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酸薺菜魚湯

荀子和其弟子駕車入秦, 路上遇到蒙武來迎接。

荀子對朱襄認識的友人都很寬容,笑道:“你一個當將軍的,怎麼老做這等瑣事?”

蒙武抱拳道:“君上有令, 請荀子趕緊入咸陽教導朱襄公。”

荀子笑容一垮:“朱襄那豎子又做什麼了?”

蒙武猶豫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我沒發現朱襄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他就待在咸陽城外的莊子中, 一邊種棉花,一邊教養公子政,深居簡出。”

畢竟朱襄和秦王兩人都不能以常人的思維推斷,不親眼見到, 荀子真想不出這兩人幹了什麼。

儒家弟子原本見一個秦將來迎接荀子,只得意秦王終於重視儒家了。

當知道蒙武的身份時,他們卻開始害怕。

蒙驁的戰績即使不如白起, 在七國也是赫赫有名。秦國上卿之子親來迎接, 這規格是不是太過隆重了?以秦王的名聲,他們不由多想了。

可正如荀子剛沉思的內容,秦王心思非他人能揣摩,他們只能惴惴不安地跟着蒙武入秦。

蒙武親自爲荀子駕車。荀子沒有進車廂,坐在蒙武身邊詢問朱襄的情況。

“朱襄要使離間計讓廉公和李牧入秦。我見君上提起這件事,總拍案大笑,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我怕他難過,沒有直接問他。”

“公子子楚、藺禮和蔡澤都認爲朱襄根本不會用計, 不過應侯說朱襄的計謀還行。但應侯說的時候也在大笑, 我也不知道那計謀行不行。”

“白公跟着去了城郊農莊, 正在教政兒用兵。朱襄做的什麼戰略遊戲還挺好玩。我也有一套, 怕丟,沒帶來。”

“讀書?這個……呃, 朱襄應該有讀書吧?政兒肯定每日都在讀書,很勤奮!”

“確實有人對朱襄不滿,朝堂中有很多人悄悄針對他。不過我阿父說,他們針對的不是朱襄,而是公子子楚。但朱襄從不去朝堂,那些言論對他沒有影響。”

“肯定沒有影響,君上三天兩頭就來朱襄家吃飯,能有什麼影響?”

荀子皺眉:“朱襄究竟犯了什麼忌諱,才讓秦王命我火速進入咸陽?”

蒙武使勁搖頭:“我真不知道。我看朱襄沒做什麼錯事啊。我離開前一天,秦王還在朱襄家吃飯,朱襄還和秦王說,下次來吃飯記得自帶食材,家裡被吃窮……”

“咔擦”一聲,蒙武看到老弱無力的荀子把手杖掰斷了。

“我知道了。”荀子閉上眼小憩,不再提問。

蒙武摸了摸腦袋。荀子知道了什麼?不明白。算了,趕緊回去吧。

馳道並非秦始皇時期纔出現。各國爲了政令通達,都會修建類似的官方道路。有蒙武帶路,荀子能在官道上馳騁,不到半月就到了咸陽附近。

朱襄提前得到了消息,帶着雪,牽着政兒,一早就在城郊迎接。

嬴小政打着哈欠,東倒西歪。朱襄只好搬了張椅子,坐在椅子上抱着政兒等荀子。

荀子大老遠地就看到朱襄霸氣囂張地坐在椅子上攔路,拳頭又硬了。

還好朱襄不蠢,看到馬車後立刻抱着嬴小政站起來迎接,還讓人把椅子藏起來。

荀子深呼吸。罷了,至少朱襄還知道把椅子藏起來,算他過關。

“荀子!”朱襄抱着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衝上前下拜。

本來想從朱襄手中接過政兒的雪沒有攔住,扶額看着荀子一巴掌抽朱襄背上,差點把朱襄抽地上。

朱襄委屈:“荀子,你怎麼了?見面就教訓我?”

荀子指着朱襄懷裡的政兒道:“你若想讓政兒迎接我,就把政兒叫醒;若捨不得叫醒,就讓他好好睡覺。你抱着他來向我行禮,這是什麼禮?我這麼教你的嗎!”

睡眠質量極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蒙武在一旁看熱鬧,心中開始組織向秦王報告的言語。他想,君上又要笑了。

荀子雖然教訓了朱襄,但不準恍然大悟的朱襄去拍醒政兒。

他抱着政兒顛了顛,笑着說了聲“沒瘦”後,將政兒交給了蒙武抱着,然後又把想要叫醒政兒的朱襄抽了一頓。

蒙武:“……”他連兒子都不常抱。早知道就不該靠這麼近。

不過要來朱襄家蹭飯的人,就難免會被朱襄塞一隻政兒抱。連秦王都常常抱着曾孫兒,縱容曾孫兒玩他的鬍鬚,蒙武也常常將政兒扛在肩膀上,所以他抱政兒的動作很熟練。

蒙武去朱襄家不可能帶親兵,這羣親兵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將軍熟練的抱孩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秦國叫得出名號的將軍中,除了司馬靳的風評有點奇怪,其他將軍都竭力將自己往武安君的面癱臉方向打造。哪怕是司馬靳,平時也板着臉。

秦國軍功計斬首捕虜,將領都是從屍山血海殺出,平時都不怒自威。他們與肅殺的秦軍站在一起,黑甲黑旗黑沉的表情,黑壓壓一片,氣勢十分驚人。

而他們的將軍現在熟練地抱着一個胖嘟嘟孩子,還習慣性地蹭了蹭胖孩子的臉。

看這動作,蒙武顯然也被朱襄荼毒了。

“聽聞秦王來你家用膳,你還要讓秦王付錢?”荀子陰陽怪氣道,“你是不是還要寫成文書,告知秦王每日宴請的額外花銷?”

朱襄:“……荀子,你怎麼知道?我文書剛遞上去。”

朱襄在儒家弟子無語的表情中,轉身就跑:“荀子,有話好好說,別打啊。”

荀子罵道:“老師教訓,弟子怎麼能跑?”

朱襄狡辯:“我若被老師打壞了,就是老師不慈。我怎麼能讓老師陷入不慈?這非弟子所爲!所以老師要打我的時候,我當然得跑!”

一個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說得有道理啊。”

另一個儒家弟子瞥了他一眼,道:“確實有道理,但你這句話最好不要被荀子聽見。”

被荀子和朱襄這一番話激起討論欲的儒家弟子們立刻閉上嘴。

雪嘆氣,上前道:“荀子,天氣炎熱,先回家可好?良人已經在家中備好了吃食。”

荀子把手杖一丟,擊中了朱襄的背。朱襄原地蹲下痛呼。

他從蒙武手中接過政兒,板着的臉立刻變得十分慈祥,就像是一個久久未見乖孫的慈祥老爺爺,摸了摸乖孫的臉,樂滋滋地回到了馬車上。

睡眠極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朱襄見荀子進了馬車廂,立刻站起來,不痛呼了。

雪擔憂道:“疼嗎?趕緊回去上藥。”

朱襄道:“不疼,但必須在荀子面前表現得很疼,不然荀子會不高興。”

雪:“……下次你再被荀子教訓,我不幫你了!”她有時候覺得,良人是故意找揍。

朱襄笑着踹了蒙武一腳,然後和儒家弟子們打招呼,以師兄弟相稱。

儒家弟子們連稱不敢,只稱呼朱襄爲“朱襄公”。

蒙武拍了拍腿上的鞋印,疑惑道:“你踹我幹什麼?”

朱襄咬牙切齒:“誰讓你告狀?君上來我家吃飯,我讓君上付錢的事,是你說的吧?”

蒙武更疑惑了:“這有什麼?君上都認可。”

蒙武理直氣壯:“我又不學儒,我怎麼知道荀子認可什麼。”

朱襄把着蒙武的肩膀道:“說得好,從今以後我教你讀儒家經典!”

荀子高聲道:“朱襄!你還在耽誤什麼?還不快給我駕車!”

朱襄立刻爬上馬車:“來了來了。”

“去去去,你會駕車?”蒙武也趕緊跳上馬車,把朱襄擠到一邊去,搶過繮繩。

駕駛馬車和駕駛戰車一樣是一項技術活,蒙武怕朱襄會翻車。

雪捂嘴輕笑,回到自己來時的馬車上,一同回家。

“蒙武,我覺得我能行,讓我試試?”

“你不行!”

如此對話循環很多次。

“吵什麼!別吵着政兒午睡!”

最後荀子一聲怒斥,兩人才閉嘴。

而路上這麼吵鬧,嬴小政在荀子懷裡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荀子又笑眯眯地摸了摸政兒小胖臉。處事不驚,政兒果然有王的器量。

秦王讓朱襄別客氣,朱襄就一點都不客氣,將王莊當自己的家業打理,早就爲荀子等人準備好了住處。

秦王見朱襄真不客氣,又笑了一場,然後把王莊送給了政兒。

子楚酸極了。他都沒有從秦王手中收到過產業。

朱襄不僅不爲子楚和政兒緩和關係,還特意嘲笑子楚。

兩人又菜雞互啄地打了一場。藺贄在一旁叫好,蔡澤兜着手和蒙武點評這兩人的武藝是不是真的有進步。

荀子來到農莊後也不客氣。

他立刻將屋子按照自己的喜好打點,並劃分了儒家弟子的住處,儼然將此地當做了自己講學的地方。

朱襄回到家後,立刻去廚房忙活。

嬴小政再次在飯點聞着味醒來。

他一睜眼,就看到荀子的褶子臉,嚇得差點從荀子膝蓋上滾下來。

“荀翁,你什麼時候來的?”嬴小政乖乖行禮後,又爬回了坐在太師椅上的荀子膝蓋上,抱着荀子的手臂道,“舅父都不叫我起牀!”

荀子笑眯眯道:“是我不讓他打擾你。孩童要多睡纔會長得好。”

嬴小政笑道:“那我肯定長得好。”

“當然。”荀子道,“先去洗手吃飯,然後我考考你功課。”

嬴小政拍着胸脯道:“荀翁隨便考。”

荀子問道:“你舅父有好好看書嗎?”

嬴小政猶豫了一下,道:“舅父讀書的時間變少了,不過這不怪舅父。”

荀子又問道:“爲何不怪?”

嬴小政道:“舅父雖然一直笑着,但我知道舅父從趙國回來後心中一直難受,到現在睡眠還不太好。他每日精力都用在種地和接待曾大父等人身上,閒下來時就沒有精力讀書了。不過舅父精神稍好的時候,就會立刻拿起書卷。”

荀子嘆氣:“這樣啊。秦王有讓太醫給他看看嗎?”

嬴小政道:“我有悄悄問太醫,太醫說舅父陽氣不足,要喝以童子尿爲引的補藥。舅父得知後,什麼藥都不肯喝了。”

荀子愕然,然後大笑。

嬴小政摸了摸鼻子,道:“我上次試圖在舅父的杯子裡撒尿,被舅父發現後,差點第一次挨舅父的揍。”

荀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政兒孝順,但下次別做了。”

嬴小政趕緊道:“不做了不做了,再做又要挨舅母的揍。”

雖然舅父氣得太狠也不揍我,但舅母是真的會拍我的屁股。

荀子笑夠後,又問起嬴小政對秦王、秦太子和子楚的印象。

嬴小政道:“曾大父是賢明的君王,但心性多疑。我入秦前聽聞曾大父對應侯十分信任,但我觀曾大父和應侯相處,曾大父也經常試探應侯的忠心。或許只有舅父才能完全讓曾大父放心。”

“大父外人評價敦厚有餘,智慮不足,十分平庸。但我思索,大父在多疑的曾大父之下當了很多年太子,平庸是否也是智慮的體現?”

“至於親父……”嬴小政猶豫了一下,實話評價道,“親父雖心思深沉,多有算計,但他與舅父友情確實真摯,不會傷害舅父。至於對我……親父看我不像看親兒,倒像是看友人的親兒。不過這也正合我意。”

子孫評價長輩,本應該是不孝的體現。但在荀子這裡,他更注重實際情況。

聽了嬴小政的評價後,他道:“你對秦王和秦太子的評價很準,不過對你親父,你或許有些偏頗了。我知道你心中對親父棄你而去心中不滿,但據我所知,你親父確實有留下人手保護你,並謀劃將你送往朱襄身邊。他並非對你無情。”

嬴小政點頭:“我知道。親父是合格的秦公子,他雖會對子嗣有情,但不會對子嗣有過多偏愛。如今親父對我的偏愛,確實是出自舅父。”

“好吧,你說得有道理。”荀子沒有繼續反駁,他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各國王室子弟罕有親情,你卻不一樣,要珍惜的你的舅父。”

嬴小政板着臉道:“我一定會保護好舅父和舅母。”

荀子道:“你親母入秦後,你要小心。”

嬴小政道:“拋棄孩子的人不堪爲母,她不是我的親母,我只有舅母。”

荀子嘆氣:“你在外人面前不要這麼說。”

嬴小政倔強道:“荀子讓我給她留足臉面,以彰顯孝道嗎?但她不慈,我爲何要孝?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能得到孩子的孝順,這不是宣揚讓父母不慈嗎?”

荀子問道:“如果她回到秦國之後對你很好呢?”

嬴小政沉默了許久,露出了一個慘然地笑容:“不,她不會。無論我怎麼縱容她,她也會背叛我……”

“噹!”

嬴小政回頭,朱襄手中的罐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裡面的果脯灑落一地。

“舅父……”嬴小政有些慌張。

朱襄衝上前,半跪在地上將嬴小政緊緊抱住:“沒事了沒事了,政兒,舅父會保護你。春花不會再有傷害你的機會,相信舅父!你還是個孩子,不用思考這些,舅父會幫你把她擋在門外。”

嬴小政抓着朱襄的衣襟,眼睛眨了眨。

此刻他沒有進入夢境房間,也彷彿看到了那個坐在桌旁閉眼小憩的未來自己。

痛苦,絕望,想要毀掉一切的憤怒從心底噴涌而出,無數的質問堵在喉嚨裡。

秦國與中原風俗略有不同,二十二歲才舉行冠禮。

不過舉行冠禮之前,嬴政就已經掌握了不小的權力。始皇帝九年他舉行冠禮,立刻滅嫪毐;始皇帝十年,他即刻逼殺呂不韋。

他行動如此迅速,顯然早早就積攢好了力量,親政前用着呂不韋打理朝政,對嫪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撫擁有權力的太后,親政後立刻以雷霆之勢掃除障礙。

無論呂不韋和嫪毐經營了多久的勢力,也不過是嬴政彈彈指就會灰飛煙滅的東西。

但嬴政贏得輕鬆,不代表他心裡就輕鬆。

無論外人給“王”塑造了多麼冷硬的形象,好像坐在王座上之後,就會自動變成了一個無血無肉無感情的非人模樣。但實際上每一個“王”也都是有感情的人。

他能迅速處理掉太后身邊的勢力,不代表太后愚蠢的選擇不會讓他疼痛。

身爲功勞大過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嬴政這一生卻都是處於被至親放棄的一方。

父親將他拋棄在趙國,母親選擇情人和私生子,唯一的弟弟謀反……秦始皇不在乎這些人的背叛,但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往事,也無法不憤怒。

“舅父……”嬴小政抓着朱襄的衣襟,壓抑着哭聲道,“我不想見到她,不想見到她。”

朱襄連連道歉:“抱歉,政兒,舅父光想到春花可以把廉公和李牧帶來秦國,忽視了你的心情。”

嬴小政在朱襄懷裡搖頭,用朱襄的衣服擦乾了眼淚:“她可以入秦,我不想見她。我不要見她!”

“好,不見就不見,我想辦法!”朱襄保證,然後被荀子狠狠敲了一下腦袋。

“政兒心裡可以不認她爲母,但禮儀上要做足。”荀子道。

朱襄道:“荀子,你不是說不能以德報怨嗎?”

荀子道:“誰讓你和政兒以德抱怨,只是隔幾日去行禮,行完禮就走。讓子楚讓他和政兒隔着簾子見面,可以不用對話。”

朱襄還想反駁,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衣服,從朱襄懷裡將腦袋冒出來。

“好,只是行禮,我能做到。”嬴小政紅着眼睛道,“其他的別想!”

現在我不是夢境中的自己,我有舅父護着,我可以任性!

“你還想做什麼?”荀子瞥了嬴小政和朱襄一眼,“難道還真想以德報怨?她生了你,你給她一生衣食無憂,已經報了生恩。”

“荀翁!”朱襄鬆開懷抱,嬴小政撲向荀子。

荀子接住嬴小政,笑着颳了刮嬴小政的鼻子:“你還真以爲我讓你孝敬她嗎?正如你所說,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要讓孩子畢恭畢敬的奉養,那這個世間就會多許多生而不養的人。”

朱襄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道:“政兒,你要相信舅父和你阿父。這個世間女子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全部的權力都是來自於她身邊的男人。與當初她拋棄兄弟和孩子不同,如今她再作惡,就不是她作惡,而是我和夏同在作惡。”

嬴小政回頭看向舅父。

朱襄拿出手帕替嬴小政擦臉:“如果夏同、我、你不給她權力,她就一無所有。”

朱襄讓春花入秦,從未想過春花能做到什麼危害他和政兒的事。

就算是太子正夫人、王后、王太后,若想有權勢,也是身邊男人縱容。

這個世道對女子已經如此不公平,他還會被春花壓制,那自己就是純粹的廢物了。

哪怕對政兒,說什麼“孝”,只要政兒讓她衣食無憂就是孝。

“嗯。”嬴小政又撲回朱襄懷裡。

朱襄將嬴小政抱起來,心裡仍舊愧疚不已。

他此次獻計確實忽視了政兒的心情,他得好好彌補。

荀子看着朱襄的神色,無奈地搖搖頭。

也幸虧政兒自己聰慧懂事,否則以朱襄這樣的寵法,恐怕得寵出一個紈絝子弟。

“你不是來叫我們開飯嗎?”荀子道,“還是說有其他的事?”

“啊,對,該吃飯了。”朱襄看着滿地的果脯,心疼道,“還好,洗洗曬乾後還能吃。”

他出門叫來家僕撿果脯。

荀子見朱襄還是如此節省,笑着捋了捋鬍鬚。

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朱襄的性情都如一,不愧是他的弟子。

聽到開飯了,嬴小政就不難過了。

他被朱襄抱去洗臉洗手,自覺圍上原本很嫌棄的花邊圍裙,乖乖等着開飯。

天氣炎熱,朱襄這頓飯做得很清淡,給荀子去去暑氣。

朱襄摘來薺菜做成酸菜熬了一鍋魚湯,又摘來茶葉熬成清湯來爲切得很薄的肉片調味,桃子和李子做成果醬用來蘸去掉苦心的蓮蓬……

荀子和一衆儒家弟子一同入宴。儒家弟子看到與中原不同的桌椅,又看到滿桌精緻的菜餚,心中都有很多話想說,但荀子在這裡,他們不敢說。

儒家弟子大多都是想要遵循周禮的,所以對坐具也有要求。

不過見荀子都很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們也只能跟着一同入座。

坐在椅子上確實比跪坐舒服多了,但他們還是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先賢。

能把一個坐具上升到先賢的高度,也只有儒家弟子會如此想了。

“蜀郡送來了一棵老茶樹,君上讓我種在了莊子上。我炒了些茶葉,荀子看是否合口?”朱襄爲荀子倒茶道。

這時早就有了茶葉,但茶葉都是當蔬菜與肉湯同煮成羹食。

如果把茶羹當飲料,那肯定很難吃。但把茶羹當一道菜,其實味道還不錯,和加了其他蔬菜的羹湯區別不大。

朱襄在趙國的時候就想炒茶葉,但茶葉是個貴重的東西,自己不好意思霍霍藺公和廉公的珍藏。

秦王的好東西多,他就隨便霍霍了。練了許久的手,炒出了不知道是綠茶紅茶還是黃茶青茶的茶葉。

應該是綠茶?

管它呢,好喝就成。

荀子抿了一口茶水,眼睛一亮:“很淡雅。”

朱襄笑道:“茶葉中加些曬乾的果肉和花瓣,味道又有不同。不過若是荀子,應該更喜愛喝清茶。”

荀子放下茶杯,道:“這杯具也很有意思。”

朱襄得意道:“這是我和相和一起琢磨出來的。待我們改進一下爐竈,還能燒出更細膩的陶具……我和相和將其改名爲瓷。”

荀子笑罵道:“你來秦國,就做這些事?”

朱襄道:“瓷比陶更不容易滲水,價格比金屬器具更便宜,民間也能用。而且瓷器很漂亮,庶民在家裡備上漂亮的陶瓷器具,心情一定會變好。等棉花製作出來,我再琢磨琢磨怎麼改進織機,讓庶民在冬季也能穿上保暖的衣物……”

朱襄話音未落,一位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你怎麼僅操心這等庸俗之事?”

荀子臉色一沉。

朱襄笑道:“大部分人的一生,不過衣食住行,我不操心這些操心什麼?藿食者沒有餘力操心他們的衣食住行,只有肉食者去操心。賢能之士建功立業,最終不也落在讓黎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上嗎?即便是奮戰的將士,開疆是爲了更多的田地,戍邊是爲了黎民不受侵擾,還是落在了這一點。”

蒙武連連點頭:“沒錯。”

荀子冷哼:“不是人人都看得你這樣通透。許多人只知道自己要建功立業,但如何建什麼功立什麼業,他們心中卻一無所知,以爲自己穿上綾羅綢緞,出有車食有肉,就算功業了。你一個看着天空的人,和在地面上匍匐的人說什麼?食不語,忘記了嗎?”

“是,荀子。”朱襄趕緊閉嘴。

剛說話的儒家弟子臉色蒼白。

嬴小政露出了冷笑的表情。

儒家確有人才,但大部分人只知道誇誇而談,沒有學到荀翁半分本事。

說來,李斯和韓非也是荀翁的弟子?

嬴小政咬着筷子,露出了睿智的表情。

現在荀翁收李斯和韓非爲弟子了嗎?若沒有,他們算不算自己的師弟?

荀翁肯定不會不承認我是他的弟子吧?

“別咬筷子,會長一口亂牙。”朱襄制止嬴小政。

嬴小政癟嘴:“牙根癢。”

朱襄道:“難道要換牙了?那更不應該咬。我找太醫給你配點清涼的藥包,你牙癢了就咬一口。”

嬴小政點頭。

等他再次迴夢境房間的時候,去看看夢境中的自己什麼時候換牙,換牙難不難受。

夢境中的自己換牙的時候不會疼得嗚嗚哭吧?

夢境中的自己在人前總是一副很威嚴的模樣,但嬴小政翻看了許多他的黑歷史,什麼躲在被窩裡櫃子裡偷偷哭之類,那是常有的事。

雖然隨着年齡增長,他不哭了,但也會在私下罵罵咧咧,或者拿着寶劍砍桌子發泄。

我纔不會如此幼稚。嬴小政想。

荀子開口後,桌上沒有人敢再說話。

雖然飯菜很可口,但儒家弟子們都食不知味。

當他們知道這一桌飯菜都是朱襄親手烹飪,他們就更食不知味了。

朱襄見他們的神情,嘆了口氣。

飯後,他重新讓人上了茶,趁着荀子去上廁所,對勉強算是他的師弟,但荀子說不算的儒家弟子們道:“孟子的理論與孔子並不完全一致,荀子的理論與其他儒家先賢也不完全一致。你們不僅要讀書,也要多思考,從你們親眼所見出發,去總結你們自己的思想。”

朱襄見他們不理解,繼續道:“我知道你們尊重先賢,不願意懷疑先賢。但先賢提出的理論也會有錯誤,有不符合百年後世界的時候。如果所有事都是一成不變,如果弟子永遠都比師長弱,那學問還能發展嗎?”

“你們想想,你們希望自己的弟子永遠弱於弟子……把弟子換成子嗣,你們希望自己的子嗣一代比一代弱嗎?”

“即便是孔子,也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也要時刻反省自己。你們要效仿先賢,效仿的應該是先賢的品性。”

“你們入秦後一定很疑惑,爲何秦國的政令與先賢追尋的理想完全不同,但秦國卻比其他國家強大,秦民也比其他民衆過得更好。去多看、多問、多想,等你們解決了疑問,就是能獨當一面,去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在座所有儒家弟子,全都比朱襄年齡大。

若年紀太小,沒有在家中留下子嗣,他們是不可能在這個危險的亂世出門遊學。

但朱襄對待他們就像是大學裡對待學生們一樣苦口婆心,他們對朱襄也畢恭畢敬,就像面對自己的師長。

即便之前有人出口質問,但他並非懷疑朱襄,而是因爲對朱襄太過崇拜,才話不過腦子。

這個時代的儒家弟子與後世已經思想固化的文人不同,他們雖然尊重先賢,卻沒有丟掉懷疑和上進的精神。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儒家弟子能仗劍行走六國,本身就不可能是眼界短淺的迂腐之人。

“謹遵朱襄公教導。”儒家弟子們起身拱手作揖。

朱襄擺了擺手,道:“坐下吧,不必多禮。君上準備建學宮,用紙張謄抄百家書籍。我推舉你們入學宮,你們在謄抄百家書籍的時候,正好可以學習更多的知識。我相信荀子會將你們帶在身邊,你們一定都是可塑之才。”

儒家弟子們沒有坐下,再次拱手作揖。

坐在朱襄懷裡,雙手扶着朱襄的胳膊,就像是坐在現在還不存在的龍椅上的嬴小政鼻子噴氣。

他感到了十分的自豪。

朱襄見這羣人都是明事理,也是願意接受秦國的人,態度更溫和了。

他詢問了這些人的名字,可惜沒有李斯、韓非和張蒼這三個荀子最出名的弟子。

李斯和張蒼會成爲秦國的官吏,將來肯定會爲了荀子而入秦拜師。韓非是韓國的公子,不知道還會不會入秦拜入荀子門下了。

朱襄正想着,卻不知道韓非已經來到了秦國邊境。

但韓非卻不是來拜訪荀子,而是來拜訪長平君。

荀子入秦的事沒有多少人知道,韓非自然也不知道。他想要尋找一條能讓韓國強大的路,翻遍了百家的理論,也沒有尋到自己想要的老師。

他確實對荀子的理論很感興趣,但荀子此刻還沒有展露出自己治國的理念,所以韓非還未想過向荀子拜師。

原本歷史中,荀子是在去了楚國當蘭陵令的時候,才專心著書立說。這時他的治國的名聲才傳出來,韓非才來拜師。

而此時荀子治國的理念還只在手稿中,只有朱襄等人看過。

長平君在三晉之地一舉成名,韓非早就聽聞了長平君的名聲。

在朱襄被困邯鄲的時候,他也諫言韓王,去求朱襄入韓。

韓國本來就國土狹小,農田的產量也十分低,基本糧食難以自給自足。韓非知道,一個國家的根本就是糧食,除了改革政治制度,讓農田增產也是強國中很重要的一點。

如果朱襄去了韓國,不僅能幫助韓國田地增產,還能引來許多敬仰朱襄的人來韓國。這樣韓國就有更多的人耕種和打仗,能夠有抗擊秦國的力量。

韓非花了很長功夫說服韓王,但韓國慢了許多步,白起以邯鄲城爲交換,將朱襄接走了。

韓王捶胸頓足的同時,又十分竊喜。

他竊喜自己沒有去接朱襄入韓,否則白起就要拿他的國都來換朱襄了。

韓非得知韓王居然得意洋洋自誇“英明”時,氣得結結巴巴找韓王吵了一架。

這吵架的結果,自然是韓王差點把他放逐。

在提議接朱襄入韓之前,韓非已經連續上書五年,請求韓王驅逐朝堂中不幹實事的小人,選拔有真才實學的人,韓王一直沒理睬他。

這次吵架,韓非確實是忍無可忍了。

但即便韓王討厭說話結巴還非常話多的韓非,韓非還是希望能讓韓國強大起來,免於滅國之災。

他一直關注着朱襄,在朱襄在秦國做出成就後,他就萌生了入秦向朱襄請教的心思。

他準備了許久,將自己的思想寫在書簡上,然後帶着三兩老僕,坐着殘破的馬車,滿心忐忑地入秦了。

第86章 隔水蒸南瓜第117章 糖漬南瓜幹第260章 張良又一策第260章 張良又一策第230章 武安君威名第172章 韓相國遺願第140章 白菜糞肥泥第86章 隔水蒸南瓜第96章 桌上茶水痕第160章 炒南瓜子仁第257章 梓棺費鮑魚第55章 荷葉叫花雞第108章 春申君贈禮第195章 朱襄罵友信第16章 篝火烤全羊第117章 糖漬南瓜幹第212章 信陵君醉言第66章 海帶味噌湯第105章 歸秦九鼎粟第243章 是儒家聖王第254章 趙高尋捷徑第86章 隔水蒸南瓜第10章 豬油蒸雞蛋第104章 蔡澤慶賀禮第234章 無害我田稚第39章 始皇崽糖球第121章 紅燒牛肉麪第238章 李牧大危機第102章 清炒南瓜尖第256章 想聽故事嗎第115章 雪姬紡織機第238章 李牧大危機第81章 水患後釘螺第158章 夜宵粥小菜第173章 大哭熊孩子第96章 桌上茶水痕第16章 篝火烤全羊第149章 瓦罐煨蓮藕第129章 東珠秦棉布第234章 無害我田稚第230章 武安君威名第38章 精糧乾肉粥第58章 炸蝦三蝦面第57章 粟米酒醉雞第67章 燕趙邊軍酒第178章 溫酒打邊爐第169章 我上奏廢后第250章 棗樹已成林第60章 野菜汁涼麪第190章 城牆楚歌聲第104章 蔡澤慶賀禮第112章 蕪菁蘆菔菘第210章 強烈既視感第245章 長平君喚雨第32章 蔗糖炒栗子第98章 肉片澆鍋巴第36章 牢門鎖鑰匙第42章 始皇崽圍巾第109章 清茶桂花糕第70章 李牧壇中酒第188章 沿江內遷令第260章 張良又一策第266章 論跡和論心第227章 秦國楚韓爭第245章 長平君喚雨第178章 溫酒打邊爐第235章 太子政及冠第176章 問晉公後人第182章 食肆遇學生第107章 君子僞善心第213章 過年慶典日第267章 我自東去你西行(正文完)第221章 諸老將請戰第216章 故友終重逢第223章 炊餅湯泡飯第157章 守孝豆腐乾第46章 滷水煮豆子第264章 楚王啓安葬第187章 燕王喜報仇第125章 漢水釜鬵魚第75章 澡堂泡澡水第81章 水患後釘螺第198章 始皇崽遊記第48章 藺相如贈禮第85章 慶典麥芽糖第217章 中原有大菽第46章 滷水煮豆子第151章 子楚臉上粉第232章 屋漏連夜雨第87章 油炸南瓜餅第57章 粟米酒醉雞第9章 羊肉湯泡饃第207章 進廚房資格第167章 趙姬訴無辜第22章 泥土沾穗粒第214章 豈知千麗句第40章 茱萸土豆粉第179章 麻油拌時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