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初最後一次在課堂上站起來回答老師的問題還是在小學六年級,至今已經有十幾年了,她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手心裡都不由冒出汗來。不敢看老禿的臉,更不敢看他亮得像燈泡似的腦袋,只敢盯着黑板上老禿寫的那首詩歌。
那首詩歌她是讀過的,雨果的詩,其中兩句是“我將穿過森林,我將翻山越嶺,我無法長此遠離你身影。我將沉湎於苦思冥想,我對一切視而不見,對一切聽而不聞,雙臂交叉彎腰弓背,無人知曉踽踽獨行。我傷心不已,我覺得白天如同半夜深更。”這是作者用來紀念女兒的詩,每每看到,她的心都像跌至谷底,從來不敢讀出聲來,也從來不敢細究。
這次當着那麼多人回答老禿的問題,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也有些結巴。可是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起來,她聽見老禿說,“很好,繼續。”她看了老禿一眼,他的臉上是一抹慈祥的笑意,是鼓勵的笑。
她的聲音漸漸順暢起來,以前一個人在陽臺上念過的單詞接連成串,通過空氣傳遞到階梯教室的每一個角落。當她講完之後才驚覺四周變得異常安靜,她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卻想不起來剛纔都說了些什麼,她聽到幾記掌聲,竟是從講臺那邊傳來的,然後教室裡的掌聲變得響亮起來,老禿用法語誇獎她。暖風從北窗吹向南窗,老禿腦袋四周稀疏的頭髮一翹一翹的,坐到座位上,佟星對她笑,雙眼彎彎,讓她想起了小學時候的同桌簡桑,她以前也總是這樣笑,裡面彷彿斂着陽光,暖意融融。
自那天起,隔三差五,佟星便會來邀玉初去學校玩,玉初一次也沒有拒絕過,她很喜歡C大,喜歡那裡一張張充滿青春活力的笑臉,喜歡上老禿的課,還喜歡被學生們萬分嫌棄的食堂的飯菜,甚至喜歡排隊站在長龍一般的打飯隊伍中。
時間一長,佟星的同學都認識她了,會與她同桌吃飯,討論作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來上課的時候可以讓她幫忙喊到。在課堂上,她幾乎是每次換一個名字,老禿在點名提問的時候,會透過老花眼鏡,眯着眼睛遠遠地望她,“這位同學,你不是呂周嗎?”周圍一幫同學就會異口同聲地反駁道,“老師,她不是呂周,她是宋曉靜。”老禿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自己果然是老眼昏花了,連記憶也不怎麼好了。類似的對話還會在接下來的課堂裡重複,老禿說,“同學,你不是宋曉靜嗎?”同學們說,“老師,你記錯了,她是張婷。”
校園裡的趣事總是層出不窮,有時候回到家裡,趙管家會讓她講講當天的事情,趙管家沒有兒女,她喜歡聽玉初跟她講這些趣事,而玉初總是越講越有興致,與趙管家兩人坐在沙發上,邊說邊笑。其實她的笑聲很好聽,喬正諺意外地發現。
他回到家中,便聽見客廳裡有聲音,彷彿是笑聲,他的第一認知是這笑聲是從電視裡發出來的。在玄關處換好鞋子進去才發現電視機是關着的,趙管家起身說,“喬先生,你回來了。”玉初回頭,看到喬正諺,她的笑意還在嘴角,尚未來得及收回。
“什麼事情這麼高興?”喬正諺沒有想到在這個客廳裡還可以聽到這樣的笑聲,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在沙發上坐下,背靠着沙發放鬆下來,疲累的感覺慢慢卸去。
“我在跟趙管家說阿星學校裡的事情,你也想聽嗎?”她的睫毛輕輕顫動,眼裡不再像以前那般毫無神采。他點了點頭說,“你講。”
“你們聊,我去廚房準備些宵夜。”趙管家見他們倆難得這般有興致,不願意打擾,便踱步到廚房裡去了。
記憶是一種從現實中提煉出來又不同於現實的東西,對於逝去的時光,人們總是更願意記住它美好的那一瞬。就如高三的衝刺階段,忘記了曾經一個個不眠的夜晚,記住的往往是那些細枝末節。誰給誰取了綽號,愚人節的時候誰捉弄了誰,誰又在誰的寢室樓下拿着喇叭告白,結果被教導主任拎到辦公室裡教育了大半天。這些經歷玉初都沒有,因此這幾天在C大的日子對她來說格外新奇也格外珍貴。在她的印象裡,陽光總是灑滿C大的每一個角落,就連被學生稱作滅絕師太的王教授也是很可愛的。
客廳裡的落地燈光很柔和,喬正諺的眼神也柔和,他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段無關利益,沒有恩怨的光風霽月的時光。
喬正諺沒有想到自己會再一次踏進C大的校門,那一天他和小謝從工地上回來,路經C大附近。十字路口,小謝朝着C大的方向望了一眼,小謝是去過C大的,他知道那是佟星唸書的學校,有一次在路上看見佟星在等公交,雨中,她沒有撐傘,只拿一件外套遮在頭上。他讓她上車,說可以順路載她去學校,佟星聽到順路二字,眉開眼笑地上了車。其實那個時候他是要去接喬正諺的,方向與C大南轅北轍,那是他工作以來唯一一次遲到。
“去C大轉一趟吧。”小謝聽到喬正諺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他好奇喬正諺爲何要到C大去,總不見得是去找佟星的,但好奇歸好奇,他並沒有問出口,只是將方向盤打了個彎,朝着C大的方向駛去。
喬正諺唸的大學是C大隔壁的G大,只隔了一面牆,卻要繞一個大彎,從G大的後門出去,再走兩百米左右才能從C大的正門進去。六七年沒有來過C大,可C大還是原來的樣子,唯有那些學生,舊貌換新顏。
以前,沈心南也是C大的學生,公認的C大中文系第一才女,就連在校花榜也是榜上有名的。記得高三那一年,她對他說,“不出國了,我媽捨不得我的,我念C大就好,念C大的中文系。”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這樣不緊不慢,越是重大的決定越是表現不出什麼情緒起伏。
按着記憶裡的路線走到E樓的階梯教室,喬正諺從後門進去,在門邊的座位上坐下,儘量不打擾到任何人。前面是人頭攢動,在他的左前方几個人圍坐在一起打牌,叫牌時壓着嗓子,卻和他們以前打的牌不一樣了,前幾日聽玉初說,這叫作“三國殺”,他有一種落伍了的感覺。
站在講臺上的教授終於從唾沫橫飛中停了下來,喝了口水,拿着點名冊喊了兩個字,正是“佟星”。喬正諺這才驚覺,陰差陽錯竟走進了佟星上課的教室,但站起來的人不是佟星,而是鄭玉初。老教授推了推他的老花眼鏡,有些疑惑地問道,“這位同學,你是佟星嗎?”
“是。”周圍的同學中氣十足地回答,老教授難得在課堂上聽到這樣整齊有力的回答,暗想都說春困春困,可今年的春天,同學們的精神氣比以往好得多,年輕人就該是這種面貌,他深感欣慰。
鄭玉初的法語說得很流利,喬正諺看到老教授頻頻點頭,眉目間盡是欣賞的笑意。
下課前幾分鐘,教室裡突然起了一陣騷動,這種騷動在下課鈴響的時候展現得淋漓盡致。這是女生們在坐滿毛頭小子的教室裡,看到一個成熟穩重又帥氣的男人時引起的驚訝和感嘆。有人猜他是來聽課的研究生,有人猜他是新來的輔導員,也有人猜是某個劇組來這裡拍戲,可是左右張望,攝像頭在哪呢。這樣亂七八糟的猜測很快就被否決了,因爲氣場不對。
玉初聞聲回頭,只見喬正諺從後門口的座位上站起來,他一腳踏在陽光裡面,讓她有一種時空倒置的錯覺。她很高興,因爲這個給她留下美好記憶的地方,終於有他的參與。她拍了拍因爲睡眠不足正在補覺的佟星,然後拿起課桌上的幾本書朝着喬正諺的方向走去。
可她還來不及走到他的身邊,半路就殺出了個程咬金來,程咬金手裡拿着幾張電影票,他是被一大幫損友給推出來的,走到玉初面前時早就面紅耳赤。羞澀的大男生,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鼓足勇氣一般,將電影票遞到玉初面前,“同學,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去看電影吧。”
這話說得及其生硬,彷彿是在某個會議上做報告一般,玉初的視線被男生擋住了,她看不到喬正諺,她不曉得應該怎麼應付,傻呆呆地站着,只聽周圍響起一陣又一陣的起鬨聲。
還好佟星及時從睡夢中醒來,將程咬金拿票的手推了回去,拍拍他的肩膀說,“謝謝你的票啊,不過我嫂子今天沒空,要跟我大哥約會呢。”說着佟星已經將目光投向了喬正諺,衆人皆是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程兄弟看看喬正諺又看看鄭玉初,頗有一些遺憾,原來羅敷已有夫,不過他還是十分大氣的,撓了撓後腦勺,將幾張電影票一同塞到了鄭玉初的手裡,“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要是喜歡的話跟男朋友一起去看吧。”說完他又笑了笑,轉身朝着前門走去,玉初揣着電影票,後知後覺地說了聲“謝謝”,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
玉初永遠不會知道在C大的校園裡,曾有一個男孩子,因爲林蔭道上的驚鴻一瞥,將她當成了雨中的丁香。
因爲這麼一個小插曲,再面對喬正諺時,玉初頗有一些尷尬。倒是喬正諺,像個沒事人一樣,神色依舊很平淡。出了學校,佟星拿着那幾張電影票問了個很不合時宜的問題,“那你們去看電影嗎?”
“要去嗎?”喬正諺問玉初,眼裡帶着笑意,調侃的笑意。玉初微擡下巴,以眼還眼,“去啊,不然電影票就浪費掉了。”
加上佟星和小謝,四個人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去電影院看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電影,有些無厘頭的情節,穿越到過去又穿越到將來,發現真愛的時候,真愛已離去,難免讓人感慨唏噓。但是這樣的失落感並沒有在玉初心裡停留多久,喬正諺看到一半就睡着了,靠着她的肩上睡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