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的封地在東武城, 但平原君趙勝是趙王的國相,所以居住在邯鄲城中,趙豹很快就到達了平原君的府邸。
平原君趙勝是趙武靈王的兒子, 先王趙惠文王的同母弟,深受趙武靈王喜愛、趙惠文王和如今趙王的信任。他的府邸佔據了邯鄲城一整條街,樓閣鱗次櫛比,夜間屋檐下吊着漂亮的宮燈, 星星點點微弱的燈火聚集在一起來, 就像是一片仙雲氤氳。
趙豹雖然也是趙惠文王的同母弟,但遠不如趙勝深受幾代國君信重,居住地自然不如趙勝豪華。
他下馬車的時候, 看到兄長的氣派, 不由心生羨慕。
越受重用,承受的壓力和危險就越大。趙豹想起被圍困在沙丘行宮三個多月, 以至於活活餓死的父王趙武靈王,不由打了個寒顫。
趙豹曾經有過雄心壯志,但父王餓死的慘狀縈繞在他心中久久不去, 兄長趙惠文王餓死父王后撲在父王屍骸上假惺惺的哭泣模樣更是讓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他每當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這些畫面就出來干擾他。
“主父,到了。”馬車伕見自家主人站在馬車門前發呆, 出聲提醒道。
趙豹按了一下眉角,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這時,平原君的府邸大門打開,趙勝親自迎了出來。
他疑惑道:“我聽門衛說你一直停在我門口, 爲何不進來?”
趙勝都出門迎接了,趙豹這退堂鼓就打不了了。
他扶着兄長伸出的手, 從馬車上跳下來,一邊和兄長並肩進門,一邊道:“兄長可知秦國質子如今在藺相如門客朱襄家中?”
趙勝的消息比趙豹還靈通些,道:“知道。藺相如的門客朱襄曾經被他長姊拋棄,幾近餓死時被藺相如收留。沒想到那女子居然成爲了異人的妻妾,爲異人生下了孩子,還把孩子也丟了。”
趙豹還不知道這更深層的事,他道:“朱襄既然是秦國質子的舅父,也算是士人了。我見藺上卿和廉上卿都與朱襄較爲親近,爲何不同意藺上卿的舉薦?”
趙勝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向趙豹:“你今日來找我,是爲這件事?”
趙豹道:“我路過藺相如的封地,見藺上卿和廉上卿都在爲那秦國質子慶祝生辰。”
趙勝皺眉:“他們爲何會屈尊爲一秦國質子慶祝生辰?異人在邯鄲大宴賓客的時候,他二人都從未赴宴過。”
趙豹道:“聽聞朱襄身體有問題,沒有子嗣,那秦國質子或許是他唯一的血緣晚輩。”
趙勝皺眉:“你的意思是,那位叫朱襄的庶民有將秦國質子當嗣子的想法?他真是膽大妄爲!就算是被丟棄的秦國王室,也不可能改名換姓成爲一個庶民的子嗣。他這樣做,貴賤不分,會遭遇天譴!”
趙勝對貴賤出身看得十分重,所招攬門客都是有名有姓的士子。這也是他雖然與藺相如、廉頗關係不錯,卻不肯幫藺相如舉薦朱襄的原因。
趙豹本以爲朱襄有了秦國質子舅父這個身份,兄長會對朱襄的偏見減輕一些,願意向趙王舉薦朱襄。沒想到他隨口一說的朱襄視秦國質子爲嗣子的話,居然爲朱襄惹來了兄長的厭惡。
趙勝如此厭惡這件事,也和趙豹的心理陰影,父王趙武靈王被活活餓死在沙丘行宮這件事有關係。
父王死狀悽慘,身爲被父王寵愛的孩子,趙勝自然難以接受這件事。但他又不可能將此事怪在自己的同胞兄長趙惠文王身上,而且趙惠文王當時也確實年輕,朝政被權臣把持。所以趙勝就將心中的憎惡轉移到了權臣李兌和公子成身上。
又因公子成爲趙國宗室,所以趙勝更爲憎恨李兌。
公子成壽終正寢,李兌雖被罷相但也算善終。趙勝雖厭惡這兩人,因兄長趙惠文王對其的維護,也對這二人無可奈何。但那對無君無父,膽敢餓死君上的權臣的厭惡,已經深入趙勝的骨髓。
趙勝被秦國欺騙入秦,擅自關押。他對秦國毫無好感。但秦國質子與他同爲王公貴族,他無法忍受一介平民在撿到王室子後不恭敬謙卑地對待,居然僭越到認其爲嗣子的地步。
趙勝認爲朱襄這種膽大妄爲的平民如果做了官,一定會和李兌一樣,是趙國的禍害。
聽了趙勝的話,趙豹也有些猶豫了。
他本想說藺相如和廉頗看好的人,應該不會成爲李兌那樣。而且他們只推舉朱襄成爲閒官,以安藺相如和廉頗的心,讓這兩位被趙王忽視的前朝老臣重新感受到趙王室對其的重視。但兄長將對李兌的厭惡轉移到了朱襄身上,趙豹實在是想不出勸說兄長的話。
其實趙豹自己也可以推舉朱襄。但他明哲保身慣了,做事總會躲在兄長身後。趙勝不肯舉薦,他也不願出這個頭。
見趙豹爲難的模樣,趙勝勸說道:“一個沒有血緣的庶民,藺相如和廉頗與他再親近,又能有親近?若想表示對藺相如和廉頗的好,直接封賞他們的宗族子弟不是更好?你着相了。”
趙豹仔細一想,道:“確實如此。那就擇他們的宗室子弟舉薦如何?”
春季返青,冬小麥開始拔節的時候,李牧辭別朱襄,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李牧臨走時,帶走了一匣子土豆和朱襄寫的土豆播種須知。
“我會每月都向你寫信請教如何種田。”李牧很捨不得朱襄和拉着他衣袖叫他老師的政兒,他抱起嬴小政,道,“政兒要好好吃飯,下次我回邯鄲的時候教你習武。”
嬴小政板着小臉點頭:“我一定會好好習武,比舅父厲害!”
李牧疑惑:“爲何突然提起你舅父?”
嬴小政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道:“荀子一直罵舅父無論用什麼兵器,都朽木不可雕也。政兒要好好習武,保護舅父。”
朱襄聳肩。他認爲自己的進步已經很大了,只是拿着兵器的時候不好意思往對方要害戳。哪個現代人能心無芥蒂地和人生死搏殺?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荀子在教他用武器的時候就要與他生死搏殺,還說別擔心,儘管上。朱襄嚇都嚇死了,生怕失手傷人或者被傷,哪可能真能與荀子好好打一場?
無論怎麼想,荀子舉着一柄寬劍追着自己砸,這種教導方法都太過了吧?!
“你也努力些。”李牧現在已經與朱襄熟悉到可以開玩笑了,“被政兒保護,你不害羞嗎?”
朱襄厚顏無恥道:“不害羞。我有這麼孝順又厲害的政兒保護,你是在嫉妒嗎?哎喲。”
藺相如攥緊拳頭就是給朱襄腦袋一下。衆人大笑。
李牧在衆人的歡笑中,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邯鄲。
雖認識不久,李牧卻已經認可了朱襄、藺贄、蔡澤三人爲知己。人和人的感情,有時候並不會只看時間的沉澱。李牧回望邯鄲,心中滿是惆悵。
朱襄見李牧騎馬回望,將嬴小政頂在脖子上,讓嬴小政和李牧招手。
李牧看到這一幕,也舉起手再次和嬴小政告別,然後才揮舞着馬鞭加快了離開的速度,不再回望。
送別李牧後不久,下一個辭行的不是有入秦意向的蔡澤,居然是藺贄——藺贄被委派了重任,要去東邊任郡守。
藺贄不斷抱怨:“我家就我一個人留在家中伺候老父,我走了,誰來照顧我老父!”
“被重用了還抱怨什麼?你放心去當你的郡守,我來照顧。”朱襄拍着胸脯保證道,“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你還不信任我嗎?”
藺贄幽怨道:“信任?我可太信任了。我怕等我下次回邯鄲,阿父就只認你不認我了。”
朱襄道:“那不是你自己的問題嗎?趕緊反省!”
藺贄氣得舉着劍追打朱襄,朱襄雖然打不過藺贄,但論逃跑可沒怕過誰。兩人圍繞着馬車跑了好幾圈。
廉頗轉頭對藺相如道:“你就看着他們倆在這沒臉沒皮地玩鬧?這不像你的性格。”
藺相如杵着柺杖,平靜道:“他們倆相處五六年,比親兄弟關係還好,如今第一次分別,鬧就鬧吧。”
廉頗樂道:“看出來了,你心裡不捨呢。你心裡不捨就和君上說,不讓你幼子出遠門做官啊。”
藺相如道:“我老了,他有這個本事,又有了這個機會,就該自立門戶。”
“成吧,你既然捨得,我就不勸了。”廉頗道,“不過藺相如,你真的只是想讓他自立門戶,而不是讓他避開接下來的漩渦嗎?”
廉頗撓了撓頭:“罷了,我不勸你了。但你要記住,如今的君上不是你曾經的恩主,如果你話說得太過,恐怕會引來殺身之禍。”
藺相如白了廉頗一眼:“我還需要你勸?你才應該管好你自己,別讓我太操心。”
藺贄離開之前,還是沒能給朱襄一下子。
他氣沖沖地離開,馬車剛走不久,他就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
藺贄從車窗中探身回望,朱襄不知道什麼時候把胡琴搬了出來。
當看到藺贄從車窗探身回望,朱襄像是料到了這一幕似的,對藺贄咧嘴一笑,坐在路邊大石頭上拉起了胡琴,唱起了《小雅·白駒》。
友人騎着像雪一樣的馬駒離開,他的品德如同芝蘭玉樹;希望友人離別後多多來信,切勿忘記我們之間的友情。
《小雅·白駒》之作,有人認爲是王者想留賢者在朝中任職,但賢者非要歸隱山林,所以王者爲求賢不得所做。但全詩本意是送別友人,後世也有許多人取其朋友離別之意。朱襄在此時唱《小雅·白駒》,是很應景的。
藺贄潸然淚下,高唱《衛風·木瓜》迴應。
你給我木瓜,我還你瓊琚。我們二人的感情永遠和現在一樣好!
朱襄和藺贄歌聲相和相別,引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不少人爲這兩人的依依惜別而感動。
只有嬴小政拉了拉廉頗的袖子,小聲問道:“廉翁,藺伯父要赴任的郡城離我們很遠嗎?”
嬴小政道:“那爲何舅父和藺伯父哭成這樣?”
藺相如用柺杖狠狠砸地,罵道:“不要教壞政兒!他們是感情好!”
嬴小政眉頭緊鎖。廉翁和藺翁究竟誰說得對?
當半月後,藺贄回家探親,繼續逗弄嬴小政,搶朱襄爲嬴小政做的酥餅時,嬴小政悟了,看來是廉翁說得對!
“藺伯父,你不是去當郡守了嗎?趕緊走!”
“不走,政兒把酥餅給伯父吃,伯父才走!”
“全給你,趕緊走!”
朱襄對雪道:“藺禮怎麼越來越幼稚,年紀快倒退到和政兒差不多了?”
雪道:“你不也是?”
朱襄乾咳一聲,不肯承認。他再怎麼說,心理年齡比藺贄大一些吧?
……
李牧和藺贄相繼離開(但藺贄每月都會回邯鄲省親)後,朱襄的日子安靜不少。
他仍舊每日牽着嬴小政去聽荀子的課,然後在田埂上逛來逛去指導冬小麥種植。
冬小麥拔節後,是許多病害高發期。朱襄每日都在田埂旁翻看地裡的小麥,指導農人除草斬滅傳染病竈,及時追加有機肥增加小麥抗病的能力,開溝排水以免真菌聚集。
嬴小政聽不懂。他只是牽着朱襄粗糙的大手,跟着舅父在田埂處閒逛,接受來往農人的誇讚,走路越來越穩。
農人們都有一手好手工活。每當朱襄蹲在田埂旁與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都會一心二用摘取青草花枝編小玩具。嬴小政每日出門一趟,總會收穫許多新玩具。
玩具第二日就會枯萎,但第二日,嬴小政又會有新玩具。
偶爾朱襄會去拜訪木匠和鐵匠,請求他們打造新的農具。
這時候嬴小政就會收穫木頭動物、滾鐵環等大型玩具。
朱襄見嬴小政跑跳越來越熟練後,讓相和爲嬴小政打造了一輛小獨輪車,讓嬴小政可以推着他的玩具朋友們到處跑。
獨輪車在秦朝時發明和完善,在西漢時已經很普遍。現在已經有了獨輪車的雛形,朱襄減少了其中完善的時間,相和十分高興。很快,嬴小政的玩具獨輪車,就變成了附近農人常備的好東西。
朱襄看到農人推着獨輪車運送東西時,一拍腦門,啞然失笑。
他腦海中有許多有利於這個時代的東西,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有時候靈光一閃心血來潮所做的東西,有可能就能給平民們提供很大便利。
自己的腦子真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大寶庫。
朱襄誇了一下自己後,立刻去找相和,讓相和隱瞞獨輪車的來歷。
相和十分無奈:“朱襄公,你不必如此膽小。你若真怕樹大招風,爲何不乾脆讓名聲更響亮,然後去投奔一個英明的王?我想一定會有王願意庇佑你。”
朱襄道:“我一介平民,能去哪?現在的生活很好,我很滿意。”
相和更無奈。你滿意,我們不滿意啊。
他在想,要不要去拜訪藺相如,讓藺相如勸說朱襄離開。
因藺公的恩德,朱襄公不願意離開趙國。但朱襄公活人無數的本事,怎麼能困在不能施展才華的趙國?藺公應該爲天下人着想,而不是侷限於一國一地。
相和打定主意之後,去拜訪了荀況。
雖然墨儒敵對,但他們在敵對的同時,又是彼此的知己,認可對方想讓這個天下更好的理想。
同時,墨儒都支持天下大一統,認爲天下大一統纔是結束民衆痛苦的治本之舉。所以相和相信,在朱襄公的事上,荀況會站在他這一邊。
荀況接待了相和後,卻搖頭道:“你們墨家死認一個‘義’字,先鉅子纔會在陽城君拋下他後,仍舊殉城赴死;我儒家也認一個‘信’字,朱襄受藺相如之恩,承諾爲了藺相如留在趙國。我們怎麼能毀壞朱襄的‘義’和‘信’?如果朱襄是背義毀信之人,他又如何能活人無數?”
墨家有一位鉅子曾是楚國陽城君的下屬和好友。吳起變法威脅到了楚國舊貴族的利益,楚國舊貴族在楚王靈堂上射殺吳起,把楚王的遺體都射成了刺蝟。
新王繼位之後,爲此事族滅七十多家貴族,其中就有陽城君。不過他雖然殺了這些貴族,卻廢了吳起之法。
陽城君逃離楚國時,墨家當時那位鉅子以“鉅子不守義,天下恐無人信墨家”爲由殉城,一百八十多名墨家弟子同赴死。
之後墨家發現,如此做法只會讓墨家子弟白白消耗,不能實現墨家的政治理想。於是墨家思想漸漸發生了變化,更傾向於大一統。
雖然楚墨當時依附的是反對吳起的舊貴族,但也看到了吳起變法對楚國的好處。楚國國君殺掉了與吳起敵對的人,卻沒有延續吳起的變法,這讓楚墨對楚國國君很失望。他們認爲楚國這樣的做法,陽城君之事還會發生。
這就是楚墨漸漸朝着秦墨靠攏的緣由。
後續之事暫且不提,楚墨明知道陽城君有罪,但仍舊爲了守住承諾而甘願殉城赴死,以明墨家之義。荀子點出這一點,告訴相和,想要將朱襄勸離趙國是不可能的。
“難道就眼睜睜看着朱襄公困在趙國?”相和嘆氣。
荀子道:“有機會,機會就在政兒身上。若公子子楚被立爲太子,趙國肯定會送這一位趙人所生的質子回秦國爭奪皇位。那時朱襄作爲養育政兒之人,肯定會和朱襄一同回秦國。你所說的能任用朱襄的雄主,就是指秦王吧?”
相和點頭:“秦王確實是雄主。我觀天下有一統之勢的國家,僅有秦國。”
荀子嘆氣:“但秦國重利益輕仁義,由秦一統天下,對天下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相和道:“朱襄公和政兒或許能改變秦。”
荀子道:“你倒是對他很有信心。不過我也希望如此。”
相和道:“我們墨家會繼續留在朱襄公身邊,希望儒家也能幫助朱襄公。”
荀子點頭:“當然。我的弟子已經入趙,成爲趙國宗室的門客。他們會在適當的時候爲朱襄進言。”
相和拱手作揖。
荀子拱手回禮。
儒家和墨家此時的領頭者達成默契,暫時站在了同一戰線。
此時荀子和相和都認爲,朱襄離開趙國的時間還很早,趙國的局勢還很穩定。
事情總是在所有人以爲風平浪靜的時候急轉直下。
今年年初,秦國攻佔野王后短暫休整了半年,繼續朝着上黨進軍,攻佔了韓國的緱氏和綸氏。
韓王派人向秦王請罪,願意獻出上黨郡,請求秦王退兵。
秦王同意,以爲此次戰略目標已經達成。
與此同時,上黨郡郡守馮亭不願意降秦,派人前往趙國遊說,想要將上黨郡獻給趙國,借趙國的力量抵抗秦國的軍隊。
趙王十分歡喜,立刻召集羣臣商議此事。
趙□□原本離王位很遠,因太子悝死於瘟疫,才被立爲太子,繼位成了趙王。
趙惠文王和朝中大臣都對這位弱冠繼位的趙王不放心,讓趙威後聽政。趙王繼位後第一年逼退秦國進犯的功勞,也落在了趙威後的頭上。趙王心裡一直憋着一口氣。
現在上黨郡守馮亭主動獻出上黨十七城,趙王高興得飄飄然了。
有人主動帶城來投,這不證明自己雄主的聲望遠揚嗎?
而且上黨十七城,就算是自己的父親和祖父,打下這麼多領土也非常困難。自己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上黨十七城,這豈不是證明自己逼父親和祖父還要厲害?
趙王越想越興奮,恨不得立刻就答應下來。
但他雖然能力不成,謹慎還是有的。秦國強勢,趙王對這個從他祖父時就與趙國爲敵的老秦王有些發憷,所以他還是挨個詢問大臣的意見。
令趙王沒想到的是,一向謹慎的藺相如反對他接受上黨郡守獻城就罷了,誰都知道,藺相如年紀大了之後,不復以前直面秦王的勇敢。他的叔叔平陽君趙豹,一向唯國相平原君趙勝是從,此次居然堅持站到了平原君趙勝的對立面,阻止他接受獻城。
趙豹聲淚俱下:“君上!秦國打了好幾年,眼見着就能得到上黨。我們趙國什麼都沒做,卻想白白得到上黨。聖人說過,無緣無故的利益就是巨大的禍害!這是韓人嫁禍趙國,絕對不能接受啊!”
趙王十分不滿:“這怎麼能說無緣無故?上黨郡守和平民厭惡秦的暴||政,嚮往寡人的德政,這才願意投奔寡人!”
趙豹還想再勸,趙王讓人請他離開,不再聽趙豹說話,接受了平原君趙勝的建議。
平原君趙勝的建議是,整整十七城,不拿白不拿,白送的東西不拿是傻子。
趙王說,平原君叔叔說得對。
於是,趙王派平原君趙勝前往上黨接收馮亭的投獻,派人佔了上黨郡。
已經接受韓國獻城,以爲可以得到上黨郡後暫時休整的老秦王得知了此事,氣得手中的酒杯都砸了。
趙王,你是不是有病?!寡人和你勢不兩立!
朱襄得知此事的時候,腦袋“嗡”的一聲,半晌沒緩過神。
他及時對先秦時候的歷史脈絡再不瞭解,當聽到廉頗屯兵長平時,也知道長平之戰快要打響了。
平原君趙勝雖然目光短淺,利令智昏,但看人眼光比趙王好了不少。他清楚接收上黨郡秦國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於是推舉廉頗前往守城。
廉頗披甲上陣,臨走前還來朱襄家嚇唬嬴小政,說要把嬴小政的母國秦國打得落花流水,讓嬴小政哭鼻子。
嬴小政沒哭鼻子。他在心裡把廉頗再次狠狠記上一筆。
藺相如在趙國接受上黨郡守獻城之後大病了一場。廉頗出征時,他仍舊在朱襄的攙扶下出城相送。
廉頗勸慰藺相如:“比攻城野戰,我不如白起;但守城,白起在我這也站不到便宜。何況現在攻打上黨的秦將並非白起。你不需擔心。”
藺相如干咳了幾聲,雙手緊緊握着廉頗的手:“小心,不可……冒進!”
廉頗拍着藺相如的手背道:“打仗的事,我還需要你教?好好養病,在邯鄲等我的捷報。”
廉頗戴上頭盔,翻身上馬,意氣風發地離開了邯鄲城。
藺相如墊着腳尖遠遠望着廉頗離開的背影,直到連馬蹄揚起的塵埃也看不見時,才咳着嗽道:“回去吧。”
朱襄蹲在地上,道:“藺老,我揹你。”
藺相如沒有拒絕。他趴伏在朱襄背上,不斷乾咳,咳得撕心裂肺。
朱襄沒有把藺相如送回藺家,而是帶回了自己家。
藺贄還在當郡守,藺相如在家中無年輕人照顧,朱襄不放心,便讓藺相如暫時住到了自己家調養身體。
但無論朱襄如何努力,藺相如的身體仍舊迅速衰敗。
直到藺贄匆匆回家,抱着藺相如大哭一場後,藺相如才振作起來,勉強能進食了。
能進食之後,再調理身體就容易許多。朱襄不再隱藏自己的手藝,讓相和打造了一口鐵鍋,用大豆榨取了植物油,把後世的清炒煎炸都拿了出來,變着法子給藺相如做好吃的。
雖說體弱的人需要吃清淡一些,但最關鍵的是能吃進去東西。只要能吃,就能吸收營養,身體就會好。只要腸胃受得住,一些不太健康的烹飪方式都無所謂了。大豆油比動物油對腸胃負擔更少一些,藺相如吃了植物油烹飪的菜餚,滋味濃厚,對腸胃負擔也不會太大。
藺相如最愛吃嫩薑絲炒豬肉絲,把豬肉絲和薑絲混在粟米飯裡一起吃,他連下兩碗粟米飯。
食糧增大之後,藺相如的精神立刻好轉起來,咳嗽也變少了。
藺贄對着朱襄高興得嚎哭了許久。
藺贄的兄長們得知此事之後,紛紛寫信向朱襄道歉曾經因朱襄身份地位而生出的輕視,說藺贄有朱襄這樣的摯友真是藺家之幸。
蔡澤本來都準備西行了,見藺相如重病,趙國又和秦國劍拔弩張,擔心路上不安全,便繼續留在朱襄家中,幫助朱襄侍奉荀況和藺相如。
李牧不知道從何得知了藺相如重病的事,派人送來不少人蔘靈芝,說是燕國遼東而來的商隊販賣的好東西。
雁門郡不僅與匈奴毗鄰,也與燕國毗鄰。雁門郡的商市上經常會有燕國商人販賣東西。
在衆人的關心下,藺相如終於能杵着柺杖出門散步了。
朱襄鬆了口氣。
父母早逝,藺相如對朱襄而言,就像是他的父親一樣。雖然知道古人的壽命不會很長,但看着藺相如的身體逐漸衰敗,朱襄仍舊難以接受這位可敬可愛的長輩會這麼早離他而去。
藺相如的身體雖然好轉了,但長平之戰如懸掛在朱襄頭頂的利劍,現在輪到朱襄寢食難安了。
見朱襄精神萎靡,藺相如反過來安慰朱襄。
“趙秦一戰再所難免,但你不需太過憂心。”藺相如以爲朱襄是擔心趙秦戰事會影響政兒,“七國互相多征伐,但從未有過泄憤殺質子的事。政兒年幼,即便趙王想要泄憤,也不會針對一年幼稚子。何況現在知道政兒身份的人並不多。”
朱襄勉強擠出笑容:“我不是擔心這個。我只是擔心這次打仗會死很多人。”
藺相如嘆息:“打仗哪有不會死人的?不過廉頗雖然老朽,守城本事還是不錯。只要秦國攻不下上黨和長平,或許能少死一些人。”
可趙王並不只想防守,他想打出去,打贏秦國啊!朱襄在心裡道,卻無法和任何人訴說自己心中的苦悶。
他無法和人說長平之戰的後續,只能將這些苦悶深藏心中,將更多的精力投向種田。
人只能看到、只能幫助到自己眼前的人和事。長平之戰對秦國一統天下的意義什麼的,現在朱襄並不想去思索這些。他只想儘可能地保住眼前的人。
朱襄推測,長平之戰可能會在明年發生。那之前,他如果能收穫更多的糧食,或許廉頗就能在長平抵擋住秦國的進軍。
當很快朱襄就發現,自己是那麼的無力。
爲了抵禦秦國軍隊,趙王很快就發佈了徵兵令。包括藺相如封地的青壯年被大舉徵兵入伍,朱襄想要增加糧食產量,別說教導別人更好的種田的辦法,他甚至連種田的人都找不到。
無論是精耕細作以求更多的收成,亦或是在荒地裡栽種土豆以求補充額外的口糧,在田地裡只剩下老弱婦孺的情況下,都不可能實現。
朱襄能組織老弱婦孺,完成最基本的田地工作,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國內其實還有可以勞作的青壯年。
但這些青壯年不是貴族的私兵,就是貴族的門客。朱襄試圖讓藺相如嘗試說服朝中貴族,讓私兵和門客下地種田,以保證今年趙國糧食的收成。
但藺相如的三寸不爛之舌能說服秦王,卻不能說服這些貴族。他們頂多讓自己的私兵去自己的地裡務農,但絕不可能去幫助平民。
而貴族的地交的稅非常少,如果是賞賜的地,甚至不需要交稅;民間需要交稅的地人手不夠,眼見着冬小麥就要爛在地裡。
荀子見狀,嘆了口氣,去面見平原君趙勝。
“如今趙國即將與秦國打仗,兩軍交戰,糧草是重中之重。如今趙國的糧食爛在地裡卻無人收割,趙國將士要如何填飽肚子?請平原君勸說趙王,讓貴族的私兵和門客幫忙收割吧。若他們不願意,同意他們拿走一部分糧食作爲獎賞,也比顆粒無收好。”
趙勝雖然看不起庶民,但對有名望的人非常尊重,能聽得進有名望的人的勸誡。
荀子的名望,放眼七國都是頂尖。趙勝立刻從諫如流,不僅向趙王進言,還主動命令自己的門客和私兵幫助平民種田。
親自接觸到農事後,趙勝終於發現了朱襄的能耐。
朱襄終於當上了官,被趙勝舉薦給趙王。但因爲趙勝仍舊對朱襄有偏見,所以朱襄只負責趙國邯鄲附近的農事指導。
在朱襄的努力下,邯鄲的冬小麥終於收割完畢,小米和黃米也已經種下。
廉頗專門派人送信誇讚朱襄,說軍糧充足,有信心與秦國一戰。
……
已經回到秦國的子楚,在兩月後才得知朱襄在趙國當上了農事官員的事。
他把自己關進了書房睡了一宿。第二日,子楚讓人取來百金,親自前往應侯府中拜訪相國范雎。
范雎不僅是秦王的左臂右膀,也是秦王最愛的大臣。秦王爲了替他抱仇,甚至哄騙平原君入秦,扣留平原君,以換取范雎仇敵魏齊的頭顱。
秦人都知道,若想做成什麼事,找范雎總沒錯。
子楚對范雎推心置腹:“我在趙國爲質時飽受折辱,幸得友人朱襄接濟。我倉皇逃離趙國時,無奈將稚子丟棄在趙國,又是友人朱襄幫忙收養照顧。如今趙國與秦國爲敵,我擔心會殃及稚子,進而殃及友人。求相國教我!”
子楚知道範雎是一個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之人。他的經歷與范雎當年經歷類似,一定能喚起范雎的共鳴。
果然,身爲秦王孤臣,本來與秦國所有宗室都故意疏離的范雎,對子楚態度和善許多。
“此事簡單。只要你現在高調展現出對他國貴女妻妾的喜愛,並僞造妻妾已經懷孕的消息傳到趙國,趙王自然就會保護好你的長子和他的看護者。”范雎和藹道,“此事交於我即可,我正好要派人去趙國。公子且放寬心。”
子楚伏地叩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