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里庫姆行省,首府,
華麗的書房內,帝國駐諾里庫姆行省總督拉蒂莫圖斯正在書桌前焦慮不安地來回踱着步,滿臉濃郁得化不開的愁色緊鎖眉頭,顯出內心的猶豫不決,而在他的右手緊扣的五指中,攥着一張已經褶皺成一團的莎草紙。
信紙很普通,但是上面所寫的內容卻足以讓身爲一方總督、重權在握的行省總督,急的一夜白頭!
拉蒂莫圖斯出身羅馬的普通貴族家庭,年輕時憑藉貴族身份出任無票決權的監督元老,這原本是個無足輕重的職位,多數都是由那些一文不名的低級貴族世襲出任,然而就是在這個位置上,年輕的拉蒂莫圖斯卻不甘寂寞,多次就帝國時弊在元老院內高聲疾呼,大力提倡改革,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正因爲這一現在想來不禁自嘲感嘆年少輕狂、一腔熱血的舉動,當時卻引起了剛剛即位的瓦倫提尼安皇帝的注意,而很快,他就因此受到了讚譽和褒獎,並且外派到了諾里庫姆行省就了財政官的肥缺!
對於並沒有什麼背景的拉蒂莫圖斯而言,財政官的職務可謂是從天而降的好運,當然,瓦倫提尼安皇帝的知遇之恩也是讓拉蒂莫圖斯深深記在了心裡。
於是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中,拉蒂莫圖斯的所爲在日益腐朽的羅馬官場中可說是個名副其實的另類,他潔身自好,從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賄賂和薪金以外的錢財,和未發跡時結髮的平民妻子也是始終相濡以沫,從未有過一個情人或是結交貴族名媛,對於工作他嚴格執行帝國的法令,從未徇私舞弊,他殫盡竭慮,只爲不辜負皇帝的恩重如山和自己曾經的抱負。
拉蒂莫圖斯依靠着無可挑剔的個人品德和在職政績,贏得了皇帝的再一次青睞,同時也得到了元老院無法輕視的認同,最終在皇帝的金口玉言下,成爲了諾里庫姆行省的總督,而這一干,就一直到了現在再也沒有挪動過。
回頭去看這麼多年以來的從政經歷,拉蒂莫圖斯雖然一向都是謙遜自斂的性格,但內心裡還是對自己的堅持感到十分自得的,他所做的一切都能夠擺到檯面上來,無可指摘!二十年如一日,毫無污點的官員,恐怕在整個羅馬,也找不到第二個。
拉蒂莫圖斯很孤傲,因爲他有孤傲的本錢,他無懼任何人的脅迫也不屑於加入任何政治派系,他厭惡勾心鬥角,那種貴族和官場圈子裡的腐爛他無力去改變,但絕不容忍自己沾染。(請記住我站得正、行的直讓他有了遠離是非的紛擾,獨自在諾里庫姆安享平靜生活的權力。
拉蒂莫圖斯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的私密好友說過,即便是利益錯綜複雜的羅馬官場中,他也無懼只憑本心去做任何困難的抉擇,顯然這是一種無比驕傲的宣稱。然而,今天,拉蒂莫圖斯卻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幼稚,幼稚到簡直不像是一個淫浸官場數十年的老人所該有的。
瓦倫提尼安皇帝在東方的軍營中病逝了,他死在了自己呆了大半輩子的軍營中,死得其所,結束了可以算得上是轟轟烈烈的一生,留下了一個內憂外患、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帝國,然而,沒有人可以去怪罪這位軍人出身的羅馬帝王,因爲他已經盡力了,雖然瓦倫提尼安不是一位雄才偉略的君主,但至少,他所做的一切無愧於自己的使命。
帝國的問題是日積月累造成的沉痾,瓦倫提尼安已經盡力去試圖治癒寄生的毒瘤,只是不得其法而已,所以可以預見到的,在這位操勞一生的帝王去世之後,將得到是舉國的哀悼和緬懷,他的名字將會銘刻在帝國的功勳紀念柱上,永遠受到羅馬人的歌頌和崇敬。
然而,恐怕連瓦倫提尼安皇帝本人也不會想到,他的意外暴斃卻讓自己原本無可爭議的榮耀一生在最後的時刻,落下了一個令人遺憾的瑕疵。當然,這並不是皇帝的主觀意願,但是無可否認,皇帝的突然暴斃,爲帝國的未來造成了一個隱晦莫測的迷局。
而這正是此刻,讓拉蒂莫圖斯爲之苦惱萬分的原因所在。他面臨着一個艱難的抉擇,一個他根本無法迴避的抉擇,而且這個抉擇的後果不是一念天堂便是一步地獄。
誰纔是帝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這個禍福攸關的問題,猶如一座壁立千仞的大山,壓在拉蒂莫圖斯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然而,令人感到滑稽的是,如果向前推哪怕只是幾天時間,這個問題都沒有絲毫討論的必要,因爲帝國儲君的位子並非懸而未決,格拉蒂安?瓦倫提尼安努斯,先皇的嫡長子一直以來都是臣民心中唯一的繼承人選。可是,先皇的暴死,再加上突如其來的一紙易儲遺詔,讓所有臣民的心,一瞬間飄到了雲端,無處着地地懸空着,充滿足以毀家滅族的危險。
而當來自拉文納皇后的一封親筆書信擺在自己的書桌上時,拉蒂莫圖斯才突然意識到,身處官場貴族的漩渦之中,要想真正的明哲保身遠離陰謀完全就是奢望,他甚至開始痛恨起自己來,做了十幾年的總督,該做的自己都已經做了,爲什麼還要留戀?爲什麼不功成身退仍死死攥住這個權位?難道自己其實也已經被權力腐蝕了嗎?
拉蒂莫圖斯無法回答自己,他只能面對現實,所以,他第一次憤怒地喝退了隨侍多年的老奴和身旁的僕役,大聲讓家人離開,以獲得片刻的安靜。他需要單獨的空間,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思考,來決定這封信上給他的選擇。
拉蒂莫圖斯將自己關在書房中整整一夜,直到晨曦的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的時候,拉蒂莫圖斯已然如同一尊雕像般,坐在書桌後幾個小時沒有動彈過了,越來越深的焦慮彷彿難以自拔的泥淖鬱結在他的胸口,令人窒息。
然而,時間已經不容許他繼續徘徊下去了,他必須爲自己、爲家族乃至爲自己的朋友、下屬們指引一條明確的道路,因爲在這個關乎生死的問題上,沒有中間的道路可以走,黑,或者,白,落棋無悔!
“洛奇!”
終於,拉蒂莫圖斯艱難地喊出了老僕的名字,然而當聽到自己的聲音時,連他本人也感到震驚,因爲那嗓音蒼老得彷彿行將就木,透着虛弱和枯寂,不過,拉蒂莫圖斯只是臉上微微露出一抹驚色,隨即掩去,他已經沒空去理這些了。
“主人。”房門被緩緩推開,一個佝僂着背的老僕人恭敬地走了進來,小聲應道,正是跟在身邊已經幾十年的洛奇,正如拉蒂莫圖斯所料的那樣,這位值得信賴的老僕人雖然昨晚被他喝退,但是一定會耐心地等候在門外直到被傳喚。
“你立刻將凱爾西斯還有夫人請過來,然後將我們的客人請到我的私人會議室,就說我很快就去給他明確的答覆。”
拉蒂莫圖斯如是囑咐道。
“是,主人。”老僕洛奇點頭,隨即便轉身腳步蹣跚地走出了書房。
房門關上,拉蒂莫圖斯有些失神地望着空無一人的房間和窗外微微有些刺眼的陽光,驀地,微微嘆了一口氣,旋即伸手取出一支銅管筆攤開一張嶄新的莎草紙,提筆在上面書寫起來。
拉蒂莫圖斯做出了選擇,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選擇最終會帶來什麼後果,他只能虔誠地祈禱,即將到來的風暴不會對他摯愛的家人造成傷害,至於他自己?他已經做好了平靜迎接死亡的準備,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支撐着爲家人準備一條後路。
就在拉蒂莫圖斯握着彷彿重逾千斤的筆艱難地寫下自己的選擇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懷着同樣的心情,在此刻寫下或同或異的選擇的人並不只他一個。遠在西西里、埃及、摩洛哥、近的潘諾利亞、高盧、馬其頓、伊利里亞、雷提安行省,這些行省的總督,和他一樣幾乎同時受到了拉文納的書信,他們面臨着同樣的抉擇。
除此之外,在埃及、在希臘、在阿非利加,那些沒有被調往裡昂的留守鷹旗軍團,也在同一天接到了皇后派遣的信使,信使向那些軍團的指揮官帶去了皇后的問候和慷慨賜予,而換取的或者說交易的便是這些軍團對小弗拉維斯即位的支持,皇后要求他們立刻將防務移交給當地的戍備軍團,主力立刻乘船趕往羅馬。面對皇后的信使,一些將領用緘默表示反對、一些則當即下令全軍開拔,而更多的則是搖擺不定,他們既渴望能夠倚靠扶持皇帝即位來獲得權勢,但又害怕軍人干政的下場。
總而言之,隨着皇后派系向各地撒出的信使,帝國各個行省都掀起了洶涌的暗流,波橘雲詭,無數的陰謀家、投機客都瘋狂地投入到了這場驚世豪賭之中。
不過,對於那些真正掌握着力量、心懷野心的權貴者來說,現在還遠非下注的最佳時機,他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雙方開出更高的籌碼以便反覆權衡,直至一切趨於明朗化,他們纔會站出來,以一副忠誠無私的嘴臉,唾手獲取新皇的賞賜和失敗者遺留的蛋糕,這就是秉持着最殘酷的生存法則的政治。
無論是格拉蒂安,還是皇后賈斯汀娜,他們纔是真正在風口浪尖生死相搏的人,因爲他們無法承受失敗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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