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鼻子都給堵上了,頭又脹痛着,任誰這樣心情都好不起來。
夜裡雪鶴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中只感覺那條被額頭捂得滾燙的毛巾給抽了去,又換上了一條涼絲絲的毛巾。流滿半臉的鼻涕也叫人溫柔的用手帕擦去了。雪鶴感覺極舒服,換了一個姿勢後便又睡去了。
整整一個夜裡,她額上的毛巾換了五六條,鼻涕也擦了七八次,只是她困的緊,不曾睜開眼開照顧自己的人誰。雪鶴心想無非是允之或是二哥在照顧自己,後來雪鶴只覺得自己瞎了眼,想誰照顧自己也不能想到二哥啊,當天程雪梟在客棧中一夜睡到大天亮,神清氣爽。
臨近清晨時,雪鶴終於撐開眼皮,雙眼迷濛的望向窗外,她本來是想看看天光幾時的,哪知一個人生生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他伏在自己的榻沿上,因爲怕壓着雪鶴,所以他只佔了小小一塊地方,一手在緊緊的拽住被角,謹防雪鶴夜裡睡得不老實掀了被子,睡夢中他是皺着眉頭的——可見他以這種高難度的姿勢睡下來是多麼不容易。
他是葉詢。
照顧了她一晚,爲她換毛巾,壓着被角。
他乾淨的指甲是呈紫色的,鵬城的夜裡寒冷,他竟就這樣生生在榻邊守了一晚。
雪鶴先是心中一暖,但馬上,一股哀傷涌上心頭。
她看着葉詢完美的側臉,他的睫毛弄長,鼻子挺直,側臉的弧度秀美無瑕,連頭髮都是烏黑漆亮的。他生的那樣美,他是那樣聰明,是那樣,叫人感覺漂亮獨立,怎麼追也不上。縱使怎樣不捨,他都是要走的。即便雪鶴不願去思考他要何時走,他都是要走的,不管遲還是早。
只是,她本來還等着這次回燁城後就帶他去爬雪山的,還有風雪關的各種吃食,她都想帶着他去吃個遍,如今想來是沒機會了。
“葉小九。”少女臉色蒼白的喚他。
葉詢的睫毛抖了一抖,隨即睜開眼來,他眼中滿是熬夜後的血色,模樣看來很是憔悴,他見雪鶴醒了,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他低聲道,“你醒了,感覺怎樣?餓了麼?”說着他伸手探向雪鶴的額頭,“燒退了嗎?”
雪鶴一扭頭,避開了葉詢。
葉詢的手僵直在虛空中。
雪鶴道,“天亮了,你要回去了吧?”
葉詢無言。
“呵,沒想到這日來得這樣快。”
“我也沒有想到。”沒想到父皇這麼快就原諒了自己。也不知舅舅在朝中做了怎樣的努力,能這樣快返回帝都並不叫葉詢如何開心——穆氏給父皇施壓,以父皇的脾氣,不會善罷甘休的。
兩人長久的不說話,突然間,葉詢在雪鶴背後伸出手來,在她措手不及中摟住了她,“程三……”
少年的聲音深沉而嚴肅。
雪鶴肩膀一顫,她咬住嘴脣,沒有說話。
“程三,你昨日問我,你是否會像楊婉那樣成爲政治聯姻的工具。我告訴你,貴族家的女兒,誰都逃不了這個命運。或許一年後,你也將會嫁往帝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不得不去嫁過去,但是——”手下用勁,將單薄的少女抱的更緊,“不要怕,你的夫君,將會是我……”
“程雪鶴,乖乖等着我來娶你。”
——那個瞬間裡,少女吃驚的瞪大了雙眼。之後葉詢呢喃的所有話她全全沒有聽進去,腦海之中獨獨迴盪着那句“程雪鶴,乖乖等着我來娶你。”
“等我回了帝都,一切局勢都穩定下來後,我便稟明父皇,告訴他你我之間的情誼,你是程氏的小女兒,我們門當戶對,父皇定十分贊成這門婚事。”
雪鶴剛想要接話,卻聽門外輕輕敲了數下門:邦邦邦。一個尖利又恭敬的聲音在外說道,“殿下,到啓程的時候了,您醒了麼?”
“嗯,知道了。”葉詢淡淡應道一聲,隨即低下頭去,在雪鶴的頭髮上印下一個吻,“好好照顧自己,我纔不要等娶你那日看見一個醜八怪。”說着他站起身來,帶着檀香的袖口拂過雪鶴的眼睛。
只聽葉詢的腳步聲,然後是門開的聲音,“走吧。”翩翩貴公子輕聲吩咐道。
徐慶躬身唱喏,帶領着衆侍衛同葉詢一起離開。
徐慶是宮裡的老人了,爲人精明,他偷瞄了葉詢一眼,見他眉眼凝重,並無返回帝都的喜悅之色,加上他又是在他人房中待了一夜——其中貓膩似乎不言而喻。
那胡爲看起來眉眼清秀,皮膚白皙,俊俏的跟一個小姑娘似得,聽程家二公子說,九殿下自來風雪關後都與這胡爲廝混在一起,二人同吃同睡,同進同出。
想到這裡徐慶瞭然一笑:這皇室子弟就是不一樣,都被貶至這苦寒之地了,也不忘快活享福,連美少年都不放過。
“殿下,那胡爲的官職不大,若殿下喜歡,大可向程大將軍將他要來。”
葉詢聽聞老太監這麼一說,頓時明白他誤解了自己和雪鶴的關係,他冷笑,“不必了,也不是什麼精巧的玩意兒,帝都裡比他知情趣的人多了去了。”
叫人伺候洗漱了一番後,葉詢走出了客棧大門——門外依舊是一片茫茫白雪,街道上沒有行人,只餘侍衛隊在外嚴正以待。看來是徐慶做了清場工作。程雪梟領着一干鶴騎跪在門外迎接着他。
葉詢回頭一望,身後安安靜靜,看來雪鶴是不打算送他這最後一程了。
“走吧。”坐進馬車中,葉詢放下簾子。
“走——”徐慶揚聲一呼,隊伍朝前緩緩移動起來。深紅的曳撒,鮮豔的華蓋,奢侈的馬車……這一切似乎和來風雪關之時沒有任何差別。
馬車裡很溫暖,薰香的味道烘得人昏昏欲睡,葉詢緊了緊圍脖,掀開簾子往外頭看去,他的眼睛早就熟悉了這茫茫無盡的白色,近處的小雪紛紛揚揚,遠處的雪山逶迤綿延,一切都是那麼粗獷原始,卻帶着如火的熱情,將他這個本該冰冷如鐵的心溫暖的幾乎要融化掉。他曾以爲他的將來會因爲權勢而娶一個他不愛的女子爲妻——他一直認爲自己的人生會爲了皇位已是可以棄掉任何感情,包括他的愛情。程雪鶴的出現將他的之前的人生全盤否決掉。
第一次,他決定不爲了皇位而做一件事情——去求父皇成全他和雪鶴。
隊伍行了許久,將要出鵬城的地界時,葉詢竟隱約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葉詢!葉詢!”
少年的眉頭一跳,他陡然坐直身來,然後猛地一掀轎簾——雪花呼嘯着撲在他臉上,他探出頭去,見隊伍過來之處,茫茫一片,而在落滿晶瑩的官道上,有一點黑色的影子朝他靠來!
“葉詢!葉詢……”來人清脆的聲音隱沒在風中,顯得那樣飄渺急切,馬兒的四蹄在雪上濺起陣陣白花,想是速度極快,可來人離隊伍實在是太遠了,遠的看不見來人眼目。
但葉詢知道,是她來了。她來給自己送別了。
“駕!”高高揚起一鞭子,雪鶴騎着踏霜疾馳着,她披着大氅,臉頰通紅,睫毛上沾着冰晶,她的眸子緊緊盯着前頭幾乎要消失的隊伍,大喊道,“葉詢,你可不要忘了你說過的話啊!我可當真了!我會等你的……我會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程三……”葉詢低聲念着雪鶴的名字,平素高雅的貴公子此刻趴在轎窗上,探着身子,拳頭緊緊握着。風雪交加的天氣裡是極冷的,葉詢只感覺臉都僵硬了,他在心中暗罵道:這個不要命的死丫頭,發着高燒竟然還敢跑出來吹風!
徐慶將葉詢的表情看在心裡,不用回身也也知道隊伍後跟着的是誰了,雖然直呼皇子名諱是大不敬,但看九殿下如今的模樣,好似根本不當一回事。徐慶摸着了葉詢的心思,他道,“九殿下,要不先停下隊伍?”
像他們這樣年紀的少年最是熱血方剛了,分離什麼的自然是依依不捨。也不知九皇子在之前對那小將領說了什麼勾人的話,竟引得那小將領不遠千里的追來。權貴口中能有幾句真言呢?這小將領倒真是傻子。徐慶在心中如此嘲笑道。
葉詢又望了一眼那點模糊的影子,最終他下定決心,皺眉,“不做停留,叫隊伍加速前進。不用理會那個呆子。”爾後他利落的放下簾子,不見了面容。
停下來又什麼用?倒是給更多人看了笑話。
大雪飄灑,狂風萬里。
雪鶴此刻騎馬出來亦是勉強,如今又一連策馬十幾裡,更叫她的身子難以承受。在猛地吸入一口寒氣後,她突然躬下身去,劇烈咳嗽着。踏霜見主人體力不支,便乖巧地停下來。
“咳……葉詢,不要忘了呀。咳咳,我會、會一直一直等你回來娶我的……”
天地蕭索,那華麗的紅色隊伍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雪鶴一邊捂着胸口一邊大聲咳嗽着,她無助地看着那支隊伍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裡,只餘下一道蜿蜒而清晰的痕跡,蔓延到那已經合爲一條線的天地交匯處,終不知去了何方。
(卷一?風雪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