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開啓, 無數諸侯小國被滅,最終定局秦楚燕趙魏韓齊七國。
七國間有零星小國作爲緩衝,大多是其他國家的附庸, 比如衛國和魯國。
現在這個定局被打破了。
天下重歸動盪不安。
“什麼天下重歸動盪不安, 明明是天下從動盪中要重歸穩定了。”嬴小政聽到民間士人說這話後, 不滿道。
朱襄趕緊攔住嬴小政,讓他別去找人家辯駁。
嬴小政天生單槓化龍, 聽見和自己相左的意見就渾身不自在,非要和人辯個輸贏來。
這大概也是帝王唯我獨尊霸氣的一種體現。
不過嬴小政若被別人辯贏了, 就會真心接受對方的意見,不會爲了臉面小心眼。
現在朱襄拉住嬴小政, 不是擔心他與士子結仇, 只是現在吳郡學府開學考試在即, 他擔心嬴小政影響到人家考生的狀態。
嬴小政不理解朱襄的想法,不過他本也沒打算親自下場和一羣沒有才名的士人辯論。
自己堂堂秦太子做這等事,是用自己的名聲給別人擡高地位。
嬴小政任命浮丘主持此次吳郡學府入學考試, 浮丘和嬴小政、朱襄一同回到了吳城。
他嘆息道:“天下士人大概心裡都難以接受,明明韓都解圍,爲何韓王還降了。”
嬴小政倨傲道:“韓國從根基上就是這副模樣, 韓王做出此事, 並不令人驚訝。”
朱襄問道:“政兒爲何如此說?”
嬴小政白了舅父一眼。
舅父明明知道, 卻一副無知的模樣, 又是想要考我。
朱襄看見嬴小政的白眼,就知道嬴小政這傢伙又在無端惡意揣摩他。
冤枉啊,他就是單純想聽聽嬴小政是怎麼看待韓國。
不等朱襄辯解,嬴小政開口說了自己對韓國和韓王的看法。
三家分晉,三家強弱也是不同的, 所以導致立國路線也不同。
趙氏軍功傳家,掌握晉國兵權,所以趙國也武德充沛;魏氏在晉國世代爲掌握朝政的大夫,魏國在國政治理上較爲擅長,興文教,重法制。
韓氏則不同。
韓氏先祖韓厥原本只是尋常出身,因在晉景公時力保被清洗的趙氏一族,後與趙氏結成了緊密聯盟,即著名的“趙氏孤兒”。
魏氏和趙氏分晉,勢均力敵,便拉來韓氏形成穩固的三角。
韓國在魏國和趙國中間,成爲兩國的緩衝地。
不過韓國曾經也強盛過。
三家分晉後,韓國的國土面積雖是三家中最小,但與魏國和趙國也差不了多少。
要說它左右有魏國和趙國,難以發展。魏國西有秦國,秦國那時雖弱小,但土地在中原人看來很荒蕪,魏國也沒有多少發展的餘地;趙國東有強齊,燕國也不算弱,想要擴充領土也很難。
魏韓趙三國差距拉開,是在變法之後。
魏王擅長國政,李悝變法是最徹底的一個。
魏文侯時期,廢除了“世卿”制度,讓普通士人可以爲卿,魏國聚集了一大批人才,成爲了戰國第一強國。後來商鞅變法等都是以李悝變法爲藍本。
可惜魏王出身世卿,骨子裡是瞧不起底層士人的。
當他利用新興士人階層完成君王集權後,就背叛了招攬來的新興士人階層,將權力交予宗室。
他之後魏王有樣學樣,魏國人才紛紛被逼走。魏國也逐漸衰落。
趙王擅長治兵,改革也從兵制上起。趙武靈王時,趙國武力值最爲強大,威懾天下,招攬了許多優秀將領。
趙國的衰落不在於趙武靈王在繼承人上的優柔寡斷。趙惠文王也是不錯的。
“趙國衰落的根基是將軍太強,趙王忌憚。”嬴小政板着臉道。
浮丘眼皮子跳了跳,趕緊低下頭掩飾自己的表情。
朱襄嘆氣:“是啊。將在外,戰場變幻多端,若從君命會戰敗,若不從君命君王會忌憚。若趙王不知兵,又不夠信任將軍,就會時常出現趙王在重要戰役中拖將軍後腿的事。”
在朱襄前世的歷史中,趙國看似禍在趙王不信任廉頗、李牧等將軍,實際禍在趙國沒有一個制約將軍兵權的制度,一旦趙王不信任將軍,就只會兩敗俱傷。
趙武靈王知兵,他本身就是將領,所以無所謂;趙惠文王信任臣子,臣子也尊敬他,所以君臣兩相得。
當一個趙王既不知兵,又不信任國內的將軍的時候,這裂痕是遲早的。
只是趙國的將軍都心繫趙國,或逃走,或自殺,都沒想過真的背叛趙王,所以顯得趙王的忌憚沒有道理,很昏庸了。
“韓王則因權衡權術稱王,國內改革也是以術治爲主。”嬴小政的眼神中露出一絲鄙夷,“所謂君王心術,不過是陰謀小道。”
朱襄笑着嘆氣道:“是韓非說的吧?世人可也將申不害當做法家人。”
嬴小政道:“法家也有三派。如慎到重‘勢’、申不害重‘術’,商鞅重‘法’。只重其一,有失偏頗。但重‘勢’重‘法’,尚爲堂堂正正,只重‘術’,便爲小道了。”
“勢”爲權勢。慎到認爲君王最重要的是把握天底下最大的權勢,即君主專|制集權,有權勢才能做其他事;
“法”即法令。商鞅認爲國家所有的規章制度都要列入法令中,有規矩才能成方圓,從王孫貴族到平民走卒,都要被約束在具體的法令下,成爲整個國家強盛的“工具”;
“術”則君臣權衡之道,後世又稱帝王心術,主要在用人上。
申不害教導韓王均衡之道,君權和卿大夫的權力,丞相和將軍的權力,中央和地方的權力,如何拉攏如何打壓,君王才能將朝堂和國家牢牢掌握在手中。
在申不害變法的十五年間,韓國地方封君的權力基本都被抹除,封君仍舊有地方治理權,但無軍權,要奪取更多的權力都要爭取韓王的支持,權力鬥爭全部集中到了朝堂上。
只要韓王夠英明,能夠做出決斷,韓國就會強盛。
“可惜只重帝王心術,若帝王不行,國家就會急速衰落。”嬴小政道,“且術只是小道,君王不信任臣子,臣子就不會與君王交心。君王只知道分化拉攏臣子,臣子就會將所有心思都用於揣摩君王心思上。”
嬴小政譏笑了一聲,道:“若遇到昏庸的韓王,臣子大可裝作仇敵,表面上互相攻訐,私下裡相勾連,韓王被玩弄於股掌之上。”
“帝王之術,先是帝王,纔有術。若只重術,失了帝王之勢,國家之法,可不就是小道?”
“韓王與卿大夫兩不信任,遇到危急時刻,韓王寧願相信秦國能保住他一條命,也不相信身邊的卿大夫,可不趕緊投降?雖然模樣難看了些,對他而言,或許是正確的選擇。”
“若換一個年輕的韓王,沒在韓國朝堂浸淫多年,或許會信了韓國卿大夫那羣人的鬼話,爲那羣人喪了命。”
朱襄想到原本韓國的亡國之君韓王安的遭遇,不知道該不該贊同嬴小政的話。
韓王安被軟禁陳縣,新鄭韓國舊貴族叛亂後被處死。韓國世卿貴族或許在乎韓國,但肯定是不在乎某一個具體的韓王的。
浮丘擡起頭,眼睛發亮。
雖然太子政說的是“法”,但言語中堂堂正正之氣,也符合儒家的思想。
朱襄點頭:“政兒可以出師了。”
嬴小政問道:“我出哪個師?”
朱襄冥思苦想,不確定道:“韓非?”
嬴小政嫌棄:“韓非又不是我的老師。”
朱襄指着自己:“那……我?”
嬴小政道:“舅父你最擅長的是種地。”
朱襄失笑:“我擅長種地,李牧擅長打仗。你既不可能去種地,也不能去打仗,看來是一輩子都無法出師了。荀子那裡,你倒是可以爭取爭取。”
嬴小政抱着手臂,鼻子噴氣:“不要。我不耐煩儒家太繁複的‘禮’。”
浮丘的眼神又黯淡了。
唉,太子政即使師從荀子,也不尊儒。
朱襄道:“荀子應當已經習慣了。他最出色的弟子,重儒的不多。”
朱襄拍了拍身邊浮丘的肩膀:“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將來沒有成就,後世人就要嘲笑荀子教出的學生中,最厲害的是韓非、李斯、我、政兒這樣完全不像儒士的人。你好歹讓荀子的學生中多個大儒。”
浮丘:“……”朱襄公,你這句話敢到荀子面前說嗎?
可他不敢說,只能拱手苦笑:“學生會盡力。”
嬴小政疑惑:“浮丘是大儒嗎?他不是擅長行商和賦稅嗎?”
浮丘:“……!!”
朱襄嚴肅道:“儒商也是儒。誰說大儒不能是商人?”
嬴小政聳肩:“好吧,舅父說是就是。那不如你去當這個大儒,誰說大儒不能種田?”
朱襄捏了捏下巴:“有道理。我看我自己,也覺得像個正經的大儒。這麼說,李斯和韓非怎麼就不能是大儒了?儒無所不包,哪是那等不便之物。”
嬴小政贊同:“確實。”
朱襄道:“那政兒也當個大儒如何?”
嬴小政道:“我考慮考慮。”
浮丘把臉撇到一邊。
他決定把今日聽到的話全部忘掉,否則他的儒心會受損。
韓國滅亡,韓王被“請”至咸陽,對韓非和張良而言是莫大的打擊。
對朱襄和嬴小政而言,不過是多了一堂可以學習很久的課程。
嬴小政還試圖以韓國興衰史教導成蟜。
成蟜生母爲韓女,他將來肯定會成爲秦國朝堂中韓國勢力的依靠。
聽懂韓國君王錯綜複雜的關係,成蟜才能化秦國朝堂的韓國勢力爲己用,幫他家兄長掌握這一派系。
成蟜聽完嬴小政分析韓國的第一堂課,就跑到精神萎靡的韓非和張良面前,囂張道“你們以後全靠我,現在就要聽我的,幫我藏點心”,被嬴小政抓到一頓揍。
韓非和張良這纔想起來,公子成蟜是韓女所生。
他們思索了一瞬間要不要幫扶一下公子成蟜。
念頭剛升起來,就被他們嫌棄地丟掉。
別說韓非,就是張良剛來不到一月,就看出最想幫扶公子成蟜的是太子政。
但太子政希望弟弟成爲自己的左臂右膀,公子成蟜卻只想成爲兄長身上混吃混喝的掛件。
那句“大兄我是你唯一的弟弟”魔音灌腦,讓張良聽了都想打人。
與其寄希望公子成蟜長大後會知道權勢的美味,整合秦國朝堂韓國勢力的同時,也爲他們這羣韓人爭得更高地位,不如把希望直接寄託在太子政身上。
何況,有太子政壓着,公子成蟜即使心向權勢又能如何?從小被太子政按着打屁股的公子成蟜,還能翻得過太子政這座大山?
比起出身韓國宗室的韓非,張良更早從悲憤的情緒中緩過勁。
他能理解韓王的做法。
韓王繼位時,正是秦昭襄王強盛時。
秦昭襄王內有應侯范雎,外有武安君白起,三晉之地從“魏韓趙”,變成了“上魏下韓右趙”的格局,被秦國吞併了近半。
韓王曾經也奮力掙扎過。
但韓王登基前,韓王的君父韓釐王與魏國出全國之兵,聯合東周與東進的秦國進行大決戰。
那就是伊闕之戰。
白起成名之戰。
此後韓國精銳盡失,只能在秦國和其他五國間左右搖擺。
韓國無兵,只能以權術如履薄冰。
守不住上黨,韓國轉禍趙國,結果長平之戰秦趙對峙時,秦國偏師繼續攻打韓國,趙國戰敗,失地最多的卻是韓國;
韓王給東周獻城,希望東周公牽頭六國聯盟攻秦,結果東周被滅,韓國也被好一頓揍;
韓王和衆卿大夫商議,乾脆投了吧,於是給秦昭襄王披麻戴孝哭喪,請求成爲附屬國,秦國不要;
此次韓王也盡力守城了,等到了楚軍來救。
等救完之後,韓王出城一看,好傢伙,只剩下新鄭這一座孤城了。
一生都在被秦國揍的韓王年近五十,心態比七八十的老人還滄桑。
他承受不住這個壓力,崩潰了。
張良很能理解。
但韓王,你能不能降得不那麼丟臉?
自古以來,從未有活人給自己定諡號。你還給自己定的“擴疆愛民”的美諡,完全和一生反着來。
且你就算認爲一座孤城難以復國想投降,也該是緩一陣子,先送走楚軍,再派遣使臣去咸陽,兩國交換文書,以國君身份讓秦王受降。
你自己驅車跑去找信平君廉頗,這是把全體韓國人的臉都扔地上踩啊!
張良不能理解了。他默默地把自己關在昏暗的屋子裡,雖然脫離了悲痛,但彷彿成了一具沒有思想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