地問,她直覺不是什麼好事。
“父親說了,葉詢現在受傷,不能行動,要你先收着他,等到他可以行走了再送他到耀州去。”
一言使雪鶴登時炸開了花,她的聲音提高八度,“什麼——?!!!”
雪梟兩手一攤,做出無力狀,“這真是沒辦法的事啊,如今那個九皇子動不得搬不得除了在你這燁城原地療傷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這破主意是誰出的?”雪鶴立刻瞪着眼睛湊上去問。
雪梟被雪鶴那金光閃閃的眼睛看得極其不自然,他錯開雪鶴的眼神,道,“還有誰能定這麼大的主意?當然是父親了!”
雪鶴又湊得更近了些,“那把他送到戎城去養傷,戎城那麼近,顛簸幾下也顛不死他!”
“我的好妹妹,你就饒了你的親哥哥吧,”雪梟頓時感到頭大,“那九皇子現在是燙手的山芋,我自己府上那幾只母山芋就夠我燙好久了,你還丟一個更大過來?!”
“反正你現在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雪梟立刻搖頭,“不行,你哥哥我現在是分身乏術,什麼時候等我再生出了兩個腦袋了再說。”
“那你就眼睜睜的看着你的好妹妹整天和仇人待在一塊兒?!”聲音再次提高几度,雪鶴的表情此時已經算是凶神惡煞了,“二哥!我怕我會不小心把他這樣了——咔!”她隨即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雪梟根本軟硬不吃,他無所謂道,“沒關係,如果你還想打完剩下的那幾十杖軍棍的話,你大可這樣做。”
雪鶴已經絕望,“你當真見死不救?”
“真是愛莫能助啊,”雪梟很慈祥的拍了拍雪鶴的腦袋,“三兒,你要理解哥哥我啊,那戎城不好守的,再加上一個多事的九皇子你是要我力竭而亡嗎?”
“那你也不爲我向爹爹求求情!”
“我哪裡敢啊,父親可是在氣頭上的!那夜若不是我指出了你會逃向城外,讓父親成功抓了你,我恐怕也會被父親治個管教不嚴的罪,也得陪你受……”雪梟猛地住嘴。
果然,言多必失……
他見雪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睛裡似乎能噴出火來。
“啊!”雪梟見她如此模樣,突然大叫一聲,“今天天氣真好,我還要去散步呢!三兒你好生養着傷,切記不要動氣生了肝火,我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你跟前了!”說着擡腳就要溜,哪知衣角被雪鶴一掌壓住。
女孩從牙縫中擠出幾個猙獰的字來,“程雪梟……”
此時的屋外,承修和十隊隊長麟軒正被允之三人推了過來,三人之前被雪鶴吼過,深知不能再去虎口拔牙了,於是便拖了承修和麟軒過來,美名其曰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們可是把這個趁頭兒受傷之機進去勸她上藥來表忠心的機會讓給他二人了,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二人一定要抓緊機會。
承修、麟軒二人哪裡不知道他們的意圖?都將頭搖的像撥浪鼓,聲稱即使被派去洗半年的馬也不會進去以身飼虎。
於是在五個少年僵持之時,只聽雪鶴又是一聲震天動地的“滾——!!”緊接着程雪梟抱着腦袋衝了出來,跟在他身後的是棉被枕頭等一大堆東西。
五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一時從屋裡飛出來的東西太多,程雪梟躲閃不及,後腦勺被一個瓷瓶生生砸中,他“哎喲”一聲,十分痛苦。
“程雪梟你個王八蛋!大騙子!白眼狼!你竟然和其他人一起來坑我!!你們都給我去死!!”雪鶴一人罵得十分起勁。
雪梟正揉着疼痛的後腦勺,是以沒有精力去反駁,當看見門口那癡傻的五人後,立即挺起胸膛來,不自然地乾咳了幾聲,“趕緊想辦法讓你們頭兒上藥,這樣下去怕她是撐不了多久!”然後腳底板抹油,溜得飛快。
五個少年互相看了看,爾後臉色轉青,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一盞茶的功夫後,允之長英和清彥看着承修、麟軒二人被獅吼功吼了出來,他們三人發出了嘖嘖感嘆。
再後來,在燁城長久都沒有使用到的軍事堂裡,十個小隊長召開了一次嚴肅而莊重的會議,加上一個純粹是爲了看熱鬧的程雪梟,十一個人在小小的破屋子裡討論地熱火朝天,到最後,當玉珠被幾個鶴騎成員強行抓進軍事堂時,十一個男人看着這個雪鶴名義上的丫鬟,都滿意地點點頭。
玉珠迷茫地看着這些眼裡盡是不懷好意的男人們,深覺自己羊入虎口。
鶴騎對於如何讓雪鶴上藥這件事的最終解決辦法是,將玉珠的手裡塞了滿滿的十幾瓶傷藥,半哄半騙的把她推進了雪鶴的房間。
雪鶴平時對玉珠都很是客氣,因此這次倒沒有聽見她的吼叫聲了,衆人不禁心中竊喜。
但那天,玉珠就失戀了。
雪鶴對她有救命之恩,她自然不會將雪鶴的秘密說出去,但當她知道雪鶴是女兒身的時候她差點沒忍住掐死那十幾個男人!
那個血光滿布的殘夜裡,那騎在黑色駿馬上,猶如戰神在世的胡爲將軍竟是一個女娃子!這叫她暗許許久的芳心怎麼受得了?!
這簡直是個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