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徐徐而行,短暫的沉默讓雲晚簫覺得有幾分侷促,掀簾瞧向馬車外,目光落在了霓裳坊的牌匾上,當即朗聲道:“停車!”
李益與衛士長一愣,這雲晚簫想做什麼?
趕車的定王府衛士勒停了馬兒,轉頭問道:“雲將軍,何事?”
雲晚簫咳了兩聲,目光朝霍小玉的玉足掃了一眼,便撥開車簾,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等我片刻便好。”
衛士長疑惑地瞧着雲晚簫匆匆走入霓裳坊,揮手示意一名小將緊跟上去。
不多時,便瞧見雲晚簫手上拿着一雙白巾包裹的雪白蓮鞋走了出來,徑直走上了馬車,只留了一句話,“繼續走。”
衛士長冷笑了一聲,對着臉色難看的李益嘲聲道:“李公子,這哄女人開心的手段,你比起雲晚簫來,實在是嫩太多了。”
李益暗暗咬了咬牙,拱手道:“將軍所言極是,看來在下要學的,還有很多。”
衛士長點頭一笑,“識時務者爲俊傑,我想李公子他日必成大器。今後李兄若是青雲直上了,可別忘了多多提拔末將才是。”
李益嘴角顫動了幾下,俊臉上的笑容格外僵硬,不甘心的目光狠狠盯着繼續前行的馬車,“自是不會忘記你……”
雲晚簫,霍姑娘不該是你的人……
霍小玉聽雲晚簫喊了停車,還以爲是她坐在車中覺得尷尬,本想笑她一笑,沒想到雲晚簫再回來之時,手中多了一雙雪白蓮靴。
不用多問,便知道這鞋子定是爲她霍小玉而買。
霍小玉嫣然一笑,只定定地瞧着雲晚簫的冷臉,笑容中多了一絲深意。
雲晚簫不敢多瞧她的笑臉,右手將雪白蓮鞋往霍小玉面前一遞,“快些穿好,王府可不能這樣赤足失禮。”
霍小玉挑眉笑道:“將軍送別人禮物,都是這樣失禮的麼?”
雲晚簫輕咳幾聲,無奈對上了霍小玉的笑眼,歉聲道:“是我說話魯莽……”說着,雲晚簫雙手將雪白蓮鞋往霍小玉身前送去,“霍姑娘,快穿上吧。”
霍小玉反倒是將身子往後撐開,促狹地瞧着雲晚簫的臉,“雲將軍,可願給小玉親手穿鞋?”
雲晚簫臉色一沉,“霍姑娘,女子之足豈能讓男兒隨意觸碰?”
霍小玉從懷中摸出雲晚簫送她的銅錢,晃了晃,“若是我非要將軍做呢?”
雲晚簫正色道:“千金一諾,霍姑娘可想好了?”
霍小玉揚眉笑道:“我自是想好了,敢問將軍,做,還是不做?”尾音帶媚,沁人心扉,撩得人心酥。
雲晚簫斂了斂心神,倒吸了一口氣,默然將手中雪白蓮鞋放在一邊,左手用自己衣袖墊着,微微擡起了霍小玉的左足,右手用包裹蓮鞋的白巾輕輕地擦了擦她足底的泥沙,清晰的繭印顯露了出來,讓雲晚簫不禁蹙了蹙眉。
“練舞要付出代價,幼時赤足旋舞,這繭印是肯定抹不去的……”霍小玉忽然幽幽開口,低頭看着雲晚簫緊蹙的眉心,輕笑道,“雲將軍若是再抓着小玉的腳不放,可就當真是非禮了。”
雲晚簫心頭微微觸動,連忙將左鞋穿在了她的左腳上,“還請霍姑娘多多包涵。”
霍小玉左腳在車廂上踩了踩,略微有些驚疑,“咦?雲將軍,你這眼力不錯,只瞧了我一眼,這大小也算得上合適。”
雲晚簫低頭爲她擦了擦右足,給她穿好了右鞋,隨口應道:“平日裡都習慣了……”此話一出,頓覺說錯了話,不等霍小玉發問,已馬上糾正道,“這射箭練靶,總是要估算當中紅心大小。”
“哦?”
“你不信?”
“你說呢?”霍小玉淺淺地一笑,眸光柔柔地對上了雲晚簫的眼眸,“達官貴人我也算見得不少,雲將軍當真是其中最特別的那一個。”
雲晚簫拂袖站起,將白巾放在一邊,冷聲道:“我不也是堂堂男兒,怎會特別?”
霍小玉梨渦一旋,“至少,瞧見我足底瑕疵,沒有覺得興致索然……”
至少,你方纔有憐惜之意……
後面這句話,小玉沒有說,只是定定瞧着雲晚簫蒙着冷霜的臉,“雲將軍,你這千金一諾,小玉心滿意足。”聲音之中,帶着一絲淒涼,她雖然在笑,卻蟄得雲晚簫心裡酸澀不已。
雲晚簫搖頭道:“穿鞋不過是小事一樁,可是承諾珍貴,霍姑娘還是把銅錢收好,他日若遇險事,再命晚簫解圍吧。”
霍小玉眨了下眼,笑道:“將軍此話當真?”
雲晚簫點頭,“一言既出,豈有不當真之理?”
霍小玉似是得逞地笑彎了眉,“原先我也沒打算用這一諾,看來本姑娘確實賺了!”
雲晚簫面色俱寒,“那你方纔爲何要用此諾誆我爲你穿鞋?”
霍小玉輕輕一笑,忽地湊近了雲晚簫,眨了下左眼,“雲將軍不妨猜一猜,小玉爲何要誆你穿鞋?”
這個女子……實在是……狡猾!
雲晚簫倒吸了一口氣,“我沒那個心思猜。”
霍小玉得意地咯咯一笑,“將軍不也趁機佔了小玉的便宜?這一局,你我打平,等府宴完了,不如將軍再與小玉斗上一局?”
雲晚簫冷哼了一聲,將頭扭朝一邊,“我不稀罕贏你。”
“可是我稀罕贏將軍啊。”霍小玉笑意帶着三分釁意,“將軍可要多提防些,不然,當心又入了套,輸得一敗塗地最新章節。”
雲晚簫聽出了她的話中話,回過頭來,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她雖出身風塵,但能在長安芳名遠播,遊刃與風流名士之間,依舊清白,她定是有些心思的女子。
“霍姑娘。”雲晚簫鄭重地看着她,忽然抱拳道,“多謝提醒。”
霍小玉索然無味地眨了下眼,“就這樣被你識破了,可真不好玩了。”
只覺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雲晚簫嚥下了本來想說的話,蹙眉瞧着車簾被掀了開來。
“王府已到,請雲將軍和霍姑娘下車。”
霍小玉悠悠開口,“今夜只需飲酒看舞,不該你的禍事,你是不會遇到的。”
雲晚簫錯愕地看着霍小玉,翕動的脣不知道該說什麼?
霍小玉走在了前面,回眸對着雲晚簫莞爾一笑,“希望今日獻藝,將軍能夠記得長安霍小玉。”
這樣的你,怎會記不得?
雲晚簫聽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快步跟了上去,低聲道:“霍姑娘,不要胡來。”
霍小玉蒼涼地低聲道:“我已胡來了一世,再胡來一世又何妨?”
“有我在,你休想胡來。”雲晚簫雖然聽不明白,但也知道不能讓她胡來,於是往前走了一步,搶在霍小玉之前跳下了馬車。等站定了,雲晚簫伸出手去,對着霍小玉正色道:“我答應過你娘,會將你乾乾淨淨地帶回去,所以,除了信我之外,什麼都不要做。”
霍小玉瞧着她認真的模樣,心頭微微一暖,“莫非連車也不許下?”
“這……”雲晚簫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說,怔愣之間,木立在了遠處。
霍小玉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走下了馬車,笑道:“那我就等雲將軍,乾乾淨淨地送我回去。”
十指一扣,匆匆分了開來,似是擊掌約定。
雲晚簫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頭,迎上了立在府門前久候多時的定王府主簿徐楓。
“雲將軍,快請,王爺已設宴等候多時了。”
雲晚簫應了一聲,擡眼瞧了瞧天色,分明纔是清晨,這府宴便已開席,看來定王爺倒也心急得很。
李益跳下了馬來,看着雲晚簫踏入了定王府,臉上浮起一抹喜色。
“李公子,請。”衛士長的聲音忽然響起,李益點點頭,跟着衛士長一起進了定王府。
王孫庭院,富麗堂皇。
定王李侗手掌長安三萬禁軍兵權,是近幾年病歿的張太后之子,當今天子李豫的十三弟,長安府邸自然華麗得讓人流連忘返,亭臺樓閣,起伏不絕,沐浴在晨曦之中,竟讓人覺得有些怔然,以爲是到了皇宮御花園。
放眼當今天下,敢如此建造王府的,除了他定王李侗外,只怕再無第二人。
雲晚簫臉上的笑有些僵硬,當初潼關之戰,不過是定王與天子之間的一場對弈,定王刻意發兵不援,只爲了囤積兵力,靜觀李豫是否能殺入長安。
若是潼關不破,他定王可以收拾李豫殘局,在張太后的支持下稱帝爲皇,只是他沒想到,區區三千商州子弟兵,竟能浴血衝破長安,壞了他的一盤棋。
若是定王可以早些發兵,或許爹爹也不會戰死,三千商州子弟兵,又豈會所剩無幾?
尉遲大哥更不會命殞沙場!
想到這些,雲晚簫心傷之餘,不免暗暗心驚,當日若沒有查出商州刺史李克是定王這邊的暗子,她雲晚簫在商州的安定日子定然也長不了。
霍小玉悄然捕捉到了雲晚簫臉上的情緒變化,雖不知爲何她會如此,但是剛離醫館之時,小玉明白,雲晚簫是不願赴宴的。
自古宴無好宴,更何況是官場之宴……
霍小玉輕輕地打了一下雲晚簫的手背,“雲將軍,小玉忽然想到了一句詩。”
雲晚簫咳了咳,“可是‘一如侯門深似海?’”
“雲將軍果然厲害。”霍小玉輕笑一聲,轉身瞧了瞧來時的路,“你瞧,這來時路果然看不到盡頭了。”
雲晚簫澀然一笑,“答應你的,我定會做到。”
“將軍答應了小玉許多事,這最該做的一件便是安心瞧小玉獻藝。”霍小玉說得舒緩,其實自己也有些憚意,這戲若是做不好,只怕當真是回不去了。
雲晚簫沉聲道:“霍姑娘,你當真是個讓人看不透的姑娘。”
霍小玉笑道:“雲將軍身上不也有令小玉猜不透的地方?”
雲晚簫冷臉道:“霍姑娘,你想管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霍小玉知道眼前的將軍又開始以刺相向,只是輕笑兩聲,也不答話,走了一會兒,便瞧見了早已設好的酒宴。
定王李侗不過二十五左右的年紀,高戴紫金冠,身穿紫蟒袍,此刻安靜地坐在主座之上,淡然看着主簿徐楓引着雲晚簫與霍小玉入了席。
他……竟然會在這裡?
今日宴席不止雲晚簫一人赴宴,早有兩名朝廷官員在席中就座,除了霍小玉認識的秦晟與王永外,還有一位不着官服的黃衫豪士坐在雲晚簫左側,正是她夢中威逼李益來見她的黃衫豪士。
原來……果真不是夢……
霍小玉又一次肯定了那夢中曾經的一切,心底隱隱響起了那首黃衫豪士唸的詩。
浮生多哀怨,如是惹塵埃。
夜闌夢迴後,回踏當年來。
“我……當真是再世爲人麼?”霍小玉暗暗自問,臉色有些蒼白。
那黃衫豪士似是聽見了小玉的心聲,含笑側臉對着小玉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竟然識得她!
霍小玉大驚,或許,能問他一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雲晚簫覺察到了右邊霍小玉的異樣,側臉問道:“霍姑娘?”
霍小玉定了定神,強笑道:“我沒事。”
雲晚簫沿着她的眸光瞧去,對上了黃衫豪士饒有深意的目光,以爲是他對霍小玉起了意,當即冷聲道:“這位公子,是不是有些失禮了?”
黃衫豪士哈哈一笑,“雲將軍所言極是,確實是在下失禮了。”
“想不到兩位一見如故啊。”定王李侗從座上站了起來,微微示意案几邊的丫鬟給在座賓客斟滿酒,“李進士也入席吧。”
“謝王爺。”李益端身作揖一拜,坐到了雲晚簫對面。
酒香撲面而來,是多年的純釀,定是上好的美酒。只是,這美酒中的香味,對雲晚簫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
噬心香!遇酒便化奪命毒!
雲晚簫臉上不敢顯出驚色,執起杯來,只覺得心口隱隱作痛,這酒若是喝了,或許就是催命的毒藥,若是不喝,商州之局就明擺是她雲晚簫所爲,一樣是死!
黃衫豪士一飲而盡,笑然問向雲晚簫,“雲將軍,這美酒當前,難道腹中酒蟲不饞麼?”
“咳咳,我只是身子不適,不慣清晨喝烈酒。”雲晚簫輕咳了幾聲,知道這酒是怎樣也磨不過去,只能舉杯敬向李侗,“定王殿下,多謝今日邀約,末將身子不適,就小飲一杯,還請殿下海涵。”
可是手中酒杯還移到脣邊,便被身邊的霍小玉奪了去,一飲而盡。
這黃衫豪士當初可以讓她再世爲人,他敢喝之酒,就算雲晚簫不敢喝,她霍小玉也敢喝。
“你……”雲晚簫驚白了臉,“你……放肆!”聲音一顫,竟有一絲擔憂纏繞話音之中。
霍小玉,你這樣不是存心送死麼?這句衝到嘴邊的話,只能死死留在喉間,不敢道出。
霍小玉咯咯一笑,“雲將軍身子不適,還是少喝一些好,這勸酒之事,自當由我這種風塵女子來做,不是麼?”說完,霍小玉放下手中酒杯,歉然對着李侗福身道,“小玉自知失禮,不如讓小玉獻舞一曲,博王爺一笑,權當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