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悠悠,朝着長安城門行來,趕車的着甲將軍一臉不悅,正是雲晚簫副將雲揚。
“公子,其實要一個風塵女子閉嘴的法子很多……”車廂之中,隨雲晚簫同行的棲霞不明白雲晚簫爲何要親自赴長安給霍小玉獻藝酬金——這豈不是向一個風塵女子低頭,甘願受她威脅?這霍小玉求財就罷了,若是藉機要挾公子嫁入將軍府,那公子的身份遲早要被識破。棲霞最擔心的,莫過於此。
雲晚簫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銅錢,臉上凝着一層寒霜,“同是女子,何必置人於死地?”
棲霞一臉憂色地搖搖頭,“公子,難道你真要受她威脅不成?”
雲晚簫突然一捏手心銅錢,淡淡道:“我想,她並非真正想訛詐於我。”略微一頓,雲晚簫正色看着棲霞,“你在拂影庵外對她說的那番話,易地而處,你又能接受多少?”
“公子……”棲霞面有驚色,不知該如何接她下面的話。
雲晚簫掀起車簾,望向車外長安城的輪廓,蹙眉道:“拂影庵素來安靜,你們在外說的話,我其實聽得七七八八。我只擔心她們滯留商州不走,所以纔沒露面,就由着你惡言將她們母女打發走。“雲晚簫轉過臉來,嘆了一口氣,“只是,你那些話,當真傷人。”
棲霞冷笑道:“難道我做的不對?我瞧那霍小玉就是有心想要嫁入將軍府,若是她要挾公子娶她,棲霞斗膽,敢問公子一句,你娶是不娶?”
雲晚簫臉色一沉,沉默不語。
棲霞淒涼地笑了一聲,“公子,今後可沒有第二個尉遲大哥爲你送命。”
雲晚簫身子輕顫了一下,“棲霞,你這話是何意?”
棲霞眸中的悽色更盛,“尉遲大哥能識木蘭,自然世間也會有第二個人能識木蘭,公子難道不怕霍小玉成這第二人?”
他……尉遲大哥……竟然知道我是女子?
這句話雲晚簫沒有問出,心中已有答案,若不是早識得她是女子,拼死救她之時,又怎會有那麼灼烈的目光?
可是,若是尉遲林待她用了心,又爲何與棲霞訂了婚約?
雲晚簫輕咳了兩聲,原來,即便是尉遲大哥還活着,對棲霞來說,她雲晚簫終究還是欠了她。
“婊/子無情,雖然此話說得難聽,但是棲霞還是想勸公子一句,此時回頭,還不算晚。”棲霞沉聲說完,一聲幽怨的嘆息輕而易舉地刺痛雲晚簫的心。
婊/子雖無情,戲子也無義。
她雲晚簫不就是一個戲子,一輩子都不能做真實的自己,其實比霍小玉都還不如。
至少,霍小玉他日遇上了良人,還可以從良,而她雲晚簫,即使遇到了良人,也只能咫尺相看,註定一世孤獨。
更何況,她身上還有一筆血仇未報……
一旦踏入仇海,就算想回頭,也再也看不到岸了——這是她臨走前夕,忘心師太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能懂。
“棲霞,欠你的,我雲家是永遠還不清了。”雲晚簫臉色煞白,胸口的舊傷又隱隱作痛,“只是,霍小玉我還是得招惹。”
“公子?”
“商州連死御史與刺史,就憑我一本死無對證的回奏,你覺得皇上能信幾分?”雲晚簫倒吸了一口氣,“況且,定王那邊肯定會覺察放在商州多年的耳目李克被我連消帶打了,所以,我的下一步棋,離不了霍小玉。”
棲霞聽出了雲晚簫話中的意思,“公子還想用霍小玉布棋?”
“我只想讓皇上與定王那邊以爲,我雲晚簫原來也是個好色之人,一見七裡煙花巷的霍小玉便失了魂,身子剛休養好,便不顧一切地流連煙花之地。”雲晚簫說完,蹙緊了眉心,“即使爹爲我編了不好女色,是因爲庵堂寄養多年的原因,也不能解除天下人心中之惑,身爲男子,豈能不好女色?何況,一個殺了定王耳目的人,又怎敢這般明目張膽地流連長安煙花柳巷?”
棲霞嘆了一聲,“如此一來,霍小玉難出公子復仇之局了。”
雲晚簫點頭,“棋子一旦入局,只有到了終局,纔會有生路。”雲晚簫放下了車簾,凝重地望着棲霞,“她終究是被我牽連入局的,若能一邊落子佈局,一邊保她全身而退,這輩子也算少欠一條命,就算踏上黃泉路,也安心些。”
棲霞定定看着雲晚簫,“公子如此佈局,當心傷身。”
雲晚簫掩口咳了咳,淡淡笑道:“此生註定孤寡,傷身又如何?”
棲霞伸出了手去,握住了雲晚簫的手,對着她舒眉一笑,眼中的悽色漸漸淡去,“公子不是還有奴婢麼?”
雲晚簫臉上的笑容有了些暖意,打開了手心,那枚銅錢平躺在掌心,黯淡無光,“你可放心,若我沒有錯看了霍小玉,那隻須這枚銅錢,便可結了霍小玉商州獻藝的酬金。”
棲霞看了一眼銅錢,又看了看雲晚簫,似懂非懂。
雲晚簫臉上笑意一斂,眸光忽然寒冽了三分,“自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倒要看一看,她究竟是愛財,還是愛權勢?”
“籲——”
突然聽見趕車的雲揚一聲長吁,馬車停了下來。
“車上何人?”
“車上乃是商州雲麾將軍,雲晚簫。”雲揚抱拳對着守將說道。
聽到馬車外響起長安守將的呵斥聲,雲晚簫從懷中摸出了自己從三品的武將將牌,一手掀起車簾,一手執令在上前查問的長安守將面前晃了晃。
“本將軍急見小玉姑娘,你們快些打開城門,放本將軍進城!”雲晚簫刻意提高了嗓門,急切地道,“一別多日,若是小玉姑娘被其他公子搶了去,你們可還不起我!”
棲霞看着這樣的公子,不禁會心一笑,終於明白爲何她偏偏要選此時到長安。
白日進出城門的人實在太多,守門官兵檢查並沒有夜間仔細,只要看見雲晚簫一亮將牌,便不問不查,直接放行了。若是夜間入城,定會驚動守門官兵查問,這理由一說,必定會在守門官兵中流傳開來,必能最快傳到皇上與定王耳中,知曉她雲麾將軍爲了一個青樓女子神魂顛倒,不惜夜入長安,只爲見佳人一面。
長安守將仔細查驗了雲晚簫手中的武將將牌是真非假,又瞧了瞧馬車內外,只有雲晚簫與隨行的副將與丫鬟,便揮了揮手,示意打開城門,放行。
“快些入城,本將軍可等不得了!”雲晚簫放下車簾,這句話說完,接連咳了好幾聲。
若不是哥哥雲飛死也不願再來長安,這苦差也不會輪到他雲揚來做。
“諾!”雲揚抓了抓腦袋,從來沒有瞧見過將軍如此,可是將令不可違,他只有應承着,等長安城門開啓,趕馬馳入了長安城。
“誰說雲晚簫不好女色的?你瞧,見了咱長安的霍姑娘,不也忘形如此了?”
“可不是!你瞧他那急色的樣子,當心進了這長安城,便回不了商州了。”
“他這身子還能活幾年,只怕還沒嚐到霍姑娘的芳澤,就激動得見了西天佛祖了!”
“噓……你們幾個小聲點,當心……”
隱隱約約地聽見守軍的議論,雲晚簫臉上浮起一抹笑意,對着棲霞點了點頭,這第一步,算是成了。
長安燈影點點,像是棋盤上落滿的白子,這一局沒有回頭路的棋,她雲晚簫既然已經踏了進來,便只有殺到最後,纔能有一線生機。
七裡煙花巷燈火通明,絲竹渺渺,沁人的脂粉味兒不到巷口,便已隱約可聞。
雲晚簫揉了揉鼻尖,忽然覺得有一絲淒涼在心頭蔓生——當無路可走,女子淪落到賣笑爲生,該是怎樣的絕望,才能舍下尊嚴與矜持,強顏露出撩人心魂的笑容?
“娘,我們已沒有退路了,你是曉得的。”
雲晚簫忽然想起她在拂影庵中聽見的這句話,心道:“她們究竟是走到了什麼困境,纔會說出沒有退路的話?”
棲霞看着出神的雲晚簫,輕嘆了一聲,眸光有些黯淡,暗暗道:“尉遲大哥你放心,我答應了你,會一世保護公子,便不會食言。只是你許我的來世之諾,可不要忘記了。”
香影小築今夜紅燈高懸,鄭淨持在門口迎入了一襲白裳的翩翩李益,含笑引着李益一路走入了前堂。
李益甫才坐定,絮兒已帶着其他魚嫂上滿一桌酒菜,爲李益斟滿了酒。
鄭淨持給自己斟了一杯,笑吟吟地道:“素聞李公子才學出衆,當日小女出言頂撞,實在無禮,還請李公子莫要介懷。”
李益慌忙起身拜道:“那日確實是小生唐突了霍姑娘,應當是小生自罰三杯纔是。”說着,便拿起桌上的酒杯,接連飲了三杯。
鄭淨持滿意地點了點頭,“其實小玉能遇上李公子你,是她的福氣。”說着,鄭淨持臉上的笑容斂得一乾二淨,愁着臉嘆了一聲,“只可惜,小玉不懂珍惜,唉。”
“霍夫人切莫如此說。”李益擺手道,“是小生還不夠好,入不了霍姑娘法眼。”
“你瞧現下流言四起,那些常來捧場的公子都不敢來了。”鄭淨持再嘆了一聲,“如今只有公子敢來瞧小玉獻藝,所謂患難見真情,若是小玉錯過了李公子,這輩子可就真的完了。”
李益聽出了鄭淨持的言下之意,驚喜道:“霍夫人的意思是……”
鄭淨持愁色道:“只怕李公子已瞧不上小玉……”
“小生一心傾慕霍姑娘,豈有瞧不上之理?”李益一時激動,此話一出,頓覺唐突,連忙擺手道,“小生是一心想要疼她、憐她,只是霍姑娘始終不給小生機會。”
“李公子此話當真?”鄭淨持連忙問道。
李益正色指天,一臉誠摯,“此心可表日月,豈能是假?”
“好一句‘此心可表日月’!”霍小玉的厲喝突然響起,李益與鄭淨持皆是一驚,那話中帶刺的冷意,足以讓兩人覺得心裡堵悶。
原以爲是雲晚簫到訪,穿了一襲雪紗流蘇裙,只爲少些妖媚,多些素雅,卻不想竟是他李益!
鄭淨持冷臉走到了霍小玉面前,扯了扯她的衣袖,“這日子總要過,你不是答應過娘,不管是誰,都要好生應酬麼?”
“娘?”霍小玉嘴角一勾,笑得淒涼,“你還想將我託給他?”手指狠狠指向了李益,當目光落在李益臉上,那眸中的冷冽讓李益的心猛地一顫,冷得讓他有些害怕。
鄭淨持眸光中露出一抹哀色,“你這是什麼話?娘處處爲你着想,你怎能這樣對娘說話?”
絮兒抱着酒壺走近霍小玉,低聲道:“姑娘,這難得有生意上門,若是……若是……”
“你們都想我跳舞,是不是?”霍小玉悽楚的目光一一掃過鄭淨持與絮兒,香影小築生意清冷半月,她不是不知道,這平日積蓄確實也撐不了多久了。
鄭淨持眼圈紅了起來,雖然沉默不語,但是意思很明瞭,今日這李益,她霍小玉是非伺候不可!
絮兒眼巴巴地看着霍小玉,若是香影小築再這樣無人造訪,只怕她也留不了多久了。
“好!你們要我跳,我便跳!”霍小玉決絕地說完,臉上梨渦旋出一抹絕望的笑,冷得好像北溟的冰雕,不可近,也不可親。
心寒到了極點,還有多少笑容能有暖意?
繞了一圈,一切還是要回到最初的那一夜,她一舞撩他心魂,他一醉擁她入夢,舍了她的清白,換來的註定是始亂終棄的悲劇。
原來,她逃不了,永遠也逃不了……
“呵呵,呵呵呵……”妖媚的笑聲不絕,霍小玉索性踢掉了足上的蓮靴,玉足點地,旋裳起舞。
旁人聽來,看來,她是忘形一舞,可是在她聽來,看來,卻是忘生一舞。李益看得心花怒放,鄭淨持暗舒一口氣,她卻痛徹心扉,只覺得一顆心火辣辣地猛烈灼燒着。
她輸得一塌糊塗,一夢已是殤,沒想到夢醒之後,還是一場註定悲劇的夢魘,不論她如何掙扎,也逃不過宿命的苦網,將她緊緊勒住,割入了她的血肉,讓她痛,讓她哀,直至麻木。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她記不清楚眼淚在何時奪眶而出?她只知道,她只能笑,即使心再苦,她也只能笑。身爲風塵女子,哭,只能是夜闌蜷縮在錦被下的宣泄,再有多苦,也要對着恩客笑,即使每一個笑都讓她的心,宛若刀割。
雪白的裙裳飛揚,襯着她剎那蒼白的容顏,她好像一位梨花仙子,遠離了紅梅的妖豔,素雅而幽冷。
只可惜,梨花開得甚早,不等桃花盛放,便已凋謝。
霍小玉等不到她盼望的春暖花開,桃花盛放,等到的只是一場落幕的梨花凋謝。
一股濃濃的腥味涌上了喉間,那是她那場噩夢的最後,她詛咒眼前這個薄情郎之時,生命最後的哀慟。
“夫人,姑娘好像不對勁……”絮兒驚聲說道。
鄭淨持臉色驚/變,慌忙上前欲扶霍小玉,“小玉,別跳了……”
“呵呵,這不是娘你要我做的麼?”霍小玉幽幽開口,一縷血絲從嘴角逸出,只見她停下旋舞,身子搖了搖,眼前一黑,便往後倒去。
“霍姑娘!”
久等的聲音出現,只可惜霍小玉已無力睜開眼,她累了,這一生,確實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