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現在地盤很大,人口很少,整片的耕地也少。所以秦國在長江航道和交通要道上設縣管理之後,其他地方就由原本巴人豪強繼續控制。
巴人蠻夷中最主要的一支稱板楯蠻,以擅長用木盾牌著稱,是有名的僱傭兵。因爲缺少耕地,當兵是板楯蠻的重要創收手段。
子楚前去巴郡,就是去找板楯蠻的首領招兵。
秦國爲了安撫巴人,將巴人的部落首領都賜予“不更”的爵位,普通巴人的賦稅也有所減免。
巴人部落首領逐漸下山入縣居住,成爲巴郡最初的豪強,生活習俗與秦漢時人漸漸無異。
現在已經有了這個趨勢。
子楚本來只是去招兵,沒想到遇到了一場民亂。
路上,子楚向朱襄解釋這次民亂。
“因板楯蠻首領自治,巴郡郡守受桎梏較多。若遇到招兵卒、服徭役、收賦稅等,多先委託當地首領。因交流不暢,所以傳達命令常有延遲。”
“秦王要求修建道路,以連通巴郡和關中。巴郡郡守雖告知巴人首領,該用秦國的度量衡,但他並沒有好好告知服徭役的人。現在路修好了,不能用,巴郡郡守要求重修。”
“又有巴人富商向秦軍和官府供車,車軸比例不對,也全部被退回。”
“不知道從誰開始,總之全亂了。”
子楚說起此事時,表情很淡漠:“不過民亂很快就被撲滅。”
被迫跟隨兩人,將郡守職責交給下屬和兒子的李冰補充:“其中恐怕有許多故意。”
朱襄沉默。
子楚道:“當是有人試探秦國。不過巴郡郡守沒有即使察覺此事,也有罪。雖他即使撲滅民亂,也得回咸陽請罪。新的巴郡郡守任命前,他暫代巴郡郡守之職,將功贖罪。”
李冰問道:“朱襄,你爲何不說話?”
朱襄搖搖頭,道:“統一度量衡,是先主在即將辭世時推行的事。君上繼位後,才逐漸鋪開到關中關東之外的秦地。巴郡的路並非秦國傾力去修,所以只用了當地民力。這樣一條路修個五年十年很正常,所以當統一度量衡之後,先修的路、先徵收的馬車比例不對,很正常。”
子楚立刻眉頭緊皺。
他畢竟外出下基層的時間還是少了些,此次去巴郡所得知的信息也是巴郡郡守告知他,所以他想得沒有這麼深刻。
不過朱襄一提,他立刻會意,隱含怒火道:“巴郡郡守故意隱瞞!”
李冰想了想,嘆氣道:“他不故意隱瞞,難道說上面的人的政策不對嗎?若他這麼說,頂多免職的罪,可能就會變成死罪了。”
在秦國,無人可以忤逆秦王的政策。秦王已經下令,那麼地方官沒有做到,就是地方官的罪責。他若露出對秦王詔令的怨言,那可比無能嚴重多了。
所以巴郡郡守有苦說不出,只能向子楚撒謊,寧願說是自己的愚蠢導致了民亂,也不敢說是秦王的政策不對。
子楚看向朱襄:“或許我身邊也有其他人看了出來,但除了你,恐怕無人敢告訴我這件事。”
朱襄“嗯”了一聲,沒有安慰子楚,繼續皺眉苦思。
子楚見朱襄在思考,沒有打擾朱襄。他閉目小憩,也陷入思考。
李冰在心中又嘆了口氣,看向馬車外。
巴郡郡守現在面臨的事,他也遭遇了。
只是蜀郡開發較早,不僅有朱襄帶人開墾的餘澤,他修建的水渠水壩也漸漸發揮作用。這幾年蜀郡獲得了幾次大豐收,錢糧豐富。
兜裡有錢,李冰就做主補償了役夫,勉強將庶民的怨言安撫住。
巴郡卻沒有這個錢糧來安撫庶民,只能激起民怨後用秦軍鎮壓,然後以血腥恐嚇庶民繼續服役。
秦王下令修建的道路總歸是必須修好的,從民間徵集的運送糧草等物資的車輛也必須符合規格。
就只能苦一苦庶民了。
李冰沒有直接說出來其中的彎彎道道,朱襄當了這麼多年的“代”郡守,雙腳從秦國腹地走到蜀郡,又沿着長江南岸一路走到了長江入海口,他當然看出了其中原因。
巴郡是朱襄亂楚一計中最重要的一環。若巴郡生亂,就是王翦的大後方生亂。爲了亂楚一計的成功執行,朱襄也得去親眼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安撫。
再者,這是民亂,朱襄又碰巧遇見了,所以他得去看看,想一想有沒有普適性的辦法解決此事,然後推廣到秦國其他地方。
即便朱襄知道希望渺茫。
巴郡和蜀郡原本就有道路,雖然險峻,但秦軍來回走了那麼多遍,沒有路也踏出路來了。
太子子楚再次回到了巴郡的郡城江州縣,巴郡郡守心裡痛苦極了。
但他看到太子子楚旁邊的白髮青年之後,心中的痛苦減輕了不少。
“朱襄公!”巴郡郡守雙手死死拽緊朱襄的手,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久仰大名!”
朱襄公來巴郡,能不能也幫巴郡提高一下糧食產量啊?
雖然巴郡的田地不多,但若能增加一倍,他回咸陽,也可能只是一個降職,而不是免職了。
“我先看看巴郡的賬本。”朱襄沒有客套,直截了當地表明瞭自己救火員的身份,“請郡守再請幾個當地人來,各個縣城的都請一個。我需要詢問巴郡的土地情況。”
巴郡郡守看向太子子楚。
太子子楚道:“長平君的要求就是秦王的命令。”
太子子楚沒有說自己,直接將秦王擡了出來。
巴郡郡守立刻會意,一路小跑親自去安排。
朱襄道:“巴郡郡守也是能吏。”
太子子楚嘴角微微扯了扯,沒好氣道:“確實是能吏。”
若不是自己碰巧要來巴郡,這一場小小的民亂根本不會傳到咸陽城裡去。
秦國各地民亂不知多少,都直接被郡守鎮壓了。
這點小事不需要秦王操心,是郡守的本職工作。
所以巴郡郡守本來是激起了一點小小的民亂,就完成了秦王佈置的任務。這本事已經相當了不得。若換一個普通一點的官吏,要麼激起更大的民怨,可能激起了民怨還完成不了事。
現在巴郡那條路有條不紊地重修中,幾乎看不出曾經發生過多少血腥事。
說白了,秦國徵發的沉重的徭役,哪能不引起反抗?
只要地方官能壓下來,就不算事。
可惜太子子楚正好撞上了,這纔算個事。
巴郡郡守心裡估計都在不斷喊冤。
太子子楚問道:“以你的性格,不應該誇他。”
朱襄道:“強行推行政令,肯定會生亂。不過我只是說他是能吏,沒說我認可他。”
但朱襄也不會說不認可他。因爲這個時代的官員都這樣。即便是李冰,也會做同樣的事。
所以朱襄不認可,但不會開口。
他知道這個時代人人如此,巴郡郡守做得還算出色。而他的話分量極重,只要他開口說巴郡郡守不好,巴郡郡守的一輩子都完了。
巴郡郡守很快就將朱襄吩咐的事安排好。
子楚和李冰也幫助朱襄翻賬本整理數據。巴郡郡守嚇得背後都汗溼了。
即使早就知道長平君在秦國的地位,親眼看到後,他仍舊不敢置信。
朱襄公雖非相國,恐怕相國都沒有朱襄公地位高。
相國豈敢讓秦太子打下手?
他誤會了朱襄。因爲蔡澤真的敢。
朱襄迅速整理好巴郡的民生數據。
慘不忍睹。
巴郡的位置就是後世重慶,以及重慶與四川交界處的山區。
後世三峽修好之後,重慶可以靠着工業、旅遊業、交通運輸業變得強盛,但在封建時代,不能種地就幾乎將這一塊地區釘死在了貧窮上。
雖然長江也有運輸功能,但三峽那一段路十分險峻,讓長江運輸業的吞吐量遠遠達不到哺育整個巴郡的程度。
而且巴郡內部交通也不暢,沿江和山區的差距非常大。
秦國的勢力範圍,只在長江和棧道兩旁。
“巴郡有些山地可以用梯田,不過大部分地方都仍舊都很困難。”朱襄手繪出巴郡簡易地形圖,“沿江要多發展商業,哪怕會有商船沉沒,只要蜀郡和吳郡這長江兩頭繼續發展,這一條商路無論有多少商船沉沒,也一定會興盛起來。”
“這個估計要秦國統一天下之後,才能重新確定商稅等措施,不過現在就可以準備起來。”朱襄繼續道,“山地種植,南瓜、土豆、大菽都不挑地,可以重點推廣。沿江零散平原,則以高產水稻爲主,爭取一年兩熟。”
“巴郡山中還能種竹子、果樹。特別是竹子,擁有巨大的經濟效益,只要商路暢通,就能創造不少收入。”朱襄問道,“巴郡的造紙還沒有推廣?”
巴郡郡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巴郡多竹木,所以仍舊多用竹簡木牘。”
朱襄搖頭:“紙會完全取代竹簡木牘。巴郡多竹林,正好發展以竹子爲原料的高檔紙。若巴郡的竹紙能夠打出名號,光是竹紙的製造就能養活很多人。現在造紙術已經改進了不少,我把改進後的造紙術告知你,你差人好好學。”
朱襄看着巴郡郡守的雙眼:“不要貪婪。若你能夠將功補過,我可以幫你上奏秦王,免去你的懲罰。”
巴郡郡守驚訝道:“長平君此話可當真?”
朱襄平靜道:“我知道各地都有民亂,巴郡民風彪悍,民亂的範圍和平息的速度如此之快,你算是做得好了。若因爲‘正好被太子撞見’這個潛規則而讓做得好的人受罰,就是獎懲不明。這不是我的主意,是太子本來準備爲你上奏。”
太子子楚沒這麼想過:“是,你做得不錯。但官場的潛規則便是如此,所以你若想繼續留在這裡,得更努力些。”
巴郡郡守感激涕零,連拜不起。
他以爲自己的仕途已經完蛋了呢,沒想到能峰迴路轉。
李冰的心情輕鬆不少。
雖然他和巴郡郡守算不上相處愉快,但難免有物傷其類之感。
朱襄安撫好巴郡郡守,點燃了巴郡郡守心中幹活的熱情後,繼續向巴郡郡守安排如何迅速彌補徭役造成的民生混亂。
巴郡郡守找來的各個縣的宿老得知自己面前的人是傳說中的朱襄公之後,幾乎是哭着回答朱襄的問題。
若朱襄的問題他們答不上,就立刻向朱襄磕頭,希望朱襄能等一等,他們回去多問幾個人,一定要答上朱襄的問題。
彷彿只要回答上朱襄的問題,他們的生活就會好轉一樣。
在朱襄與各地宿老談天時,王翦得到秦王的詔令,偷偷來到了巴郡。
王翦一見到朱襄,就先給了朱襄肩膀一拳。
朱襄捂着肩膀:“你想殺了我嗎?!”
王翦板着臉道:“我收着力氣,會疼一段時間,不會受傷,放心。”
朱襄指着太子子楚道:“爲什麼你不揍夏同?難道夏同不更該被揍?”
王翦板着臉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揍你;太子是我的君主,所以我不能揍。”
太子子楚把臉側到一旁乾咳,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朱襄揉着肩膀冷笑:“這絕對是李牧教你的。”
王翦的臉板不住了,他無奈道:“李牧都快急得親自來巴郡,和我換職責了。”
他見李牧把虎符丟給他,說要去巴郡,王翦差點沒攔住。
還好公子政在,一個猛撲掛在李牧背上,把李牧攔了下來,然後好說歹說,李牧才繼續留在吳郡。
“公子政也十分生氣。”王翦道,“公子政說,一個阿父,一個舅父,統統不省心。”
太子子楚乾咳一聲,道:“政兒這孩子,怎麼能如此說長輩?”
朱襄道:“政兒說得對,我和你都不省心,快反省!”
太子子楚:“……”他在心底罵人。
李冰忍笑:“確實。”
朱襄道:“王翦來了,下一件事就能做了。”
王翦挑眉:“有需要動兵的地方?”
朱襄道:“剿匪。”
王翦問道:“剿的真的是匪?”
朱襄道:“太子和長平君都說是匪,那就是匪。”
太子子楚道:“沒錯。朱襄,剿什麼匪?”
王翦:“……”
太子子楚原本是這樣的人嗎?還是說,太子子楚也是與藺丞相一樣,與朱襄待在一起就會變得很奇怪?
朱襄道:“一些豪強把持着縣城,自己建立軍隊,不聽郡守指揮。巴郡郡守雖然深受其害,但若掃滅,不僅會費很多波折,掃滅後也難以管理。”
朱襄敲了敲地圖:“我現在要奪回長江沿岸和交通要道上的幾座縣城,如果他們不肯交權,就打。不管是什麼人,秦國的縣城不讓秦軍入駐,就是反叛。”
朱襄檢查了這幾次民亂的徭役的資料,中間層層剝削欺壓,也是民亂生出的最重要的原因。
現在巴郡的徭役相當於後世的“包工制”。巴郡郡守知道巴人彪悍,也知道秦國突然廢了之前已經修好的路重新修建,有些過於沒理。所以他咬緊牙關,這次錢糧算是勉強給足了的。
但錢糧經過層層包工,到了役夫手中,就連吃飯都困難了。
庶民總是很能忍耐的,若到了民亂的時候,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不如去拼死一搏。
因爲庶民們都知道,他們拼死一搏也搏不出個什麼,就是反正快死了,不如與別人同死而已。
現在巴郡的路必須修,即便是朱襄和子楚,也不能讓秦國該修的路修不出來。
所以朱襄需要掃滅幾個豪強,從豪強的嘴裡摳錢出來。
有王翦在,掃滅豪強輕而易舉。
而有他和太子子楚兩人坐鎮巴郡,擅自動兵也沒有關係。
“沒想到朱襄居然有親自動手的時候。”李冰感慨,“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幾人沉默。
朱襄第一次動手是在成都,第二次動手是在雲夢澤。
現在是第三次了。
太子子楚道:“我是第一次見到朱襄說要對人動刀子,算是開了眼界。等回咸陽的時候說給君上聽,君上一定很感興趣。”
王翦道:“要打哪幾座城池,交給我。”
朱襄道:“交給你了。”
他將需要“佔領”的城池圈出來。
這些城池中的豪強若能乖乖“遷徙”,他們就能保留富貴。
朱襄願意讓他們直接去黔中郡和吳郡,給他們平原中的好地,讓他們帶着家丁去墾荒。
若他們不肯遷徙,非要留在巴郡,那麼就全家的人頭不保。
朱襄又做出了這等殘忍的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朱襄將此事安排下之後,知會了巴郡郡守一聲。
巴郡郡守嚇得面無血色。
“如此做,會不會巴人反叛?”巴郡郡守道,“那些豪強不是普通人,原本是巴人首領。他們若串聯起來……”
朱襄道:“不會。我們會先禮後兵。”
巴郡郡守使勁搖頭:“就算先禮後兵,他們也不一定會聽從。”
朱襄道:“先禮後兵,是王翦領兵。他們即便反了也無事。”
巴郡郡守:“……”
他看向名聲不是特別顯赫的王翦。
王翦心裡其實有點虛,但他還是給了巴郡郡守一個雲淡風輕的眼神。
沒錯,有我在,巴郡就算反了也無事。
朱襄安慰道:“巴郡不會反。有太子和我在這裡,巴郡若反,就是與整個秦國作對。他們已經享受了這麼多年的富貴,不會想回到山上當蠻夷。”
朱襄頓了頓,繼續道:“再者,我給了他們從巴郡窮山惡水之地,去往黔中郡、吳郡沃土的機會。稍稍有遠見的人都知道如何選。當有人願意離開,剩下的人反叛便更沒有了道理。甚至想離開的人會厭惡他們擋了自己享受富貴的路。他們會從內部分裂,絕不可能聯合起來反叛秦國。”
太子子楚補充道:“有我的地位和朱襄的名望,他們會相信去黔中郡和吳郡真的是享福。我們也確實是讓他們去享福。”
巴郡郡守這才鬆了口氣,拱手道:“卑職將全力配合。”
李冰道:“我是不是該回蜀郡了?”
他總覺得再待在這裡,自己未來堪憂。
他一個蜀郡郡守,爲什麼要摻和巴郡的事?
太子子楚道:“你不給王將軍當副將?王將軍現在沒有副將。”
王翦點頭。
既然是朱襄的朋友,應該能給自己當副將,總比巴郡不認識的人好。
李冰:“……”
他嘆了口氣:“行。”
太子都發話了,他能怎麼?難道說不去?
他就不該跟着來巴郡!
巴郡郡守看着李冰無奈的神情,心裡有些酸。
若自己也有這個機會與朱襄公交好,絕對不會像李冰這樣推脫。
朱襄坐鎮江州縣,子楚和巴郡郡守親自去請朱襄圈住的幾個小城的豪強遷徙。
原本這應該朱襄去,但子楚不信任朱襄的口才,讓朱襄負責後勤調度。
朱襄道:“你去太危險!”
子楚沒好氣道:“我去纔不危險,誰敢動已經遇刺過一次,還受着傷的秦太子?以你的口才,你能說動他們?你就只能擺出利益,然後和他們進行君子商談。但那些蠻夷可不是君子。爲了將此事做成,你該做你擅長的事。”
朱襄還想說什麼,子楚繼續勸道:“若能成功將他們勸離,就會少許多兵戈殺戮。”
朱襄嘴脣動了動,只能同意。
巴郡郡守和友人們都離開去做各自該做的事,朱襄留在江州縣處理巴郡郡守的事。
被關押在牢獄中,等候問斬的那些還未死的叛亂者頭領,也歸朱襄管。
朱襄的友人們都忽略了這件事。
因爲在所有人眼中,處死叛亂者都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
即便朱襄愛民,也不會憐惜叛亂者。
斷頭之前會吃斷頭飯,朱襄親自拎着一壺酒,與即將處斬的兩位叛亂頭目見了一面。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他們見面。
朱襄之前在收集這次徭役叛亂內幕,以及各地民生消息時,也來過牢裡親自審問他們。
那時朱襄爲兩人治了傷,洗了澡,換了衣服,以最後的體面,換取他們口中的消息。
“王翦將軍已經領兵出發。”朱襄爲二人倒了酒,“過幾日就該有消息了。”
兩人眼中有着光,但光芒又瞬間黯淡。
人之將死,或許話會變得很多。
兩人問朱襄想不想聽他們的故事。
朱襄不想聽,但嘴裡只能說,想聽。
一人是小商賈。
秦軍的“訂單”本來就利息微薄,他咬牙好不容易做完,卻要一切重做還不給錢,他立刻傾家蕩產。
父母受不了這個打擊自掛樑上。有身孕的妻子驚厥難產,一屍兩命。
家都沒了,所以反了。
一人是役夫。
他的父母早就餓死,他和一妻二女勉強生活。分配了田地,他水性又好,能打魚。家中終於有了些起色。
妻子體弱,已經生不出兒子。他已經和妻子商量好,一女嫁人,一女招贅,家中未來無子也有香火。一家人就這麼過一輩子。
徵發徭役,家中沒有了頂樑柱。他一心盼着能趕緊回去。
沒想到徭役期限延長,手中錢糧卻越發少了,沒有可寄回去的東西。他實在是受不了,偷偷逃回家中,發現家中妻子腹中鼓脹,屍體已臭,而女兒屍骨不全。
“整個村莊都沒了。”役夫表情淡漠道,“整個村莊的男丁和健壯婦人都被徵發徭役,老弱病者根本無法養活自己。官府還要徵收稅賦,活不下去啊。”
小商賈看了役夫一眼,低下頭,面露同情,潸然淚下。
他已經足夠慘了,居然也同情他人。
“朱襄公,若你早些來就好了。”役夫和小商賈都這麼說,然後他們又道,“現在來了也好,比不來好,朱襄公來了,巴郡就有改變了。”
朱襄拎着空蕩蕩的酒壺離開了牢獄,搬着梯子登上屋頂。
他坐在屋檐上,看着明亮的圓月,發了許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