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影庵,新荷如畫,蓮池波光粼粼,倒影出池邊幾株柳樹的曼影,零碎在晨曦之中。
霍小玉在絮兒的攙扶下,來到了蓮池邊的小亭,坐下安靜小憩。
“絮兒,你代我去瞧瞧娘此刻可好。”霍小玉忽然開口,有些流連這清淨庵堂中的蓮池晨景,“我在這裡等你回來,不會有事。”
絮兒遲疑了一下,“姑娘,奴婢還是覺得先把姑娘你扶回房間,再去伺候夫人好些。”
霍小玉輕笑搖頭,“這青天白日的,應當不會再來什麼刺客了吧?你快些去,快些回來,我……還是擔心孃的身子……”
相依爲命多年,霍小玉還是害怕,她與娘不管少了誰,剩下的那一個,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在世上了。
“這……”絮兒還是擔心,若是姑娘伺候不好,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她可是擔不起這個罪的。
“你不聽我吩咐了?”霍小玉斂了臉上的笑意,眉心處隱隱有了怒色。
“奴婢不敢。”絮兒戰戰兢兢地搖搖頭,提起裙角,慌忙依着霍小玉的吩咐往佛堂趕去。
這個時辰該是小尼們在聽早課,小院靜得有那麼一絲清寂,在絮兒離開之後,越發清寂得厲害,也越發讓霍小玉的心靜得厲害。
“夜闌夢迴後,回踏當年來。”
安靜之中忽然響起一個渾厚的男音,着實讓霍小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循聲往那個說話男聲的方向瞧去——
黃衫客手提酒壺從庵堂牆外翻入,穩穩落在牆角,坦蕩地笑着瞧向了霍小玉,會心笑道:“霍姑娘,這一世可參悟了?”
霍小玉一怔,“參悟?”驚動的心因爲看清楚了黃衫客的模樣,漸漸平靜下來,仔細思量黃衫客的話中含義。
黃衫客沒有回答霍小玉,只是走向了她,“上回爲情而死,此生可願爲情而生?”
霍小玉涼涼地笑道:“先生說話行事總是這般神秘,小玉不過是一個紅塵俗女罷了,若是能勘破這些,只怕現下也不會在這裡了。”
黃衫客仔細瞧了瞧霍小玉的眉眼,笑道:“若是勘破了,你會在何處呢?”
霍小玉只是搖頭,“我只知道,不會在此。”
黃衫客沉吟片刻,喝了一口酒壺中的美酒,擡手一抹嘴角殘留的酒汁,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不走回頭路便好。”
“回頭路?”霍小玉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先生說的是李益,是麼?”
黃衫客笑而不語,反問道:“霍姑娘與雲將軍近日可好?”
霍小玉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黃衫客,“先生怎的突然提她?”
黃衫客掂了掂手中酒壺,笑道:“霍姑娘,你說我這壺中酒,究竟是此刻喝了好,還是留着等後面想喝之時再喝?”
霍小玉越發聽得迷茫,這黃衫客言語總是讓人摸不着頭腦,隨口答了句,“此刻喝了和日後喝了,結果不都一樣麼?”
黃衫客笑了笑,將酒壺懸在了腰間,“有時候選擇不一樣,結果自然也不一樣。霍姑娘,你想想今生是不是如此?”
霍小玉恍然點頭,當初選擇了李益,換來的結局是她情傷身死,如今選擇了雲晚簫,尚且不明白未來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唯一知道的是,在拂影庵這些日子,她感覺到平靜,比在長安七裡煙花巷還讓她心安的平靜。
他這樣說話,莫非是要提醒自己什麼?
霍小玉正色問道:“先生是世外高人,請恕小玉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呵呵,現下不明白,他日總會明白。”黃衫客拍了拍酒壺,望了一眼天色,“算算時辰,雲將軍也該來了纔是。”
“她會來?”霍小玉的心驀地一緊,竟有幾許慌亂。
黃衫客點點頭,道:“難道霍姑娘不希望瞧見她來?”
霍小玉一時不知道如何答覆,雖然想她來,可是當着一個還算陌生的故人承認這樣的心思,終究是有些失禮的。
“今日你與雲將軍一別,下回要見她,可就不容易了。”黃衫客忽地皺起了眉頭,“世事難料,雲將軍這一局能得什麼果,就看她今次種什麼因了。”
“不容易?”霍小玉一驚,“先生這話是何意?”
黃衫客神秘地瞄了一眼小院小徑,“霍姑娘不妨去問一問她。”
“先生?”霍小玉還想問下去,可是黃衫客似是不打算再說,擺了擺手,“後會有期吧。”說完,黃衫客一腳踏在亭欄之上,飛身而起,輕靈地翻過了庵堂白牆,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究竟是什麼人?”霍小玉忍不住問出了口,可惜那個黃衫客已一去無蹤,不可能再應她一句。
霍小玉覺得有些心驚,黃衫客話中之意,無疑是說雲晚簫會消失一段日子,若是在商州失了雲晚簫的庇護,身爲刺史的李益定會將她母女接入府衙,到時候,即便是她錯開了開頭,這結果也是一樣,她依舊會是李益拋下的昨日黃花,依舊會是那個爲情而死的霍小玉。
莫非這就是黃衫客提醒她的意思?
“奴婢見過雲將軍!”絮兒驚惶的聲音突地響起,將失神的霍小玉拉回了現實。
只見雲晚簫着了一身白裳卓然立在小徑盡頭,雖然比了個“噓”的動作,也終究沒有來得及攔住絮兒暴露了她的行蹤。
雲晚簫瞧見霍小玉已經瞧見了自己,只好乾咳了兩聲,坦然走了過來,“霍姑娘,身子還有傷,怎的不在房中好好休息?”
霍小玉定定看着她,略顯蒼白的面容落入雲晚簫眼底,輕而易舉地刺痛了雲晚簫的心,牽惹起她的心疼。
她這模樣,若是路上馬車顛簸厲害了,她怎生扛得住?
雲晚簫遲疑了,這個時候送她回長安,定會傷了她的身子,若是不送,又怕等自己回來,她已進了刺史府,到時想要帶她回來,可就是難如登天了。
絮兒低着頭跑到了霍小玉身邊,低聲道:“昨夜夫人求佛染了風寒,師太給夫人施了針,夫人現下正在房中小憩,等有些力氣了,便會過來瞧姑娘。”
霍小玉微微點頭,“你去照顧娘吧,我沒事,讓她好生休息,等我感覺好些了,該我過去瞧她。”知道絮兒會猶豫,霍小玉再瞧了一眼雲晚簫,“雲將軍不是什麼紈絝之輩,你可放心她留在這兒,這朗朗白日,她身爲大唐將軍,自然不會有什麼孟浪之舉。”
“是。”絮兒聽主子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怎敢再多留一刻?況且,雲將軍待她家姑娘當真算得上用心,若是自家主子當真入了將軍府,自己也能跟着進將軍府,他日回家,也可以挺直了腰板說自己是將軍府的家奴,不再是風塵之地的家奴,這身份也不一樣得多了。
霍小玉瞧着絮兒走遠,突然開口問道:“你欠我的,當如何還我?”
雲晚簫愣了一下,正色道:“但憑霍姑娘開口,晚簫會一一償還。”
霍小玉忽地酥酥地一笑,問道:“將軍打算是用命來還,還是用人來還?”
冰涼的臉上驀地竄上了兩朵紅暈,雲晚簫暗罵自己一句,“該死,怎的又先她一步臉紅了?”
霍小玉先勝一籌,心頭隱隱歡喜,臉上梨渦不覺旋深了一分,“怎麼?雲將軍想賴皮不成?以爲不應我,你我便可兩清了?”
雲晚簫凌厲的眸子盯着霍小玉的臉,咬牙道:“要命可以,只是今日不成。”刻意避開了霍小玉的那一句“要人”,雲晚簫思量着該如何安置霍小玉,方纔能安心上長安?
“若是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人呢?”霍小玉說得直接,讓雲晚簫的心咯噔一下,驚跳不休,滿滿的都是驚羞。
“霍姑娘,哪有一個女子這般直接對男子說‘要人’的?”雲晚簫雙頰燒得厲害,一直處於下風,更是讓她在驚羞之中隱隱不甘。
霍小玉咯咯笑了笑,宛若銀鈴,“可是小玉聽過有人對女子這樣說,雲將軍,你也當聽過纔是。”話中有話,讓雲晚簫覺得一顆心緊緊懸了起來。
她這話,是完全知道她雲晚簫是女子,還是試探她雲晚簫是不是女子?
瞧見雲晚簫遲疑思量,霍小玉竊笑了一聲,暗暗道:“瞧你還能裝多久?”當即蹙了蹙眉,捂着腰上傷處,輕哼了一聲。
雲晚簫以爲她傷處有變,來不及多想便伸手扶住了她的雙肩,柔聲問道:“你怎麼了?”
霍小玉仰起臉來,是一個狡黠得逞的笑,順勢偎入了雲晚簫的懷中,緊緊靠在了她的胸膛上,將她凌亂的心跳聲聽得清清楚楚。
雲晚簫自知中計,此刻軟玉在懷,說心沒有半點酥醉,那是假話,可是被她這樣用計靠在胸口,又覺得輸得甚是不甘,“霍姑娘,你這是……”
霍小玉擡手撫上了雲晚簫滾燙的臉頰,道:“莫非是昨夜小玉出手太重,將軍的臉頰到現在還是這般火辣辣……”瞧着雲晚簫滿臉紅霞,霍小玉心底越發地覺得歡喜,這樣的她,原是這般惹人喜愛。
雲晚簫慌忙抓住了那隻在她臉頰上肆意輕撫的手,心跳得更加慌亂,“霍姑娘,夠了。”手指間的溫暖沁透彼此的肌膚,雲晚簫覺得自己醉了三分,殊不知覺得有些醉意的還有她霍小玉。
小玉又開始調皮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