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天氣乍暖還寒,一陣冷空氣帶來了連日雨霧,H城重新籠罩在一片凝重的灰色調裡。芝嫺晴朗的心情一點沒有受到壞天氣的影響,那天早晨,她如常做好豆漿,端進璽良房間。
璽良竟已自己起來了,站在窗邊舒展腰身。芝嫺笑道:“你可是真的大好了?昨天下了輪椅,今天就能扔掉柺杖?把窗戶開這麼大,小心着涼!”
璽良扶着她走了幾步,還是有點力不從心,他堅持走回窗戶跟前去呼吸新鮮空氣:“我再不抓緊恢復,下個月怎麼出來見賓客?對了,你今天約好婚慶公司討論婚禮細節,我就不必參加了吧?”
芝嫺不依:“爲什麼?你就不想聽聽他們的新方案?”
璽良覺得有點疲倦:“你那裡能通過就行。我知道你會把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我又不懂那些。”
“那你上次還不同意舉辦露天草坪婚禮來着,”芝嫺把璽良的手一推,“現在他們又拿了一個新方案出來,你又沒興趣聽!”
“我只是不想太……”璽良欲言又止。他不想和芝嫺爭執,只得擺擺手:“露天不露天的就隨你吧,程序簡潔一些就好。”
芝嫺一笑,慢悠悠說道:“要簡潔,可以呀,乾脆一切程序全免。反正大家也都知道我早就是你的人,這會子又有什麼可張揚的呢,白招人閒話,是吧?”
她轉身就走,不意碰倒了璽良放在牀邊的柺杖,心中有氣,也不替他扶起,徑自回到廚房倒豆漿喝。
她心裡恨他不懂她的心思——無名無份跟了他那麼久,她並不是非要嫁給他。但既然決定要嫁,就必須風風光光,幸福給所有人看!他們爲什麼不能理直氣壯舉辦盛大婚禮?他的前妻是得抑鬱症死的,從來沒人想過要害她!
芝嫺越想越是氣不忿,索性回房去和再璽良理論。走到房門口,就看見璽良一動不動倒臥在地,手裡抓着那支柺杖。芝嫺大驚,喚他名時,已是不能答應了。
羽佳趕到醫院的時候,璽良安靜地沉睡在一片雪白中,微微打着呼嚕。除了鼻子裡插着的橡皮管子和身上的病人服,他的睡姿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他甚至臉色紅潤,神態滿足,彷彿正在做一個美夢。
也許真的在做夢吧?是看見了披着婚紗的美麗新娘,還是那個他始終深懷歉疚的亡妻?或者,回到了羽豐羽佳小時侯,粉團兒一樣的一雙兒女爬在他懷裡撒嬌撒癡?都無從知道了,璽良就這樣睡了一個多星期,再也沒有醒轉。沒有一句話留下,沒有睜一睜眼。
死因是突發腦溢血,其實他一直以來雖然血壓偏高,卻並不嚴重。可能那天早上房間窗戶開得太大,放進了太多冷空氣,他去撿那支柺杖時低頭又太猛。
芝嫺在璽良牀頭坐成了一尊雕像。撐到璽良火化那天,人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讓含章扶着,倒也沒怎麼哭。璽良的骨灰盒由羽豐捧出來,寄放在殯儀館,等清明時下葬——和逸雲葬在一起,當年本來就並排做了兩個穴,現在只需要重新刻一塊墓碑。
遺囑居然早就立好了,上面也有含章的名字。羽豐、羽佳和芝嫺三人分得的資產數目相當。
律師走後,五個人坐在客廳裡默默無言。門鈴又響,竟是芝嫺在S市定做的婚紗送到。幾個小的都變了色,芝嫺卻沒怎麼,只讓含章把那層層疊疊的精美裙衫掛到她房裡去。
一擡眼,正對上羽佳冰冷眼光,芝嫺悽然一笑:“姑娘,這回你可稱願了。”
羽佳冷冷說:“你到底害死了他們倆,做不成新娘也是應該的。”
芝嫺臉上發青,嘴脣顫抖。羽豐喝止羽佳:“你胡說些什麼!閉嘴!”
“我說錯了嗎?媽的死,爸的死,她都脫不了干係!她還在這裡說我稱了願!”羽佳剋制不住激動起來,“現在,我請你立刻從星海灣滾出去,帶上你終於還是穿不成了的婚紗!”
芝嫺渾身索索發抖,含章從樓上衝下來,護在母親身邊,她聽到了羽佳最後那幾句話。
羽豐對芝嫺道:“阿姨,實在對不住!你先上樓去休息。這個屋子是爸留給你的,別和我妹妹一般見識。”
芝嫺搖頭:“含章,你送媽回去,我也不想住在這裡。”她看看四周,泫然欲泣,但還是咬牙忍住了,“你坐着等一會兒,我去拿幾件衣服。”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上樓。
羽佳手指顫抖地拿出一支菸來點燃,吸了兩口,終於對含章說:“對不起,含章,我管不住自己的嘴。”
含章沉默不答,久等芝嫺不下來,又轉回樓上去看,推開房門。只見芝嫺跪坐在牀邊,整張臉埋在那套雪白的婚紗裡面,肩頭聳動,竟是在無聲慟哭。含章跑過去把她摟在懷裡,眼淚也下來了:“媽!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芝嫺回到原先住的公寓,大病一場。含章衣不解帶服侍母親,推掉了好幾個客戶。宏圖裝飾果然很快在H城開出了頗具規模的分公司,負責人卻不是斯遨。含章自情人節之後就沒見過他,想是結婚去了。
清明那日一早,芝嫺掙扎起牀,獨自在陽臺上站着。含章在她消瘦肩頭披上羊毛披肩,見她的頭髮在稀薄的冷風中有點蓬亂,便拿了梳子來幫她梳理。芝嫺轉過臉來,含章看見了她眼角的皺紋。
“我還是想去墓園看看。”芝嫺彷彿有些畏怯,“一會兒你陪我去,好嗎?”
“我們下午去,”含章自有安排,“我和錦程說好了,他認得地方,現在應該也在那邊幫忙呢。”
芝嫺點頭:“也好。錦程忙,就不必麻煩他了。我也認得,每年都陪你良叔去的。”
她走回房間,坐到鏡前,把那如雲的頭髮重又細細梳理一遍,梳子上帶下好些落髮來,芝嫺低頭看看,突然轉頭向跟到門邊的含章笑一笑:“你看,也有白頭髮了,老了。”
含章辛酸,勉強打趣道:“媽是長生不老的妖精,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理髮店做保養,順便挑染一下。還指着你幫我擴大素質裝飾的規模呢,要去衝鋒陷陣的,不收拾得漂漂亮亮還真不行。”
芝嫺望着女兒:“含章,這麼些年,是媽耽誤了你,我知道你的心思,也可惜了羽豐那孩子。”
含章走到芝嫺身後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不關你的事,媽,是我自己灰了心。和羽豐在一起對他也不公平。”
芝嫺握住女兒的手:“傻孩子,感情世界裡哪有公平的事?你真想一個人過一輩子呀?聽媽一句話,羽豐也好,錦程也好,都是靠得住的人,值得你託付。就是別再想着前面那個姓樑的了,生死由他去罷。”
含章微笑不答,卻把一顆心放下了——璽良猝離人世,她原本擔心芝嫺會受不住,看起來母親比她想象當中更堅強。
芝嫺望着鏡子裡女兒沉思的面容,嘆息道:“你也就是枉費相思罷了。那樣一個不值得的人,不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難道你的命也和媽一樣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