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酒菜我已吩咐廚子在東廂房備好,你二人領她們進去便是。”
遠遠瞧去,雲晚簫就像是一株日暮寒梅,雖然姿美,卻莫名地讓人覺得凌冽——落日餘光照在那陰柔的輪廓上,散發着淡淡的光暈,落入眼中,也讓人覺得有一絲難以親近的冷意。
此人,甚冷。
這是霍小玉對雲晚簫初次的印象,只見她索然無味地放下了車窗,臉上反倒是浮起一抹釋然的笑來。
“小玉?”鄭淨持惑然看着小玉,這個女兒她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霍小玉挽起鄭淨持的手臂,靠在了她的肩頭,“娘,這一路上我總在想,若是我張口要價無度,讓這位雲將軍傾家蕩產了,我就是做了一樁孽事,這心底還有幾分遲疑。”
鄭淨持點頭道:“凡事留人三分餘地,自該有這樣的思忖。”
霍小玉輕輕搖頭,“娘,我瞧這位雲將軍定也不是什麼好官。”說着,霍小玉定定看着鄭淨持,笑了笑,“像娘這樣,慈眉善目,必是好人,爲官也會是父母官。而這雲將軍一身冷意,難以親近,定是作威作福一方的酷吏,若是不大大地敲他一筆,我更會於心不安。”
鄭淨持不置可否,只是自言自語道:“但願從你心願……”
馬車車簾突然一掀,雲飛恭敬地道:“請霍姑娘與霍夫人下車,進府用膳。”
“這一路上,有勞將軍了
。”霍小玉笑然輕輕點頭,扶着鄭淨持小心地走下馬車,目光往雲晚簫瞥了一眼。
“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回來帶霍姑娘赴宴。”
她以爲,長安霍小玉之名足以讓雲晚簫側目一顧,卻不想雲晚簫只是輕咳了兩聲,連看都沒有看她,就匆匆丟下了一句話,徐徐走遠。
這人還頗有幾分孤傲!
霍小玉覺得有些失落,在長安還沒有哪個男子能忍住不看她一眼,偏偏這個不惜一切代價百里相邀的僱主,似乎對她沒有興致。
這天下竟還有不好美色的男子?莫非真如坊間傳言,這雲晚簫十六年的庵堂生活,當真改了他的性子?
想到這裡,霍小玉心頭忽地浮起一個念想,獻藝之時,可要試一試這雲麾將軍,究竟是真不好美色,還是假不好美色?
鄭淨持擡手輕輕拍了拍出神的小玉,柔聲道:“小玉,我們該進府了。”
“嗯。”霍小玉低頷應了一句,跟着雲飛走入了將軍府。
這雲麾將軍的府邸,並沒有小玉想象中的富麗堂皇,黑瓦泛灰,白牆泛黃,似是有些年月沒有翻新。
霍小玉挽着鄭淨持走在迴廊之中,側臉往花園亭臺瞧去,也不見什麼奇山異石,珍奇花木——只種了幾株梨樹,如今梨花綻放,宛若飛雪,平添了小院的幽靜。
鄭淨持忽然蹙了蹙眉,道:“小玉,你瞧這將軍府的下人丫鬟,可是少了些?”
經母親提醒,霍小玉的心“咯噔”一響,只覺得涼了好幾分,若是當真撞上了一位從不搜刮民脂民膏的將軍,縱使她獅子張口再大,也謀不夠下半生所需金銀。
鄭淨持不由得輕嘆一聲,“唉,小玉,回到長安,這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霍小玉連忙寬慰了鄭淨持幾句,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當真謀不到多少銀兩,就只能……只能賭上一賭……
鄭淨持瞧見小玉眸光一沉,急聲問道:“小玉,你想做什麼?”
霍小玉嘴角輕揚,雖然笑得嫵媚,卻隱隱有一絲涼意,只聽她低聲道:“賭一賭雲將軍可是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
鄭淨持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放着謙然知禮的李益不要,偏生要來商州,若是當真押錯了寶,委屈小玉嫁個病秧子,落個半生孤寡的下場,她鄭淨持寧可回長安再做籌謀,也不要小玉留在商州
。
“小玉,獻藝之後,行事都聽孃的。”鄭淨持神色嚴肅,不容小玉辯駁,這一回,即便是小玉再不情願,也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
霍小玉不知娘究竟想到了什麼法子,只知道既然娘說得堅定,必然已想好了退路,就依着娘也好,於是隨口應了一聲“好”。
“你們瞧,霍小玉果然名不虛傳,當真生得可人吶!”
“嘖嘖,這樣的美人若是獻舞一曲,就算只讓我看一眼,我這輩子也值了!”
“瞧你那熊樣!少癡心妄想了!”
“就遠遠地瞧一眼,哪兒癡心妄想了?”
不遠處兩名小廝目光灼灼地張望着霍小玉,絮絮叨叨地議論着,早就忘記了該做什麼?聲音傳到了小玉耳中,她斜眸瞥了他們一眼,嘴角含笑地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足以讓兩名小廝魂飛千里,心跳如雷。
霍小玉側過了臉來,望着迴廊的盡頭,心頭的念想又濃了幾分,“雲晚簫,連你府上小廝都忍不住瞧我,你竟能忍住不顧我一眼?”
“你們好大膽子!將軍回來若是瞧見你們如此對霍姑娘不敬,定會好生收拾你們!”雲飛暴雷似的聲音響起,喝得兩名小廝灰頭土臉地跑了個人影全無。
雲飛低頭抱拳道:“多有不敬,還請姑娘原諒。”
“不妨事。”霍小玉淡淡一笑,“我本就是賣笑之人,生來就只爲了博君一樂,將軍不必動怒,也不必呵斥他們。”
“霍姑娘……”雲揚聽得心頭一顫,搖頭道,“將軍說過,將軍請來的客人,就是將軍府的客人,不論貴賤,都不可怠慢一分,更不可不敬,所以這兩小廝犯了家法,一會兒自當挨罰
。”
“哦?”霍小玉暗暗一驚,“雲將軍當真這樣說?”
沒想到如此冷漠的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親近之言,倒是讓小玉覺得有幾分驚異。
雲飛點頭正色道:“霍姑娘別看將軍樣子冷漠,其實生了一副熱心腸,這商州上下百姓,可喜歡我家將軍了!”
“是麼?”鄭淨持瞧見小玉臉上浮起的笑意,插話道,“雲將軍好人有好報,上天定會保佑他一世康泰。”
霍小玉知道這是娘提醒她莫要對雲晚簫動念想,她對着鄭淨持點頭一笑,示意曉得母親心思。
雲揚皺起濃眉,嘆息道:“我也希望將軍好人有好報,身子能夠好起來,早日娶位將軍夫人,生幾個小將軍。”
“雲將軍的身子當真如此孱弱,竟連夫人都娶不得了?”霍小玉隨口問道。
雲揚苦笑一聲,“本來在庵堂確實調養得差不多了,只可惜當年潼關之戰,受了……”
“前面便是廂房,霍夫人與霍姑娘先進去用膳吧。”雲飛似是顧忌什麼,打斷了弟弟的話,連忙指了指十步外的廂房。
霍小玉話聽到一半,突遭打斷,心裡不免有些不甘,可是瞧這兩兄弟又不願再說下去,只好點頭謝過了兩位將軍,挽着鄭淨持走入了廂房。
“我與二弟去把姑娘的行裝搬進來。”雲飛拐了一下雲揚,拖着雲揚快步走遠。
“雲將軍莫不是傷了男兒要害,纔會……”霍小玉忽地意識到了什麼,不禁紅了臉頰,暗暗嗔了自己一句“胡思亂想”,便不再多想下去。
鄭淨持的臉色更爲難看,若是她猜對了,雲晚簫定是傷了要害,纔會不好女色,容貌也變得更加陰美,甚至連妻妾都娶不了。
這樣的男子,與宮中閹人無異,怎是小玉託付終生之選?這一刻,鄭淨持只想早些結束商州獻藝,快些回返長安。
雲揚被大哥拐得莫名,走到府外馬車邊,揉了揉兀自生疼的胸口,忍不住問道:“大哥,你這又怎麼了?好端端的給我這一肘子,我可是你二弟啊,打傷了我,看娘怎麼收拾你?”
雲飛狠狠瞪了雲揚一眼,“你這小子何時才能長點心眼?將軍受傷確有其事,可是傷的是心口,並非男兒要害
。你照方纔那樣說,讓霍姑娘聽了去,以爲我們將軍傷了要害,不能娶妻,若是被霍姑娘在長安觥籌交錯中傳揚了出去,還有哪家好姑娘肯嫁將軍?”
雲揚給了自己一個巴掌,急聲道:“還是大哥想得周到!我差點誤了將軍終生大事啊!”
雲飛嘆了一口氣,“等將軍再調養個幾年,身子比現在更硬朗些,定能娶個好姑娘,生好幾個小將軍,那時候的將軍府,可就比現在熱鬧多了。”
“將軍若是大婚,我定要與將軍喝個不醉不歸!”雲揚不禁拍掌笑道。
雲飛臉色一沉,“二弟,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能把將軍給灌醉了?今晚回去,我可要問問娘,可是懷你的時候撞了肚子,怎的做事總是不動動腦子?”
“額……”雲揚一愣,瞪了雲飛一眼。
雲飛放聲一笑,瞄了一眼雲揚臉上的巴掌印,乾咳了兩聲,“回去這巴掌印你自己跟娘解釋,可是你自己打的,我可不想被娘罵。”
雲揚舒眉笑道:“本就是自己打的,爲何要說是別人打的?況且,今夜將軍要帶霍姑娘赴宴,只怕不到三更是回不來的。那時候娘也睡了,肯定不會問我這是何人所爲。”
雲飛笑了笑,指了指馬車上裝行李的木箱,“我們快些把霍姑娘的行裝送進去,這腹中空得慌,得先去填飽肚子,否則一會兒將軍回來,我們就得餓着陪將軍赴宴了。”
“大哥說得是!”雲揚急忙點頭,與雲飛一起踏上馬車,掀簾走進去,各自抱着一隻木箱跳了下來,走入了將軍府。
暮色漸濃,昏鴉歸啼,商州郊外,殘霞滿天。
“咳咳。”雲晚簫輕咳了兩聲,沿着郊外小徑走入了城外幽林。
夕陽餘暉灑在她的臉上,襯出了她白紙一樣的臉,當年潼關一戰,那隻飛入心口的流矢在她胸膛上留下了一道難看的傷痕,足以讓她每逢陰雨寒天就隱隱作痛,一生難消
。
小徑曲折,不知道走了幾個彎,雲晚簫終於停下了步子,怔怔地看着一座孤墳前佇立的熟悉身影。
“我知道公子今日必定會來祭拜尉遲大哥,所以就先行一步,把祭拜用的東西都帶來了。”女子轉過身來,面色平靜,倒也算是個生的秀氣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雲晚簫的貼身丫鬟棲霞。
雲晚簫冰霜似的臉上浮起一絲少有的笑,笑中帶着一絲歉然,一絲澀然,“四年前的今日,潼關之戰若不是尉遲大哥傾命相救,只怕我不單身死沙場,也會成了禍害宗族、罪犯欺君的罪人。”
棲霞搖了搖頭,上前遞給雲晚簫三柱清香,“都那麼多年了,公子也不必自責,那一戰明擺是有人想要公子殞命,死生由命,怪不得公子。”
雲晚簫接過了清香,肅然對着孤墳接連三拜,道:“若是爹當年沒有執意假稱得了小公子,也不會累你陪我在庵堂吃素十六年。”
直到今日,雲晚簫還是不明白,爲何爹非要她扮作兒郎,假鳳虛凰一世?
“老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棲霞能伺候公子,是棲霞的福氣,公子不必自責。”棲霞釋然笑了笑,望着孤墳墓碑上的尉遲二字,眸光復雜,“相信尉遲大哥也希望公子好好活着。”
將三柱清香插上墳頭,雲晚簫篤定地看着棲霞,“不,終究是我欠了尉遲大哥一條命,也欠了你一個好夫郎,我自當給你跟尉遲大哥一個交代。”
棲霞眸光一閃,“難道公子查到了什麼?”
“今夜赴宴,只是開始。”冷冽的殺氣突顯眸底,雲晚簫瞬間冷得好似臘月寒梅,讓人望而生寒。
棲霞身子一顫,“公子……”
雲晚簫拍拍墓碑頭,冷笑道:“要你痛苦一世,要我內疚一生,那些人終究該付出點代價!尉遲大哥,你說是不是?”
夕陽落於山後,三月春寒料峭,終歸還是有幾分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