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交給李斯和蒙恬的工作, 多是機械性的數據統計。
朱襄將文書中的數字謄抄了一遍,填入表格,打着算盤重新算賬。他琢磨, 是不是應該多弄幾個印刷的預製表格, 或許工作效率會提高不少。
朱襄的工作速度非常快。蒙恬和李斯兩個人整理了幾日的資料, 朱襄在嬴小政醒來時已經做了大半。
李斯和蒙恬已經將資料整理得差不多,錯漏處嬴小政已經圈出, 這也是朱襄工作效率高的原因之一。
嬴小政起牀後,在老僕的伺候下梳洗了一番, 頭上兩個小揪揪還散着,就跑去找舅父。
見到舅父在工作, 嬴小政一頭拱到舅父懷裡, 爬到舅父的膝蓋上坐着。
“舅父, 你比他們厲害太多”嬴小政隨手翻了一下朱襄處理好的文書,嘟囔道, “舅父真的很適合當相國。”
朱襄失笑“我可不耐煩當那個。政兒,別因爲一次不足, 就對蒙恬和李斯太失望。好好培養他們, 給他們成長的機會。”
嬴小政不滿道“我才足歲九歲就比他們厲害, 他們成長的時間比我多”
朱襄道“和你比,還給不給別人活路了”
朱襄半開玩笑地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你舅父舅母都是世間難得的賢才,你是我們的孩子, 比其他人強不是理所當然嗎”
嬴小政撇臉,嘴角不由上彎“就算舅父舅母不是賢才, 我也很厲害。”
朱襄點頭“當然,但有我和雪這樣的舅父舅母,你肯定更厲害。”
嬴小政嘴角彎得壓不下來“好吧, 勉強是。”
朱襄道“你在外面玩一會兒,我很快就把這些文書處理完。”
嬴小政搖頭“一起做。”
朱襄將文書分成一大一小兩摞,把嬴小政抱到旁邊的椅子上,兩人一起幹活。
很湊巧,朱襄做完手頭工作的時候,嬴小政也正好合上最後一封文書。舅甥二人默契極了。
處理完文書後,朱襄和嬴小政同時伸懶腰,轉脖子,抖肩膀,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蓮子銀耳羹應該已經熬好了,走,喝羹去。”朱襄牽着嬴小政往外走,“我還讓人涼拌了一盤脆藕,一盤菱角,清爽開胃。”
嬴小政不滿道“沒有肉嗎”
朱襄道“晚上吃肉。相和撈到一條鱸魚,給你做清蒸鱸魚。”
嬴小政繼續不滿“不吃清蒸。”
朱襄好脾氣道“那吃糖醋的”
嬴小政仍舊不滿“只有一條糖醋鱸魚嗎”
朱襄道“還有些河蝦,做白灼蝦”
嬴小政使勁搖頭“舅父怎麼老愛做清蒸白灼。”
朱襄嘆氣“我還想問你爲何口味這麼重偶爾吃點白灼清蒸的菜,對身體更好。”
嬴小政道“舅父不是說人老之後適合吃白灼和清蒸的菜那我現在就應該吃口味重的菜,吃個夠”
朱襄失笑“好吧,我被政兒說服了。那做幹鍋蝦”
嬴小政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尚可。”
朱襄點了點嬴小政的腦門。還尚可。
舅甥二人慢悠悠往外走,途中朱襄想叫蒙恬和李斯一起來吃飯,嬴小政不同意。
這兩人工作做不好,還來蹭飯休想
朱襄哭笑不得,由了嬴小政的任性。
他想這時候蒙恬和李斯恐怕也不好意思來蹭飯。
鱸魚很大一條。刀工在穿越後越發熟練的朱襄,將鱸魚肉片下改刀,切成魚鱗狀,勾芡後手指將魚肉一卷,往油鍋裡一下,就是一朵魚肉花。
朱襄做了滿盤的魚肉花,熬好糖醋汁,將糖醋汁澆到魚肉花上,再點綴些綠葉,一盤漂亮至極的糖醋鱸魚花就做好了。
幹鍋蝦很容易做,不需要朱襄親自動手。
帶來的廚子將蝦開背剝蝦線,與香辛料與大豆油爆炒,再加少許水燜熟即可出鍋。
糖醋魚和幹鍋蝦都是上好的下飯菜,朱襄蒸了一大鍋的老南瓜乾飯,邀許明和相和一同用餐。
桌上,許明和相和問起朱襄關於大地和星空的事。
朱襄提起地球自轉公轉,說只是“猜測”,讓他們自己去尋找答案,驗證這個猜測。
嬴小政一邊扒飯,一邊鄙視舅父。舅父明明很確定自己說的天象知識是真的,還說什麼猜測,撒謊都撒不利落。算了,舅父果然不適合鉤心鬥角的朝堂,還是別去當相國了。
嬴小政希望長輩們身體健康,好給他繼續當相國和丞相。李斯等人,不說也罷。
蒙恬和李斯第二日來上工的時候,得知昨日他們留下的工作,朱襄已經全部處理好。他們二人的情緒更加低落。
朱襄笑着鼓勵兩人“所有事都是從不熟悉到熟悉,我相信只要你們用心學,很快就能上手。”
朱襄拿出了數字表,教他們數字和運算符號。
蒙恬和李斯都是記憶力很強的人,朱襄系統地教導他們,他們很容易就將這些符號背下。
朱襄又拿出九九加減乘除表。這個他們本就會心算,沒花多少時間。
待九九表熟練後,朱襄繼續教導他們豎式算術,他們第一次感受到了數字符號在運算上便捷。
兩人心中十分羞愧。他們之前對這些符號不上心,真是大錯特錯。
嬴小政在一旁處理公務,時不時擡頭看教導蒙恬和李斯的舅父一眼,心裡有點羞惱。
他明白舅父特意讓他旁觀這場教學,就是告訴他,蒙恬和李斯確實並非庸才,只是自己教導方式不對。
哪怕自己擁有秦公子的威嚴,可以命令蒙恬和李斯做事,但對於聰明人而言,理解重要性後再做事,比強逼着去做事,效率會高許多。
嬴小政在心裡嘟囔。舅父你有什麼不滿就直說,非得繞彎子。
好像“聽”到了嬴小政心中的嘟囔,朱襄朝嬴小政看過來,對滿臉不爽的外甥眨了眨眼。
嬴小政冷哼了一聲,埋頭繼續幹活。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自己會更有耐心一點舅父真囉嗦
朱襄笑了笑,繼續教導蒙恬和李斯。
待豎式運算教完後,就要輪到珠算了。珠算就要練習許久才能熟練了,先從背誦口訣學起。蒙恬和李斯干勁十足,終於找回了一點信心。
朱襄在吳城待了半月。李牧和王翦滿載而歸時,李牧見朱襄居然在吳城,驚訝不已,以爲朱襄生病了,十分焦急。
王翦也驚訝不已。雖然他早知道李牧將軍對朱襄公很是照顧,但這是不是有些操心過度了
王翦開始反省。
自己雖然剛與朱襄公結交不久,但自己這個朋友對朱襄公關心太少了,要向李牧學習。
得再接再厲啊王翦握拳。
朱襄不知道王翦心中暗暗的反省。他若知道,一定無語極了。
就算是在友人中,李牧的操心過度也是獨一份的。這可能和李牧當初親手將他從牢獄中救出來,親眼看到當時慘狀有關。
“我沒生病。政兒的兩個小幫手做事有些生疏,我教了他們一陣子。”朱襄道。
李牧鬆了口氣,道“你上次來教出了這麼多學生,爲何不調幾個熟手幫政兒”
朱襄和嬴小政現在共同執掌吳郡,吳郡官吏調動就是他們一句話的事。
朱襄道“蒙恬是先主留給政兒的人,又是蒙武的兒子;李斯才華橫溢,遲早執掌朝堂。讓他們與政兒多磨合磨合,將來政兒用得更順。”
朱襄說起李斯寫給秦王的策論。李牧聽後,勉強贊同了朱襄的看法。
“不過這也不妨礙你找個熟手帶他們。”李牧道。
朱襄苦笑道“我本是讓政兒教導他們。沒想到政兒的耐心啊,唉。”
李牧失笑“政兒天生就是當王的人,王能有多少耐心”
朱襄攤手“現在政兒還不是王,他不能老用王的思維去做事。”
李牧道“這個就要你來教了。”
朱襄不滿“好歹政兒教你一聲老師,你能不能負責任一點”
李牧道“好,我要休整一段時間,好好教導政兒騎射武藝兵書。”
朱襄重重地嘆了口氣。
教政兒騎射武藝兵書幹什麼政兒還能御駕親征不成
罷了,藝多不壓身。公務之餘學習騎射武藝兵書,也能當作鍛鍊身體和休息腦子。
李牧此次南下沒有搶奪地盤,而是搶了許多物資。
他把在雁門郡的戰鬥風格用在了吳郡中。在雁門郡的時候,他經常率兵去搶奪草原部落的物資,所以城裡纔有吃不完的牲畜。現在他就去搶東越。
東越靠近吳郡的地方,接受了農耕文明的傳播,民衆多耕種;再南下,到了閩越後,平坦的地方變得越來越狹窄,山民也越來越兇悍。
閩越靠海背山而居,多漁獵。李牧就專門找閩越練兵搶東西。
搶完東西回程時,他就在東越靠近吳郡的地方賣掉物資換糧食,補充軍需。每次出征如果不算人員傷亡,都有較大的賺頭。
李牧坐在南瓜藤架子下,一邊喝着朱襄釀造的米酒,一邊介紹自己的戰略意圖。
“東越不是一個整體,搶東越南方部落的東西給東越北方部落首領,能將東越從內部分化。東越人眼光短淺,貪圖小利,很快就會內亂。”
“閩越不堪秦軍襲擊,肯定會退回內陸。這時秦軍就能上岸建造堡壘城池,逐漸在閩越立足。”
“被擠壓了生存空間的閩越畏懼秦軍,就會加劇對東越北方部落的攻擊,加劇內亂。”
李牧笑了笑“我現在就算打下南邊領土,也沒有多餘兵力鎮守,目的只是練兵。且讓他們內亂個十幾年,待君上統一天下後再慢慢收拾。”
朱襄稱讚“你們這羣兵家的心都是黑的”
王翦一口酒噴出來“我不是,我沒有我向來是堂堂正正作戰”
李牧瞥了王翦一眼。
他承認王翦更擅長大軍團正面作戰。這應該和秦國強勢,王翦自幼學習的兵法都是以正面對戰碾壓爲主有關。
李牧則不同。
即便趙國強盛時,爲了在中原爭霸,駐紮在雁門郡等邊陲的兵力也不多。每年胡人南下,李牧等邊將就要琢磨着把一個兵用成好幾個兵的效果,所以他更擅長奇謀。
雖然兩者並無高下之分,李牧自信在大兵團正面對抗時不會輸給王翦,王翦非需要用上奇謀的時候應該也能做,但李牧還是稍稍有些羨慕王翦生長在一個強大的國家。
李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還好,現在他也是秦將。
朱襄挑人才的眼神的確毒辣。李牧和王翦共事後,立刻確認這個目前還沒多少名聲的中年將領,一定會成長到了不起的程度。
如果自己還是趙將,王翦一定會成爲他的大敵,乃至宿敵他可能後半生都會在戰場上對抗王翦。
王翦的背後是強大的秦國,率領的是強勢的秦軍;自己背後是羸弱的趙國,用遜色秦軍的兵力,絞盡腦汁與王翦周旋。
王翦可以輸很多次,然後一擊制勝;自己只要輸一次,就是滿盤皆輸。
李牧想到這樣的未來,不由悵然。
還好,現在他也是秦將。
李牧並不知道,如果他還是趙將的話,根本沒機會與王翦比一比高低。因爲王翦見他太厲害,出征前奏請秦王政,用離間計把他殺了。
王翦我最擅長大軍團堂堂正正作戰,不擅長奇謀。離間計不算奇謀。
李牧和王翦就各自戰術聊起來,途中兩人也就李牧如果還是趙將,不知道兩人打起來誰輸誰贏開玩笑。
唯一知情人朱襄和半個知情人嬴小政默默啃着菱角不說話。
待兩人爭論起來,嬴小政才擦了擦嘴,道“老師,我又不蠢。你這麼厲害,趙王那麼昏庸,我派什麼王翦和你正面對抗用離間計讓趙王殺你不好嗎”
李牧語塞。
王翦扶額。
朱襄笑得差點嗆到。
李牧最終用雁門郡口音罵了句髒話,不再提他當趙將會如何。
王翦很想忍住笑,但還是沒忍住肩膀顫抖。
這次論兵草草結束,獲勝者嬴小政。
嬴小政攀在李牧背上大笑。
李牧把嬴小政背起來甩了兩圈,嚇唬這個膽敢對老師用離間計的壞弟子。
朱襄笑着搖搖頭,擡頭看着有缺的明月。
趙國啊平陽君和信陵君都還在趙國,他們還好嗎
肯定不怎麼好吧。
趙國。
平陽君跪坐在憔悴的信陵君面前,面露懇求。
信陵君只喝酒,不看平陽君。
平陽君趙豹低着頭道“信陵君,求你救救趙國。”
信陵君魏無忌打了個酒嗝,頹然道“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趙國你是趙國宗親,趙王信任你,你當相國不是當得很好嗎”
趙豹苦笑“我才疏學淺,當不好。”
平原君趙勝去世後,趙豹便擔負起了趙勝曾經輔國的重任。
趙王在幾次打擊之後,雖然醒悟,勉強有了賢明國君的模樣,但他的身體卻垮了,無法長時間承擔政務。
趙王一改以往猜忌,深深信任平原君和平陽君,將大半政務都交給了兩位堂叔。
平原君爲了亡羊補牢,累死在任上,成就了一世賢名。
平陽君趙豹不是不想效仿兄長,只是他確實理政和識人的才能都比不過兄長,有心無力。
他多次拜訪信陵君,希望信陵君能夠在趙國出任相國。但信陵君因魏王的猜忌而心灰意冷,整日醉酒度日,不肯清醒。
兩人相對枯坐,趙豹以爲自己這次又會無功而返。
這時,有信陵君的門客匆匆到來,面色複雜地呈上拜帖。
這拜帖是紙做的。
秦國幾年前就用紙逐漸代替竹簡木簡,各國雖也跟上,但造紙技術是個難題。雖然他們能從秦國偷技術,但花費太高。除了趙國咬牙跟上,其他國家均已經放棄。
對貴族而言,竹簡木簡和紙也沒太大區別。他們不在乎這點成本。
不過趙國有太多需要查缺補漏的地方,所以造紙工坊並不多,紙張還沒有普及。特別是拜帖,貴族更喜歡用木牌竹牌。將紙作爲拜帖,只有秦國人。
信陵君怒道“秦國人的拜帖,扔出去”
門客語氣低沉道“是朱襄公派來的使者。”
信陵君和平陽君均是一愣。
沉默半晌,信陵君放下酒碗,讓人打來水,整理了一下儀容,洗乾淨滿是酒味的手,又換了一身衣服,才接過薄薄的拜帖。
平陽君看着信陵君難得整潔的模樣。雖然信陵君眼中還有醉意,但他彷彿看到了曾經信陵君那個意氣風發的模樣。
朱襄送來的與其說是拜帖,不如說是信。
朱襄從好感度系統中得知平原君趙勝離世之後,就一直想送弔唁的禮物。
只是趙國秘不發喪,他不好說自己爲何知道平原君離世了。
藺公是真的給他託夢了,總不能說平原君也給他託夢所以他在秦王得知平原君離世的時候,才送出弔唁的禮物。
這一來二去,待他禮物到達的時候,秦王柱都要出孝期了。
朱襄本想直接將禮物寄給平原君或者平陽君,但轉念一想,他一個秦國重臣給趙國宗室寄禮物,他倒是無事,恐怕趙國貴族又要說三道四,連累平原君和平陽君。
正好信陵君在趙國,又是平原君妻弟,他便將禮物送到信陵君府上,請信陵君轉交。
同時,他也有很多話想與信陵君說。
信陵君將這封簡短的信交給平陽君後,自己親自出門迎接朱襄派來的使臣。
朱襄身邊的僕從不多,一直用秦王的人。這次他難得讓家中寥寥無幾的僕從親自走一趟。這個僕從見過信陵君和平陽君,雖然信陵君和平陽君都不記得他了。
僕從打扮得就像是一個商人,十分低調。
他奉上禮物和另一封厚厚書信後,就不再說話,只在信陵君提問的時候回答。
他這一番言行,表現出朱襄的誠意朱襄是以友人身份派人來弔唁,與秦國無關。
朱襄送來的禮物除了符合當時禮節的貴重物品之外,還有南瓜種子和種植方法。
這是他給秦王柱打過報告之後,秦王同意的行爲。
南瓜能救荒,但不能久放,還不好運輸,既能救趙民,又很難成爲趙糧。所以秦王柱願意賣這個好,給自己刷一下仁義的名聲。
秦國正式準備打天下,秦王柱與秦昭襄王不同,他對荀子“仁義之師”的話較爲認可。如果能刷一點好名聲,讓秦軍拿下六國時少遭遇一些困難,爲什麼不刷
刷名聲又耗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以與備戰並駕齊驅嘛。
朱襄在信中委婉地說到了這一點,將南瓜的優劣處都說了出來。
平陽君在兄長去世之後,難得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還是以前那個朱襄,沒有改變。”平陽君趙豹想起曾經與朱襄那些不太好的過往,看着南瓜種子的眼中泛起淚意,“即便已經是秦臣,他也記着趙國的庶民。”
信陵君道“立場區別,不改變我與他的友誼。來看看他勸了我什麼。”
信陵君讓人安排朱襄派來的使者住下,將其他禮物全部交由平陽君,只拿出了朱襄那封厚厚的信。
平陽君很擔心朱襄會遊說信陵君入秦,便藉口想多得知朱襄的消息,也厚着臉皮留了下來。
信陵君沒有拆穿,但沒有將自己的信給平陽君看。
他只是告訴平陽君,自己絕對不會入秦。
“因爲秦國下一個目標,定是韓魏。”信陵君神情冷淡道,“魏國不要我,我還是魏公子。”
平陽君伏地作揖,心中難受不已。
信陵君來到很久沒有去的書房,點燃蜜燭,神思恍惚了一會兒,才拆開朱襄寫的信。
朱襄直來直去,沒有過多寒暄,說起自己入秦後的一些趣事。
比如對方士的不滿,比如李冰治水,比如自己南下種田。
他在信中沒有寫機密的事,所訴說的事信陵君都已經知曉。他只是從當事人的身份,對這些事進行了詳細的主觀描述。
比如對戰方士,他沒有用什麼神異手段,只是拆穿對方戲法。
還有與李冰開山鑄造堤壩時,朱襄隱藏了火藥,但把用熱脹冷縮讓岩石裂開的事寫了出來,然後抱怨根本沒有什麼妖獸擋路。
伐山破廟也是,就只是剿滅一些藉由宗教而起的壞人,沒有什麼神靈妖魔出現。
“我的武藝泛泛,荀子常常罵我朽木,我哪有那個本事去斬殺妖獸惡神。”
信陵君失笑。
他還真信了朱襄有這個本事,原來真實情況如此“樸實”。
外界以訛傳訛,讓朱襄這個老實人自己聽着都有些尷尬了。
魏無忌和朱襄只是一面之緣。但有些友誼,就和一見鍾情一樣,只一面便能讓人記一輩子。
魏無忌知道自己對朱襄是這樣。現在朱襄迴應了他,他很高興。
可惜秦王不會讓朱襄離開秦國,他也不會入秦。他與朱襄大概永遠不能再喝一場酒了。
朱襄信中的趣事讓魏無忌的心情輕鬆不少,戒備也放下不少。
畢竟他厭惡秦國,朱襄又是秦王寵臣,他雖敬佩朱襄,也是有些擔憂秦王藉由朱襄這封信做些什麼。
現在看來,朱襄確實很受秦王寵愛,秦王同意朱襄以自己心意寫信。
魏無忌見到的朱襄,是那個黑髮中已經有了絲絲灰白,面容枯槁的“大賢朱襄”,還未見過那個活潑的朱襄。
朱襄這封信,讓魏無忌窺見了朱襄那層大賢光環下真實的內在。
魏無忌曾在朱襄離開趙國後拜見過藺相如和廉頗,聽二老用懷念的口吻談起過,朱襄私下是一個活潑過頭,令人頭疼的“孩子”。
看信中的語氣,朱襄確實是個很灑脫爽朗的人,應該和自己特別合得來。
魏無忌摩挲着信紙,想象着從心傷中走出來的朱襄的模樣。
朱襄囉囉嗦嗦了幾頁紙,有時候寫了後語忘記了前言,車軲轆似的又把講過的事講了一遍,看得魏無忌不由輕笑。
又翻了一頁紙,朱襄終於如他所想的那樣,開始勸說他振作。
身爲友人,來了這麼長的一封信,怎麼會不勸自己振作
所有與魏無忌有舊的人都來信勸說過,連秦國都有故舊委婉勸他去秦國出仕。
魏無忌看了朱襄說的那些趣事,現在心態很輕鬆,沒有像對待其他人勸他振作的書信那樣,將直接將這幾頁信丟掉。
“你想回魏國但回不去,在其他國家出仕都難以排解心中鬱結,與我身邊一位後輩很相似。”
魏無忌眉頭一挑。還有誰與自己一樣他想了許久,都想不出來六國有誰敢與自己並列。
朱襄說的當然是韓非。
韓非雖是韓國宗室旁支,但現在“公子”的稱呼已經不僅僅是國君的兒子,只要與國君沾親帶故都稱公子,所以嬴小政還是王曾孫的時候也是秦公子。
甚至非宗室的封君也能稱一聲公子,比如戰國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
如果朱襄厚着臉皮,也能自稱一聲公子,只是不能叫“公子朱襄”而已。
韓非與韓王有親,倒是能稱一聲“公子非”。
朱襄在信中誇讚了韓公子非的才華,寫了韓王和韓國朝堂那些相國卿大夫,對公子非的不屑一顧。
看到朱襄在信中寫,公子非連續向韓王上書好幾年,韓王只覺得煩,直接將公子非拒之門外。魏無忌苦笑。
他不知道這公子非是否真的有才華,但這待遇,確實可以說悽慘了。
朱襄又道,雖然韓王和韓國卿大夫都輕視韓非,但韓非還是千里迢迢來到咸陽拜荀子爲師,求強國之策。
魏無忌笑着搖頭“朱襄恐怕是謙虛了。那韓非絕對是向着他去的。”
朱襄似乎知道魏無忌會這麼說,特意強調韓非真的是拜荀子爲師,和自己無關,別往他臉上貼金。
魏無忌大笑。
這點與朱襄的“心意相通”,讓他很快樂。
但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就淡去了。
韓非去了秦國之後,看到了韓國的窮途末路。
魏無忌伸手撐住額頭。
韓國的窮途末路,也是魏國的窮途末路啊。
朱襄是委婉地告訴他,魏國已經沒救了,讓他不要再掛念着魏國嗎
他默默地翻了一頁信紙,看到韓非不願意在秦國出仕,朱襄也贊同他不在韓國滅亡前在秦國出仕。
魏無忌愕然,揉了揉眼睛。
“但韓非會在秦國統一天下,繼周朝後成爲秦朝後出仕。若他不出仕,韓宗室那麼愚蠢,恐怕會淪爲庶民。”
魏無忌差點把蜜蠟打翻,發出了似哭似笑的古怪聲音“這朱襄,難道是勸我保重身體,等秦國滅了魏國之後再去秦國出仕,好養活魏國宗室”
他想罵朱襄,但卻又罵不出來,只覺得哭笑不得,又十分悲哀。
朱襄非常狠辣地指出了未來很可能發生的事。
若秦國統一天下,肯定不願意繼續分封,那麼魏國宗室就會淪爲普通貴族。如果後人太愚蠢,恐怕就會成爲庶民。
魏國宗室愚蠢嗎
真的很蠢
“接下來是勸我保重身體,爭取活到魏國滅亡後給魏國宗室收拾爛攤子了嗎”魏無忌咬牙切齒又翻了一頁,再次愕然。
“但以你性格和以秦國統一天下的速度,你肯定活不到魏國滅亡那一天。”
魏無忌“”
魏無忌深呼吸,出門逛了一圈,冷靜後纔回來。
他相信藺公和廉公說的話了。朱襄這豎子,有時候真的很欠揍。
“但你就這麼鬱鬱而終,也太浪費了。李牧來了秦國,趙國北方三郡無名將,恐怕胡人就算式微,也會零星南下掠奪。反正你未來也回不到魏國朝堂,何不試試戍邊”
“七國皆是華夏,七國邊疆便是華夏邊疆。自己人爭奪天下打得再怎麼厲害,也不能讓外敵入侵。信陵君守衛趙國北疆,也是在守衛魏國。”
“不過戍邊辛苦,信陵君乃是魏王王弟,魏國公子,從小錦衣玉食中長大,不一定受得了這個苦。”
“就當我沒說。”
朱襄在信紙最後,畫了一個吐舌頭的簡易小人表情圖。
即便這個時候還沒有表情包表達方式,但如此直白的小人圖,讓信陵君立刻手按在了腰上。
待他將手按在腰上後,才發現因爲頹廢,他已經解下劍許久。
“好你個朱襄”魏無忌氣極反笑,“虧我視你爲友,你居然讓我這個魏公子替趙國戍邊你究竟在想什麼”
朱襄教會了李斯和蒙恬之後,又坐不住,準備離開吳城。
正好雪姬也來了,有人照顧嬴小政,他走得很放心。
李牧將兵交給王翦,讓王翦繼續南下練兵,自己陪同朱襄閒逛。
王翦總覺得李牧心裡又有什麼主意,但李牧不說,他也沒有追問,只是自己暗自琢磨。
李牧很想說王翦想多了,偶爾他也想放鬆一些。
當然,與朱襄一起南下描繪吳郡南邊的山川河流,圖謀在東越內亂被他挑起來之後擴張吳郡土地,算是順帶的事。
朱襄在嬴小政“舅母來了,舅父你趕緊走,朕不需要你了”的告別聲中離開。
他騎着小矮馬,突然想到了什麼,扭頭對扮作遊俠的李牧道“信陵君應該接到我的信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暴跳如雷。”
李牧好奇“你在信中寫了什麼邀他入秦”
朱襄無語“怎麼可能,我沒有那麼惹人嫌。”
李牧配合地繼續詢問道“那他爲何要暴跳如雷”
朱襄賊兮兮地笑道“你離開雁門郡之後,雲中、雁門、代三郡沒有厲害的將領鎮守。胡人經過幾年休養又開始蠢蠢欲動,我想信陵君可以補上你的缺。”
李牧“”
他深呼吸了幾下,語氣古怪道“讓魏公子爲趙國戍邊,朱襄,如果信陵君現在在這裡,他揍你,我絕對不攔着。”
朱襄摸了摸鼻子,笑道“趙國的邊疆也是整個華夏的邊疆,是周的邊疆。他身爲周的魏公子,爲何不能戍邊無論誰統一了天下,這邊疆總是要鎮守的。總不能我們在這裡打架,那邊胡人撿了便宜,我們還得統一天下之後再打一次胡人,把失去的土地奪回來,那多麻煩。”
李牧道“麻煩歸麻煩,但信陵君心中有傲氣,恐怕不會做這種事。”
朱襄道“我只是試試。”
李牧嘆氣“你真是真不知道你怎麼會想到這裡。信陵君看到你的信,恐怕會嚇一跳。”
朱襄道“朱襄此人,向來令人詫異。先主的評價。”
李牧失笑。罷了,他的摯友就是這樣的人,他還能說什麼
朱襄這麼一提,李牧不由偏向朱襄。
如果信陵君不在乎這些臉面,真的去趙國戍邊,他倒是高看這位名滿天下的戰國四公子之一一眼。
現在李牧認爲,戰國四公子比起自己的友人差之遠矣,甚至不配與朱襄爲友。
孟嘗君已經蓋棺定論,平原君和春申君他都見過。李牧覺得自己的評價很客觀。
至於信陵君,被蔡澤的離間計一舉拿下後頹廢至今,也算不上多厲害的人。
李牧雖在友人面前謙遜,對待外人傲氣十足,並不因爲戰國四公子的名氣就高看他們。
但若信陵君真的放得下身段吃得下苦,願意到趙國北方三郡戍邊抵禦胡人,信陵君這個戰國四公子算是名副其實了。
秦國也在抵禦胡人戎狄入秦,將領輪番戍邊。楚國宗室子弟作爲秦國朝堂的楚國外戚中堅力量,常常領兵作戰,自然也多次在北方戍邊。
身爲秦國外戚的楚國公子能爲秦國戍邊,同樣算是趙國外戚的魏公子,爲何不能爲趙國戍邊
我摯友這信寫得沒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