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鶴洗了澡,又隨便吃了些東西,她心情十分之好,哼着變調的小曲子一路腳步輕快的來到葉詢住處。
她笑眯眯的向躺在榻上的葉詢打了個招呼,“公子安好,恭喜發財啊!”然後將一個用麻布做的小包袱甩在桌子上,她也不顧葉詢那疑惑的目光,將小包袱打開了,從裡面取出幾朵蘑菇來。
那蘑菇生得甚是好看,雪白雪白的,胖胖的傘蓋,短短的柄子。雪鶴拿過一朵蘑菇,在葉詢眼前晃着,“公子,這蘑菇我取到了,你是炒着吃,煮着吃,燉着吃還是用來煲湯啊?”
可想而知,此時葉詢的臉色是不好看的,他真後悔沒說吃龍肝豹膽來着,幾朵蘑菇就被雪鶴這樣輕易取到了。
葉詢問,“哪弄的?”他沒見過這種白得晶瑩剔透的蘑菇,好似冰雪雕的一般,他在兆京時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因此他確定這蘑菇不是兆京或是南方運來的。
“哪來的公子就別管了,反正這是能吃的,而且啊……大補!吃下幾口後,公子就能下牀活蹦亂跳了!”雪鶴將“活蹦亂跳”四個字說得極重,潛臺詞便是:吃了蘑菇,你就趕緊給老子滾蛋吧!
葉詢自來到風雪關後,第一次感到了暴躁。他再沒有看那蘑菇幾眼,而是緩緩說道,“是啊,我這一身的傷想是快要好了……”
一旁的雪鶴拼命點着頭。
“過不了幾日吧,我便可返回關內了……”
雪鶴還是在點頭。
“這幾日,還勞煩程三小姐照顧於我呢。”語氣中竟帶着絲絲笑意……或者說是,怒極而笑?
這一次,雪鶴沒有點頭,她的直覺是,眼前這小子又想給自己來一招陰的了。葉詢是什麼人物?他向來是有仇必報的,沒必要爲了幾朵小小的蘑菇還特意來感謝自己啊?
陰謀,他又有陰謀!
“可是……”果然,葉詢的語氣轉變了,“那幾朵蘑菇,怎的夠我吃呢?”說罷,他竟還朝雪鶴歉意的一笑,“實在是抱歉啊,我這些日子裡來受傷,吃的可就多了些。”
雪鶴不語,她僵直地站在葉詢面前。這一次,她雖然生氣,但好似習慣了葉詢故意刁難一般,她正色,“公子,你可是答應過小人的,不再爲難與小人了。”
葉詢淡淡反問,“我有爲難與你麼?只是你這蘑菇確實少了點。”
“公子,你可知這是什麼蘑菇?這是雪下生的雪菇,雪若下得厚了,它不會生,下得薄了它也不會生,一個牧民能在一冬中採到幾朵已是萬幸,你……”
“你是心生不願了麼?”葉詢打斷她的話。
雪鶴頹然,“小人不敢。”
葉詢冷笑,“那便是最好了,那蘑菇我還要再多幾朵來,不管是幾朵,你總是要給我弄來,”說着他深吸一口氣道,“說我故意爲難你也好,總之你若是弄來了,我不僅不會再爲難與你,還會立刻離開燁城去往關內,你的一切我都不會再說出半個字來,到時咫尺天涯,你我都不會有任何交集。”
聽葉詢這麼一說,雪鶴眼睛一亮,“公子當真?”
“自然是當真的,你若不信,我們擊掌如何?”說着他伸出了手掌來。
“好,我信公子的話!”雪鶴思考片刻,也伸出手掌來,輕輕擊向葉詢的手掌。
兩隻手掌相擊三下後,雪鶴將那些蘑菇又收回了袋子中,她解釋道,“公子,這蘑菇實在是不好儲藏,小人得把它們藏於雪中才好,你再等我幾日,我會找更多的來。”她完了,她又如同旋風一般出了房子。
葉詢眼望着那還兀自搖動着的門簾,突然自嘲地一笑——他自遇見了這程雪鶴後,所做的莫名之事就越來越多了吧?
從雪鶴的口氣中,弄到那幾朵蘑菇是花費了她大量的精力的,否則以她的性格,完全不會如此鄭重的述說那蘑菇的來歷。其實事情到此爲止便也算了,但他偏偏就是不甘心,或許是因爲雪鶴那張太過燦爛的笑臉吧?
他向來,看不慣別人的好。
就此,一夜無話。
雪鶴同上次一般,去找蘑菇後就音訊全無,葉詢也不大關心她到底是用什麼方法弄到的,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那麼區區幾朵蘑菇,想來要她再弄多些來更是困難,上次一去七天,這次多少天還未可知。
次日一早,葉詢便起來了,洗漱過後也沒什麼食慾,便看起書來。他發現這燁城之中,他最爲熟悉的人就是雪鶴了,玉珠雖是伺候他的,但玉珠也只是賣了雪鶴的面子,心不在他身上,亦不敢帶他出去轉溜,生怕弄出什麼事情來。
有時候,待在這塞上,葉詢總感覺是被天下人都拋棄了一般,帝都時那衆星捧月的傲氣淡然無存。如今的他,倒更像是一個普通人,雖說阿諛的人少了,但待在這裡,好歹是遠離了權勢,讓他十七年來都沒有放下的心安平了不少。
這樣胡亂想着,不知多久過後,門簾猛地被人掀了開來。
葉詢初想來人應是雪鶴,但轉念雪鶴現在應該在找蘑菇呢,哪有心思再來探望自己,玉珠也應該不是,她畢竟不會武功,手勁不大,不能將一襲厚厚的簾子掀得鏗鏘有聲。
葉詢擡眼望去,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十*歲的模樣,臉上盡是老成,他穿着貼身的玄色軍服,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披大氅,雪落了他一肩,想是很冷的,但他卻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銳利的像是鷹隼,整個人給人一種陰森森的壓迫感。
葉詢冷冷的盯着他,不說話,也不打算有任何表態。他已然習慣了在他的住處,有各式各樣的人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的闖進來。
那黑衣少年慢慢向葉詢走來,竟是一瘸一拐的。他沒有像雪鶴那般,來了就一屁股朝榻上坐去,而是坐在遠離葉詢的椅子上,然後仔細看着葉詢。
“原來北朔的九殿下就是這般模樣,哼——”那少年發出冷哼,“也不過如此。”
葉詢擡眼瞟了他一眼,低聲道,“滾出去。”
黑衣少年竟笑了,他點點自己的腦袋,好似想起什麼一樣,“啊,小人都忘了,殿下還不認識小人呢……小人是鶴騎四隊隊長,程照生。”說着還恭敬的了行了一禮。
“耳朵聾了麼?滾。”葉詢十分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時時刻刻都帶着譏諷一般,雖然他自己說話也常常是那樣。
照生不爲所動,他繼續說道,“那日殿下判罰程三時,小人也在場,只是當時太過混亂,小人的腿腳不好,是以站在了最外頭,沒能真正見上殿下一面。程三這幾年素來行事任性,但不曾吃過誰人的大虧,倒是遇上殿下以後,真像是老鼠遇見了貓,被欺負的頻繁,我還道殿下本事真是大呢,定是有了三頭六臂了才能使喚的動程三,沒想今日一見,殿下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葉詢心中不悅,蔑笑,“既然是程雪鶴的部下,那今日你是想同那日的癡兒一般,爲程雪鶴求情?”
照生一擺手道,“別拿我與平安那個蠢貨比肩,他差點害死程三,我可不會那樣做。我今日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殿下不再胡鬧。殿下若是聽我的,好好養傷,再安然回到關內,那便是最好了,皆大歡喜……若是不聽,也簡單的很,我程照生,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
“你想殺我?”
“小人怎麼敢動那個心思?那不是把程三往火坑上推麼?不過小人倒是有一個辦法——小人只需灌殿下一劑藥下去,廢了殿下的神智,這樣既能保住殿下這萬金之軀,還能讓殿下乖點,兩全其美。”
葉詢的臉上沒有半點波瀾,“想害我,你得再修個幾年。”
“我知殿下是有幾分本事的,能在兆京安然的活着,並且活的如殿下這般滋潤的皇子也算是少數了……”
葉詢不耐地打斷了照生的話,“你到底要說什麼?若要爲那程雪鶴求情,還是直接說的好。”
照生陰森森地笑了,“殿下的手段小人如今是瞭解一二了,但殿下要爲難程三,也要看看這裡是誰的地盤。殿下差程三去取那雪菇,程三七天來採到那麼多已是不易。殿下可知,程三乃是程大將軍的小女兒,卻一連七天在匈奴的地盤上東躲西藏,就爲了採幾朵蘑菇,這事當真十分可笑,殿下卻三番五次的要程三這般做。程三若是安全回來便也罷了,若死在了匈奴手中,程大將軍心生怨恨,殿下可擔待的起風雪關的安危?要小人說來,殿下這般喜歡胡鬧,不如在事情沒有鬧大之前,讓殿下徹底,安靜下來。”
葉詢只聽見了照生說雪鶴爲了採幾朵蘑菇而涉險進入匈奴的地界,他擡起眼眸來,問,“你說程雪鶴去了匈奴的地盤?”
照生冷笑,“殿下還不知道麼?那雪菇生於雪下,十分珍貴,牧民就是花了精力去找一年也找不到幾朵,唯獨那依河旁的密林裡生的多些。殿下要吃蘑菇,風雪關今時只生這種蘑菇,程三哪有不去之理?”
葉詢喃喃道,“那依……那不是匈奴最重視的林子麼?”風雪關外荒原成片,一望無際,是以林子稀少。那依河是匈奴南部的一條河流,河流在地下時途徑溫泉,因此流出的水極爲溫暖,又流經山坳,那裡常年北風颳不進,氣候溼暖,生成了一大片林子,林子中生有藥材,住有走獸,匈奴十分重視,他們認爲有神明住在林子中,才能保護那依河一方鬱鬱蔥蔥。雪鶴從匈奴手中搶來的草場其實就算那依的邊緣地帶,雪鶴本是想將那依河沿途全部霸佔來,可匈奴看得緊了,實在無法下手——而今,程雪鶴竟闖入那片林子裡,只爲了採那些該死的蘑菇?!
“何止是重視?那蠻子的大王子烏達爾丟了那依河邊緣的草場子,之後便派兵守住了那依河……那林子裡,廣闊無邊不說,還很有可能遇上匈奴。”
葉詢沒有說話,卻眯起雙眼,臉上竟有懊惱的神色。他一直認爲雪鶴弄來的蘑菇應該是向牧民徵收來的,不料她竟是隻身採來的,她身爲燁城守將,手中好歹是有一城幾萬人的性命,竟敢這般胡鬧。
葉詢問,“程雪鶴帶了多少人馬?”
“這種事情還能多帶人麼?自然是程三一人去的。”
照生話音一落,那本是躺在榻上,安靜的貴族少年突然直挺挺地坐起來,他的眼睛亮得嚇人,他直直盯着照生問,“她什麼時候去的?”
“不久前,一人一騎,擋都擋不住。”說到這裡照生自嘲一笑,他腿腳不好,晚來了一步,待他到了城門時雪鶴已經騎馬奔出老遠了,他望着天際盡頭那越來越小的背影,怒火中燒,終是忍不住闖進葉詢住處冷嘲熱諷一番。
葉詢皺起眉頭來,終於,經過片刻思考後他一把掀了被子,扯過了大氅匆匆披上。
他的頭髮沒來及梳起來,一襲長髮披在後背猶如錦緞。他看了一眼照生腰間的環首刀,沒有多一句言語,奪了刀便風風火火的出門而去!
期間照生沒有阻止,待葉詢已經走出了屋子後,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來,他提起那被炭火溫得滾燙的馬奶酒,自顧自的倒了一杯,細細喝了起來。
許久許久後,他回想起葉詢那果斷又迅速的動作:起牀,穿衣,奪刀,到最後的飛身而去……
“原來他的傷早就好了呢,想來也是,他來燁城也有一個月了吧……”照生自言自語道,“程三啊程三,苦總不能你一人受去了,那小子也得陪你分擔分擔纔好……”他心思平靜如水,國仇家恨,氏族權謀全全不放在眼中,一個皇子的安危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麼,管那葉詢是生是死,他只念雪鶴不要受到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