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中除了養着的可供狩獵的肉食, 還栽種許多果蔬。但現在是冬季,禁苑也沒什麼可吃的,只有些菌菇筍乾之類的乾貨。
朱襄隨手燉了一鍋菌湯雞, 炒了個筍乾臘肉,又拿出自己從家裡帶來的梅乾菜和辣椒,做了梅乾菜蒸乳豬肉和仔薑辣椒爆兔, 把秦王柱饞得看着朱襄的眼神十分幽怨。
雖然朱襄也給他做了筍乾炒豆乾, 幹鍋山珍土豆片, 豆腐酸菜湯,桂花醬蒸南瓜,味道美是美,但聞着小輩桌上的肉味, 他只吃素,怎麼也不滿足。
秦王柱開玩笑道:“快南下吧,等你走了, 就沒人用肉食饞寡人了。”
朱襄笑道:“好, 等君上出了孝期我就回來探親,給君上做一頓肉食再回南邊。”
他吞嚥了一口唾沫, 默默扒着幹鍋山珍土豆片。
這道菜有濃濃的肉味,吃上去最香。
正餐之後, 朱襄又拿出剛蒸出籠的嬴小政最喜歡的桂花糕,和用平底鍋做的梅子醬蛋糕作爲飯後甜點。
嬴小政一手一塊糕糕, 左一口右一口, 百吃不膩。
吃飽之後, 朱襄牽着嬴小政去散了一會兒步, 順便與參與的狩獵的秦國重臣打聲招呼,謝謝他們照顧年幼的政兒。
他還專門找到已經被送回咸陽的王孫們的父親, 給每個秦公子送上一小盒茶葉,對他們感慨管教孩子真難,居然出了這麼大的簍子,差點讓秦王繼位後第一次大型“慶典”中止,爲父者不易啊。
秦公子們聽着朱襄真心誠意地嘆息,只能跟着嘆氣,連聲道歉。
朱襄忙說“孩子的錯,和你們無關,別太在意,多管管就好”,然後揮手離去。
秦王柱對子楚道:“你說朱襄這是在做什麼?”
子楚道:“我本來想說朱襄在警告他們,但以我對朱襄的瞭解,朱襄可能只是想噁心他們,讓他們生氣。”
秦王柱嘆氣:“朱襄是不是對寡人的處置不滿?”
子楚道:“君父何不直接問一問朱襄?以朱襄性格,他不會隱瞞。”
子楚道:“朱襄在先王生氣的時候,不僅對先王大呼小叫,臨走時還牽走了先王的羊。君父對朱襄如此寬和,他心裡有話肯定會對君父直說。”
秦王柱想起朱襄每次進宮必牽羊牽乳豬,至少也要抱只雞鴨走,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無語:“確實。”
朱襄和嬴小政散完步,嬴小政紅光滿面,飯後睏意一掃而空。看來散步真的提神。
子楚帶着嬴小政先去洗漱,朱襄陪着秦王柱又散了一會兒步。
秦王柱有些忐忑不安地詢問朱襄:“朱襄,現在寡人將此事按下,只是因爲狩獵不可中止。待寡人回咸陽,定會給政兒一個交代。”
朱襄嘆氣:“對政兒的交代已經夠了。我只是擔心,他們再使手段,君上你心裡該多難受。”
朱襄道:“雖然夏同是我的摯友,政兒是我唯一疼愛的孩子,但我也知道他們並非良善之人,他們心中能裝下的人不多。別說隔了一層的堂兄,即便是兄弟,他們之間情誼也泛泛。但君上不一樣,那些都是君上的孩子孫子,是君上的血脈晚輩。若真的出現兄弟鬩牆於內的事,心中最受傷的肯定是君上。”
秦王柱眨了眨眼,心中有些暖意,又有些酸澀。
朱襄沒有等秦王柱回答,繼續道:“以夏同和政兒的本事,真有人與他們爭奪王位,他們不會輸。君上也不會讓他們輸,因爲他們確實是最適合成爲秦王的人。君上雄才大略,一心延續先主霸業,秦國比什麼都重要。”
“正因爲君上一切以秦國爲重,若真出現了內亂,君上肯定不會手下留情。若真逼得君上親自對子孫動手,那君上的心得多痛。”朱襄搖搖頭,皺眉道,“我聽到此事後,很擔心君上。”
秦王柱勉強擠出笑容:“你不是最擔心政兒?”
朱襄道:“當然擔心,但也擔心君上。政兒膽子很大,既然是他自己手刃刺客,他在此事中受到的影響應該不大。”
秦王柱道:“政兒確實膽子很大,他一點都沒表現出後怕。唉,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了。”
朱襄道:“驪山雖與我別莊隔得不太遠,但我當日便接到了賠罪的禮物,也太快了。我想這次試探,他們應該沒想真的與我和夏同撕破臉。他們只是沒想到,政兒會……”
朱襄頓了頓,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政兒的手|弩哪來的?君上給的?”
手|弩不比弓厲害,不僅上弦時間更慢,小巧的手|弩幾乎算近戰武器了,射程極其有限,唯一的優點就是操作難度很低,射程之內精準度較高,交給沒有訓練過的人也能立刻使用。所以在華國古代戰爭很快就淘汰了小型弩,小型弩多用於護身和刺殺。
秦王柱疑惑:“不是你送給政兒護身的?”
朱襄撓撓頭:“我沒……可能是廉公、白公或者李牧送給政兒的禮物?他們總會送政兒一些防身的東西。”
秦王柱伸手敲了一下朱襄的腦袋:“你啊,這些危險的東西你就讓政兒自己收着?你也不怕政兒遇到危險?回去好好問問!”
朱襄尷尬道:“政兒向廉公、白公和李牧習武,我便把這些事都交給政兒的老師了。白公剛離開不久,我還沒想起這件事。回去後我馬上問!”
秦王柱哭笑不得。政兒真是被很多人一起養大啊,怪不得子楚老忘記他是政兒的阿父。
唉,子楚也該好好敲打敲打,哪有這麼當父親的。
“咳,君上,總之這件事,你還是好好和公子們說說,讓他們收收心,秦國亂了,對他們也沒有好處。”朱襄道,“君上雖然寬和,但屬於秦王的霸氣一點都不少,挑撥你的底線不明智。”
秦王柱沒想到朱襄這麼會夸人。不過他仔細一想,朱襄估計沒有想誇他,只是實話實說。
“寡人當然會好好敲打他們。此事後,他們也會消停不少。”秦王柱道,“寡人只是擔心,之後政兒會不會遇到真正的刺殺。”
朱襄道:“有可能。我會盡快南下。”
秦王柱道:“你也要小心。無論是六國還是想要取代子楚和政兒的人,你一定是他們最主要的目標。”
朱襄笑道:“我相信我的運氣。君上也要小心。不過最該小心的是夏同,若他身體強壯,誰敢輕視他?現在許多盼着政兒早夭的人,都開始盼着夏同英年早逝了。”
秦王柱哭笑不得:“他現在身體不錯了,寡人會好好看住他,不讓他英年早逝。”
朱襄道:“他確實老實多了,至少不會再害怕喝藥。”
秦王柱捧腹大笑:“他居然還怕喝藥?哈哈哈哈。”
朱襄說他會心疼兒子,實際上兒子多了,他對單個兒子的感情並不深,更別說孫子。
不過朱襄也沒說錯,總有幾個兒子和孫子得他喜愛和看重。子楚和嬴小政回來之前,甚至包括子楚出生前在內的幾十年時光中,秦王柱不可能對任何一個兒子和孫子一點感情都沒有。
但旁觀子楚和朱襄、藺贄打鬧,秦王柱看着看着樂子,對子楚的感情已經深了許多。
單憑感情,子楚已經超過了他那二十多個兄弟。所以秦王柱對懲戒冒犯子楚的人並不會心軟,何況還帶上了政兒這個寶貝大孫子。
但聽了朱襄的話,秦王柱心中也嘆息。
雖然他能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但做出選擇的時候,心真的不痛嗎?
朱襄不是他的子孫,都能情真意切地擔心他這個老人受不了子孫相殘的打擊,他的那些子孫,爲何不能多想一想?
還是如君父所說,只有朱襄這個“愚笨者”,纔會將秦王當作普通老者對待,認爲秦王也擁有“人”的感情。
“朱襄啊,寡人也真的擔心,子孫會相殘啊。”在回大帳的時候,秦王柱停下腳步,哽咽道,“我真的擔心。”
朱襄靜靜地陪伴秦王,傾聽這位即位還不到一年的秦王吐露的軟弱。
雖然最初他的打算是讓秦王在感情上對想針對夏同和政兒的秦公子們失望,但此刻,他是真心誠意爲秦王難過。
“朱襄,寡人會迅速平息此事,絕不給他們生亂的機會。”秦王柱接過朱襄遞來的帕子擦乾眼淚後,咬牙切齒道,“誰敢讓寡人子孫相殘,寡人就滅他們全族!”
朱襄道:“君上,應該是滅他們的國。夏同和政兒的地位很穩固,此刻還插手王位爭奪的人,很顯然希望秦國會生亂甚至分裂。既希望秦國生亂,又擁有足夠的人才和財力,大概率是六國國君的策略。只要查一查這些秦公子門庭中有誰來遊說過,君上過了孝期就讓秦國大軍去敲一敲他們的國門,估計他們就安分了。”
秦王柱震驚地瞪大眼睛,腦中的迷霧突然被撥開。
對啊,我一直壓制着他們,無論是人才還是財力、權力,他們本該都翻不起浪花。
爭奪王位需要人來出謀劃策,需要錢來收買人心,他們的人和錢哪來的?
“朱襄,要不你別南下了,蔡澤一定很願意將相國之位讓給你。”秦王柱面色古怪,“子楚說你有王佐之才,真是一點沒錯。”
朱襄正色:“他還說,我沒有王佐之智。而且我也不喜歡太忙碌的生活,我喜歡睡到日上三竿。”
秦王柱擺手:“去去去,趕緊南下!”朱襄再說下去,他想效仿荀子,在袖子裡揣戒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