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總被朱襄裹得紅紅火火的嬴小政, 此次登場裹了一身黑,頭頂上的小帽子換成了他玉玦上的蟠虺紋同款。
新的小帽子,是雪在旅途中按照嬴小政的玉玦,爲嬴小政縫的。
嬴小政在馬車上太熱, 脫掉毛絨絨外套的時候, 將玉玦漏了出來。
老秦王笑着道,子楚看着絕情, 其實對政兒還是很看重的。這塊玉玦, 是子楚抓週的時候,他賜下的東西。
對子楚這種原本不受寵的秦國王孫而言,這是他唯一從老秦王手中得到的賞賜。
嬴小政歪頭裝乖巧, 心裡呵呵。
朱襄裝作一無所知,沒有想法。
最初他沒有懷疑夏同的身份, 只以爲夏同與藺贄一樣,沒有對原本歷史產生影響, 所以纔沒有出現在好感度列表。秦莊襄王好感度達到三顆星,是因爲秦莊襄王知道自己救了他的兒子。
當他漸漸摸索出系統好感度評判部分標準時,他開始心生懷疑。
就像是老秦王不會因爲對自己賞識而解鎖好感度一樣,一個合格的未來秦國君王,不可能素未謀面就送自己三顆心。
只是來他家討生活的好友夏同就是秦國質子異人,藺公和廉公都沒發現, 這也太神奇了。所以朱襄將這個荒謬的猜測藏在心底,誰也沒告訴。
直到藺相如、藺贄、廉頗、李牧等人前來送別後,朱襄從藺相如和藺贄的贈別禮中找到了一封用紙折的信, 信中把如何查出夏同真實身份的過程告知了朱襄。
藺相如在信中詳細教導朱襄如何裝作不知道異人的身份,讓異人生出愧疚,不動聲色的利用異人達到在秦國站穩腳跟的方法。
“閱後即焚”。
朱襄從信中的措辭, 看出這封信已經寫了很久。藺公大概是想在他和政兒離趙回秦的時候再將信給他。
藺相如也確實是在朱襄和嬴小政離趙回秦的時候,纔將書信交給朱襄。只是誰也沒想到,朱襄和嬴小政是在這種情況下與他們離別。
藺相如等人來得很匆忙,贈別禮沒多少,每個人就一個小包袱,裡面幾卷書簡,一塊玉飾,一些零散的金塊。
白起爲表示對朱襄的信任,沒有檢查朱襄收的禮物。
但朱襄相信友人們都不會在贈別禮中,很明顯地夾帶會讓他受老秦王忌憚的東西,所以他當着白起的面整理贈禮。
白起感慨,看得出來藺相如等人真的是被趙王的愚蠢打了個措手不及。
然後,他非常配合朱襄將贈禮的種類和數量記下,待見到老秦王的時候,與朱襄的言行一併呈送給老秦王。
睡覺的時候,朱襄悄悄將藺贄贈送的玉環拆開,取出空心玉環中間門的信紙。
朱襄找機會讀完整封信後,將信塞進了火盆中,看着躍動的火焰發呆。
他沒有因爲藺家人對他的隱瞞而生氣。
藺公爲了他,連秦趙之別都暫時放到一邊,教他在秦國如何自立。他怎麼會生氣他只是想,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爲藺公增加了許多本不該存在的煩惱。
他也沒有因爲異人的隱瞞而憤怒。
非要說他在確定夏同真的就是秦莊襄王后有什麼心情,大概是略有點酸澀,略有些遺憾吧。
朱襄曾懷抱着奢望。入秦後他與夏同重逢,摯友相互扶持,或許是在陌生地方一點慰藉。
但夏同就是秦莊襄王,曾經的秦國質子可能會在絕境中與他交心,現在的秦國王孫,未來的秦國太子、秦國君王,他們的友誼就止步於此了。
朱襄麻木地想,不僅是止步,說不定他還會眼睜睜地看着夏同的好感度慢慢跌落,無可奈何。
在對待國士時,老秦王給的排場總是很充足的。他與嬴小政先下馬車,然後親自來到朱襄馬車上,請朱襄下馬車。
老秦王牽着嬴小政下馬車時,看着這個一身黑的胖曾孫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對下僕招了招手,將嬴小政平時戴的紅彤彤毛絨絨圍巾給嬴小政裹上,上黑下黑的小糰子中間門多了一圈紅色絨毛。
老秦王點點頭,這樣順眼多了。
在咸陽城外等候的秦國衆臣見到秦王如此厚待朱襄,臉上沒有對朱襄的嫉妒,只有好奇。
朱襄的名聲越傳越玄乎,民間門甚至開始編故事,朱襄走過田野的時候,穀子就從他的腳印里長出來,完全不像個人了。
比起老秦王對朱襄的厚待,秦國衆臣倒是被老秦王對嬴小政的親暱嚇了一跳。許多人心思浮沉,一轉眼間門就閃過了萬千思緒。
朱襄在老秦王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蔡澤沒有這個待遇,他等朱襄離開後,才和衆人一起離開馬車。
朱襄亮相的時候,衆人的視線都是一凝。
作爲目前王孫中的大紅人,子楚也在人羣中。
他看到朱襄灰白中夾雜着縷縷黑髮的斑駁髮絲,差點驚呼出聲。
子楚握緊雙拳,讓指甲陷進掌心的痛苦,令自己冷靜。
他死死地盯着朱襄,忘記了掩飾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在得知朱襄將要回到咸陽時,徹夜不眠地想的解釋的話。
太子柱和公子子楚站在迎接人羣的最前方,朱襄也一眼就看到了夏同。
他眼神一黯,哪怕心裡已經做了許久的準備,還是立刻移開了視線。
老秦王敏銳地察覺到了朱襄的神情,他壓低聲音道“你什麼時候知道了他的身份”
朱襄回答“那塊玉不是公子異人公子子楚送給政兒的禮物。”
老秦王愣了一瞬,然後懊惱道“是他送你的禮物唉。”
他捋了捋鬍鬚,心中遺憾不已。本來以爲可以看個熱鬧,現在因爲自己多嘴,熱鬧沒了。
“你若想揍他,我準了”老秦王拍了拍朱襄的肩膀,然後一手拽着短腿曾孫,一手拉着朱襄的手臂,把朱襄和曾孫拖到范雎面前,大聲道,“先生,朱襄和政兒,寡人都接回來了。”
范雎笑着作揖“恭迎君上,君上辛苦了。公子政,朱襄公,鄙人張祿久仰了。”
“張祿”是范雎從魏國逃走時用的假名。雖然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張祿就是范雎,很多人見面也直接稱呼“範先生”“範相國”,范雎在人前還是非常執拗地用自己的假名。
嬴小政拽了拽老秦王的手指,仰着頭委屈道“曾大父,應侯說的久仰,難道舅父說的政兒的壞話,都傳到應侯耳中了。”
老秦王在這幾個月養成了逗弄曾孫的好習慣,立刻道“對,你舅父真壞。”
嬴小政癟嘴,滿臉委屈,還是乖乖向范雎行弟子禮。
他身份特殊,爲表示對范雎的尊重,用弟子禮最合適,這是老秦王教的。
范雎看了這一人的相處,心中有了計較。
他笑容滿面道“君上說笑了,明明是君上寫信誇公子聰慧。”
嬴小政立刻驕傲地挺起小胸脯“政兒確實很聰慧”
老秦王戳了一下搶了自家祖父所有風頭的小胖墩的腦袋“好了,先回宮再慢慢說。”
老秦王對被冷落的太子柱招了招手,將嬴小政抱起來,塞到太子柱的懷裡。
太子柱“”
老秦王道“你後院那些女人教不好政兒,政兒由我親自教導。你在宮殿旁的宅邸給長平君和長平君夫人,他們夫婦倆仍舊負責照顧政兒。你有時間門也要多和長平君多請教,他是寡人留給你的臣子。寡人希望你和長平君,能像寡人和應君一樣。”
周天子分封諸侯,爲五等“公侯伯子男”。如秦國國君成爲諸侯時,只是“伯”,但秦國國君不要臉,在秦國內部秦人都尊稱秦王爲“公”;楚國國君只是“子”,比秦國國君更不要臉,一句“我蠻夷也”,自稱“王”。
所以春秋時,諸侯國沒有“侯”這個爵位。“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諸侯國的封君,屬於“卿大夫”一級的特殊榮譽。
這時秦國封君和商君所列軍功爵位沒有關係,是額外的厚賞,比如商君的軍功爵位只是第十六級大良造。
到了戰國時,各國爭相稱王,這時纔將“封君”升格成了“封侯”。“侯”和“君”的地位已經等同,稱號開始混用。比如“應侯”,也常被叫爲“應君”。
此時的“侯”比原本的“君”權力還要小一些。
春秋和戰國初期的“君”真正享有對封地的領導權,等同於小諸侯,所以封號就是地名。
戰國後期強勢的君王紛紛剝奪封君對領地的管理權,許多封君只享有賦稅供奉,且封地不能傳給後人,所以封號就不一定採用“封地”了,比如武安君。
秦國爵位在始皇帝統一天下之後才往上加了倫侯無封地,劉邦後稱關內侯和徹侯有封地,劉徹後稱列侯,正式將“君”的稱呼改爲了“侯”。
此刻雖沒有明文規定倫侯和徹侯的區別,但從稱號上已經顯示出來了些許地位差異。應侯君和長平侯君都有是用封地的實封,相當於徹侯;武安君就相當於倫侯。
將來蔡澤封號“綱成君”雖然是地名,但綱成是蔡澤祖地,當時還在燕國手中,所以這也是選了個寓意好、對蔡澤包含期待的稱號的“倫侯”。
不過老秦王這次良心發現,已經決定給武安君實封。有了封地後,“武安君”的“武安”一字纔是真正的讚譽。
從封侯的區別可以看出,秦國的封爵除了功勞之外,出身和君王的偏愛更爲重要。
老秦王給朱襄封有實際封地的“長平君”,朱襄在朝臣中的地位已經隱隱超過了武安君武安君有了實際封地後,地位又一躍衆封君之首。
老秦王想要拉攏人的時候,真的很捨得。
他還親口對太子柱說,長平君不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留給你輔政的臣子。只要朱襄不做變法和謀逆的事,就基本已經確定會在下一代秦王那裡繼續得到重用。
這時,一衆秦國大臣和貴族看向朱襄的臉色才徹底變了,在秦王當面,也難以隱藏嫉妒神情。
太子柱的臉色也變了。他變得極其感動,眼淚都流下來了。
終於,終於,他苛刻的親爹第一次當衆對他說託付國政的事以前他爹都是用嫌棄的眼光打量他,好像馬上就要下詔廢了他似的。
我這個太子之位終於穩固了嗎只要我命夠長,就能當秦王嗎
太子柱突然想起了自己老病去世的親親大哥,一盆雪水澆下,他冷靜了下來。
壽命比親爹長,難。
“是兒一定厚待長平君”太子柱領命,然後一手穩穩抱住嬴小政,一手握住朱襄的手,“長平君,路途遙遠,辛苦了。過幾日我大辦宴席,爲你接風洗塵”
我都兒孫滿堂了,終於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臣子了
在控制慾極強壽命也極強的老秦王手下當太子,還不是第一個太子的太子柱眼睛都冒光了。
“叮”
朱襄看着好感度列表中擠出一個象徵秦孝文王的像素頭像框,艱難地向上攀升,最後定格在了一心多一丁點,比白起還高一絲。
本來還沉浸在“好友真的是公子子楚”悲傷中的朱襄,感到了極大的震撼。
怎麼會有人與信陵君一樣,見面就給自己送心難道這位在魔改的秦國電視劇中都當背景板的秦孝文王,其實和信陵君一樣有禮賢下士的優良品質
“子楚,你也來向長平君行禮”太子柱鬆開朱襄的手,將身後的子楚拽出來。
自從子楚回國後,做事十分亮眼,連帶太子柱也得到親爹許多讚賞。所以他對立子楚爲嫡子這件事變得心甘情願,不再僅僅因爲華陽夫人而愛屋及烏,此刻專門拉着子楚亮相。
還在逃避狀態的朱襄,被迫與子楚四目相對。
“朱襄,我”子楚嘴脣蠕動,即使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猜測以朱襄的性子,只要自己能拿出合理的說辭,朱襄不會怪罪自己。但真的見面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只剩下惶恐不安。
“啪”的一聲,太子柱的巴掌拍在了子楚背後。
太子柱並不知道子楚和朱襄的往事,他眉頭一皺,訓斥道“你怎麼能直呼長平君的名字”
朱襄看着子楚齜牙咧嘴,當衆出現醜態,明白太子柱這一巴掌估計沒收勁,拍得有些狠。
他條件反射替子楚說話道“我無字無姓,公子子楚的稱呼並無不妥。”
范雎見老秦王還在那裡興致勃勃地看笑話,不願意回宮。
爲了在寒風裡等了這麼久的同僚着想,他插話道“長平君雖無姓氏,但之後天下庶民恐怕都會認可長平君氏朱襄了,公子子楚稱呼長平君爲朱襄確實並無不妥。君上,路途勞累,請回宮休息。”
老秦王本來還想多看幾眼熱鬧,看到相國眼中的不贊同,遺憾地點頭“回宮”
宮樂響起,衆臣俯首,再次恭迎秦王。
朱襄本想一同跪下,被老秦王拽着往前走。
老秦王道“柱,子楚,與朕同乘一車。”
“是”太子柱抱着從今以後就是他最喜歡的小乖孫,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子楚也低着頭跟上了老秦王和太子柱的腳步。
范雎嘆氣,額頭的青筋突突突的跳。君上就是不放棄看公子子楚笑話嗎算了,不是當衆給公子子楚難堪就行。
“武安君,辛苦了。”老秦王爲了看熱鬧丟下了其他人,范雎只得上前安撫。
白起恭敬道“末將沒出什麼力。應侯坐鎮咸陽,鞏固後方,纔有末將施展抱負的餘地。”
范雎捋了捋鬍鬚“武安君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謙虛。這位是蔡卿久仰。”
雖然沒聽過名聲,但范雎對秦王帶回來的人才還算客氣。
蔡澤拱手作揖道“在下久聞應侯名聲,如今一見,終於得償所願。”
范雎自嘲道“是壞名聲吧。”
蔡澤不卑不亢道“久聞應侯恩仇必報,是性情中人。燕國和趙國國君輕辱我,君上重用我,我也想學習應侯,恩仇必報。希望應侯能指導一一。”
范雎沉默了一瞬,道“先陪君上進宮,事後詳談。”
蔡澤道“長平君夫人和其餘家眷正在車上,可否先安頓”
范雎點頭道“長平君夫人體弱,雖她本該與長平君一同赴宴,但朱襄事先請求過,君上讓我送長平君家眷先去長平君府邸安頓,之後再由太子的華陽夫人設宴款待。”
老秦王因宣太后之事,原本來自楚國的王后離世後,後宮女子無封后,不準過問政事,且太子柱的生母唐八子已經老逝,所以現在在秦國級別最高的貴婦人,便是太子柱所立的正夫人華陽夫人。
長平君夫人雖不赴宴,但被華陽夫人單獨款待,老秦王也給了雪足夠的重視。
范雎一擺手,一隊僕從出列,引朱襄帶來的不多的僕人離開。
雪在車廂裡惶恐不安地抱緊了雙臂。
無論是第一次遠離故土來到異國他鄉,還是她即將以“長平君夫人”的名號在高高在上的貴婦人中行走,都讓這個出身鄉野的普通女子心中充滿恐懼。
她只能閉上眼,不斷在心中描繪朱襄和政兒的模樣,才能將勇氣一點一點的凝聚。
今日她逃走了,但以後她絕不可以再逃。好不容易良人求秦王將政兒仍舊交給她養育,她和良人不能失去這唯一一個孩子。她不能逃。
雪努力地睜開雙眼,悄悄拉開一點車窗窗簾,打量這個她和良人、政兒即將居住的地方。
老秦王讓朱襄和自己並排坐着。太子柱抱着嬴小政,與子楚坐在對面。
朱襄再次被迫與子楚四目相對。
他現在很想用腳指頭把馬車地板摳穿,然後從摳出的洞口跳車逃跑。
老秦王可不會憐惜朱襄,他興致勃勃道“你們摯友多年後再次見面,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嬴小政把臉埋在陌生的便宜爺爺懷裡,隱藏住小臉上的憤怒。
可惡的曾祖父,又在欺負舅父了
唯一一個非知情人太子柱疑惑“什麼摯友”
子楚知道逃不過去,拱手低頭道“朱襄,我抱歉,我沒有告訴你真正的身份。”
朱襄深呼吸了幾下,道“身份的事不重要,我能理解。政兒和春花的事,我們私下慢慢聊。”
老秦王臉上都笑出了褶子。他難得一次如此發自內心的大笑。
太子柱仍舊一頭霧水“什麼身份春花又是誰”
老秦王笑道“何必私下聊現在聊,朱襄,寡人爲你做主”
子楚“”爲什麼情況會變得這麼複雜
朱襄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本來他和子楚兩人私下交流一下,合得攏就繼續當朋友,合不攏就當表面朋友。現在老秦王帶着太子一摻和,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麼交流了。
就算是決裂,他們也不想當着老秦王和太子的面。何況政兒還在這裡,朱襄不能讓政兒看到期待已久的親生父親,與養育他的舅父不合。
但在老秦王的催促下,朱襄只能硬着解釋,“春花是我長姊,長姊是鄉野稱呼,即女兄的意思”
子楚看着朱襄難受的表情,打斷道“君上,嚴親,請由我來解釋。”
老秦王看出了子楚對朱襄的維護之意。他本意雖然是看笑話,但沒想過讓子楚和朱襄決裂。兩人保持摯友關係,才能讓朱襄更加死心塌地地爲秦國做事。
所以他點點頭,道“是該由你解釋。我秦國公子不可做違背仁義之事,若你解釋不清,寡人會爲朱襄做主。”
朱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是逼着他原諒子楚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