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鄭玉初住在家裡, 吳媽每天晚上都會去她房間裡看她一次,她父母過世後的幾年,她一直睡不安穩, 吳媽不放心她, 後來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即便她長成了大姑娘, 吳媽一樣當她是孩子, 那樣爲她操心。
喬正諺不在身邊的時候, 她還是習慣開燈睡覺,這天晚上,吳媽輕輕推開她的門, 適應裡面昏暗的光線,卻看見她睜着大大的眼睛, 兩眼無神地盯着天花板。吳媽嚇了一跳, 心驚膽戰的, “初初。”
“嗯。”玉初早就知道吳媽進來,波瀾不驚地應了一聲, 依舊平躺着,懶得挪動分毫。
吳媽輕拍胸口,嗔怪道,“你這孩子,大半夜的怎麼還不睡覺, 要嚇死人。”雖是嗔怪, 但語氣中卻滿是親暱。
“我睡不着, 你過來陪陪我。”玉初拍拍自己的牀。吳媽在牀沿上坐下, 她就駕輕就熟地將頭枕到了吳媽的腿上。吳媽一下一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以前,每一次她失眠的時候, 她就會這樣輕輕地拍她的背,讓她覺得安心。可是那時在以前,她的世界裡面還沒有喬正諺的時候,而現在即便是吳媽坐在她的身邊,也不能讓她擔驚受怕的心得到片刻的停歇。
她已經連續失眠好幾晚,每次剛剛有點睡意,眼前就像是放電影似的出現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喬正諺、沈心南、喬啓琛、佟星、趙磊、趙琪、喬墨、孟靖遠,他們或是笑,或是蹙眉或是流淚,像迷一樣,在腦海裡面揮之不去。
如果真的有一雙命運之手在操縱着這些人的命運,那麼她實在不得不佩服這雙靈巧的手,能夠把一張網織得這樣大,這樣複雜,像一件帶着毀滅性的藝術品一般。她真怕這雙命運之手將自己的目標定的太大,太宏偉,最後發現自己無法駕馭,索性放棄,任由它從此殘廢。
在哈根達斯里,喬墨破天荒地跟她道歉,她的神情有些尷尬,“二嫂,上次在咖啡廳跟你說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二哥和我大嫂的事情已經過去,那時是我太不理智纔會這麼說。”
不放在心上那時不可能的,任誰聽小姑子說起丈夫和嫂子的舊情都不會淡定。聽喬墨這樣友好地跟她拉近關係,如果是以前,她也許會毫無懷疑地照單全收。但在知道喬正諺和喬家的恩怨,在目睹喬媽媽的離開,在喬墨這樣折騰過他們之後,她真的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是真心,什麼時候是假意,也無法確定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又是假。
她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自己,處處堤防和戒備,也許是看出她的遲疑,喬墨也不等她的迴應,繼續道,“不瞞你說,二嫂,我以前從來沒有將你當成過朋友或者親人,也許以後也不能。我甚至算計過二哥,也算計過你,不過我的理由和爸爸不同,和大哥二哥也不同,我只不過是想證明我的能力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差,我一樣可以幫爸爸撐起喬氏。”
“我很羨慕大哥,雖然爸爸對他很嚴厲,他做錯事情,爸爸就會罵他,甚至會打他,但那也是因爲爸爸重視他,從小就將他帶在身邊,帶他出入各種生意場合,教他如何應對各種危機,還教他如何對付他的敵人。但是這些他從來不跟我講,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無論我做得多好,他都不會在意,只有高興的時候,他纔會對着我全A的成績單說一聲‘乖’。”說到這裡,喬墨彷彿突然想起什麼,打了個形象的比喻說,“就像對自己的寵物一樣,我記得你有一隻小狗的,你肯定對它說過‘乖’吧。”
玉初聽她提起奶糖,不知爲何,心裡的戒備就放下了一半,竟對着她點了點頭,點完頭後發現不對,又搖了搖頭,喬墨卻不管她的反應,“就算我揹着書包離家出走幾天,他也不會發現,因爲我對於他來說是沒有什麼實質性用處的東西,所以他並不關注,就像他書房裡放着的花瓶一樣。有一天花瓶不見了,他只會覺得好像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了,但他並不會深究下去,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因爲不重要。”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我不相信,只因爲我是一個女人,我就不能跟大哥一樣好,或者比他更好。”說到這裡,喬墨嘲諷地笑了一下,也許她是想要笑得灑脫一點,可她不知道其實這一聲笑得無比落寞,“現在是什麼時代,男人能做的哪一件事情女人做不了?”
正因爲太想要得到父親的肯定,所以喬墨才這樣拼命,更不惜處心積慮去對付阻礙她前進的人,漸漸地就像習慣一樣,停也停不下來。直到有一天,她得知喬媽媽過世的消息,趕到醫院裡,只見到鄭玉初抱着喬正諺哭,在一個冰冷陰暗的病房裡,死亡和絕望的氣息肆意蔓延着。明明還能望見夏天的背影,她卻覺得寒涼無比,連血液都要凍結成冰。
那時候的喬墨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她生日,爸爸和媽媽都出差去了國外,是嬸嬸帶她去的遊樂園。雖然那時候她就覺得這種小孩子纔會喜歡的玩意兒純屬浪費時間,但她還是特別不情願地承認那天她玩得很開心。
還有她第一次騎自行車的時候,在後面從頭扶到尾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大哥,而是二哥。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劍拔弩張,以前二哥也很疼她的,不管誰欺負她,二哥都會很自覺地幫她出頭。可自從叔叔去世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她並不是完全不曉得其中緣由,可是她一直告訴自己生意場上就是這樣,成王敗寇,誰也怪不得誰。這種自我寬慰越用越順溜,到最後,就算是與喬正諺正面交鋒,她也基本不用再做什麼心理建設。
可是在醫院裡的時候,她是真的害怕了,喬墨不再像以往那般平靜,她的眼圈漸漸紅起來,“二嫂,我不知道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的確在公司裡面處處與二哥爲難,但我沒有想到嬸嬸會死。我真的不希望這樣,”她的眼睛裡的水霧幾乎盛不下,可眼淚卻依舊沒有滴下來,因爲她還是喬墨,“遇到趙磊,我才知道我們的人生當中,除了最初的執着,還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值得去追求的夢。我覺得很幸福,可我也覺得很害怕,因爲我不知道大哥和二哥再這樣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也很害怕。”玉初覺得現在的喬墨真的很罕見,但是她開始有那麼一點點願意相信,所以她也跟她說實話,“你們家太可怕了,真的,連驚悚片都比不上。”
“那你後悔嫁到我們家來了嗎?”
玉初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怎麼回答,就這麼片刻的猶豫,喬墨就不再等她,“二嫂,我今天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幫幫我。”
“我?”玉初搖搖頭,“我幫不了你的。”
“不,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勸得動二哥,那個人一定是你。”喬墨又恢復了她談判桌上的鎮定,“我知道我這樣說對二哥來說是不公平的,他失去的太多,我們無論如何也還不起。可是這件事情再繼續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夠結束,嬸嬸死了,爸爸住院了,到現在都還沒出院,是不是非得你死我活纔算到頭。或者你問問二哥,他到底想要什麼,我去和大哥談,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努力勸服大哥。”
喬墨的眼裡是一種急切的期盼,如果幸福是一朵花,它開在荊棘的最深處,喬墨此刻看到了那朵花,她想要靠近它,所以她要披荊斬棘,只是她不曉得那朵花本身就是有毒的,只要靠近,必定陣亡,前面所做的那些努力都是在幫別人做嫁衣,一場笑話。
想到這裡,玉初不禁蹙了蹙眉,吳媽細心地捕捉到她這樣一個細微的表情,問道,“是不是和喬先生吵架了?”吳媽一直喊喬正諺喬先生,這樣生疏,也許喬正諺本身就是一個無法讓人親近的人,只有她眼拙,把他當成一個外冷內熱的人,而事實上,他的心比他的臉更冷。
她不由地嘆一口氣,“秀卿,你知道嗎?我突然覺得他就像我兒子。”
“誰?”吳媽有些不敢相信,“你說喬先生。”看到玉初默認之後,她“哧”一聲笑出來,“又在說傻話,你比他小好幾歲。”
“你不懂,這跟年齡無關。”她一本正經地分析道,“我怕別人傷害他,我怕他傷心,怕他難過,怕他不開心,怕他做錯事,怕他不理我,怕他不愛我,怕他離開我。我可以原諒他犯的錯誤,我爲他操碎心,你說這是不是媽媽對兒子?”
這一次吳媽沒有笑,拍打在她背部的手也停了下來,許久才揉揉她的頭髮,說,“睡吧,晚了。”她想她不該將這樣的話說給吳媽聽的,顯然這已經超出了她的思考範圍,徒增她的煩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