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和其弟子駕車入秦, 路上遇到蒙武來迎接。
荀子對朱襄認識的友人都很寬容,笑道:“你一個當將軍的,怎麼老做這等瑣事?”
蒙武抱拳道:“君上有令, 請荀子趕緊入咸陽教導朱襄公。”
荀子笑容一垮:“朱襄那豎子又做什麼了?”
蒙武猶豫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我沒發現朱襄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他就待在咸陽城外的莊子中, 一邊種棉花,一邊教養公子政,深居簡出。”
畢竟朱襄和秦王兩人都不能以常人的思維推斷,不親眼見到, 荀子真想不出這兩人幹了什麼。
儒家弟子原本見一個秦將來迎接荀子,只得意秦王終於重視儒家了。
當知道蒙武的身份時,他們卻開始害怕。
蒙驁的戰績即使不如白起, 在七國也是赫赫有名。秦國上卿之子親來迎接, 這規格是不是太過隆重了?以秦王的名聲,他們不由多想了。
可正如荀子剛沉思的內容,秦王心思非他人能揣摩,他們只能惴惴不安地跟着蒙武入秦。
蒙武親自爲荀子駕車。荀子沒有進車廂,坐在蒙武身邊詢問朱襄的情況。
“朱襄要使離間計讓廉公和李牧入秦。我見君上提起這件事,總拍案大笑,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我怕他難過,沒有直接問他。”
“公子子楚、藺禮和蔡澤都認爲朱襄根本不會用計, 不過應侯說朱襄的計謀還行。但應侯說的時候也在大笑, 我也不知道那計謀行不行。”
“白公跟着去了城郊農莊, 正在教政兒用兵。朱襄做的什麼戰略遊戲還挺好玩。我也有一套, 怕丟,沒帶來。”
“讀書?這個……呃, 朱襄應該有讀書吧?政兒肯定每日都在讀書,很勤奮!”
“確實有人對朱襄不滿,朝堂中有很多人悄悄針對他。不過我阿父說,他們針對的不是朱襄,而是公子子楚。但朱襄從不去朝堂,那些言論對他沒有影響。”
“肯定沒有影響,君上三天兩頭就來朱襄家吃飯,能有什麼影響?”
荀子皺眉:“朱襄究竟犯了什麼忌諱,才讓秦王命我火速進入咸陽?”
蒙武使勁搖頭:“我真不知道。我看朱襄沒做什麼錯事啊。我離開前一天,秦王還在朱襄家吃飯,朱襄還和秦王說,下次來吃飯記得自帶食材,家裡被吃窮……”
“咔擦”一聲,蒙武看到老弱無力的荀子把手杖掰斷了。
“我知道了。”荀子閉上眼小憩,不再提問。
蒙武摸了摸腦袋。荀子知道了什麼?不明白。算了,趕緊回去吧。
馳道並非秦始皇時期纔出現。各國爲了政令通達,都會修建類似的官方道路。有蒙武帶路,荀子能在官道上馳騁,不到半月就到了咸陽附近。
朱襄提前得到了消息,帶着雪,牽着政兒,一早就在城郊迎接。
嬴小政打着哈欠,東倒西歪。朱襄只好搬了張椅子,坐在椅子上抱着政兒等荀子。
荀子大老遠地就看到朱襄霸氣囂張地坐在椅子上攔路,拳頭又硬了。
還好朱襄不蠢,看到馬車後立刻抱着嬴小政站起來迎接,還讓人把椅子藏起來。
荀子深呼吸。罷了,至少朱襄還知道把椅子藏起來,算他過關。
“荀子!”朱襄抱着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衝上前下拜。
本來想從朱襄手中接過政兒的雪沒有攔住,扶額看着荀子一巴掌抽朱襄背上,差點把朱襄抽地上。
朱襄委屈:“荀子,你怎麼了?見面就教訓我?”
荀子指着朱襄懷裡的政兒道:“你若想讓政兒迎接我,就把政兒叫醒;若捨不得叫醒,就讓他好好睡覺。你抱着他來向我行禮,這是什麼禮?我這麼教你的嗎!”
睡眠質量極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蒙武在一旁看熱鬧,心中開始組織向秦王報告的言語。他想,君上又要笑了。
荀子雖然教訓了朱襄,但不準恍然大悟的朱襄去拍醒政兒。
他抱着政兒顛了顛,笑着說了聲“沒瘦”後,將政兒交給了蒙武抱着,然後又把想要叫醒政兒的朱襄抽了一頓。
蒙武:“……”他連兒子都不常抱。早知道就不該靠這麼近。
不過要來朱襄家蹭飯的人,就難免會被朱襄塞一隻政兒抱。連秦王都常常抱着曾孫兒,縱容曾孫兒玩他的鬍鬚,蒙武也常常將政兒扛在肩膀上,所以他抱政兒的動作很熟練。
蒙武去朱襄家不可能帶親兵,這羣親兵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將軍熟練的抱孩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秦國叫得出名號的將軍中,除了司馬靳的風評有點奇怪,其他將軍都竭力將自己往武安君的面癱臉方向打造。哪怕是司馬靳,平時也板着臉。
秦國軍功計斬首捕虜,將領都是從屍山血海殺出,平時都不怒自威。他們與肅殺的秦軍站在一起,黑甲黑旗黑沉的表情,黑壓壓一片,氣勢十分驚人。
而他們的將軍現在熟練地抱着一個胖嘟嘟孩子,還習慣性地蹭了蹭胖孩子的臉。
看這動作,蒙武顯然也被朱襄荼毒了。
“聽聞秦王來你家用膳,你還要讓秦王付錢?”荀子陰陽怪氣道,“你是不是還要寫成文書,告知秦王每日宴請的額外花銷?”
朱襄:“……荀子,你怎麼知道?我文書剛遞上去。”
朱襄在儒家弟子無語的表情中,轉身就跑:“荀子,有話好好說,別打啊。”
荀子罵道:“老師教訓,弟子怎麼能跑?”
朱襄狡辯:“我若被老師打壞了,就是老師不慈。我怎麼能讓老師陷入不慈?這非弟子所爲!所以老師要打我的時候,我當然得跑!”
一個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說得有道理啊。”
另一個儒家弟子瞥了他一眼,道:“確實有道理,但你這句話最好不要被荀子聽見。”
被荀子和朱襄這一番話激起討論欲的儒家弟子們立刻閉上嘴。
雪嘆氣,上前道:“荀子,天氣炎熱,先回家可好?良人已經在家中備好了吃食。”
荀子把手杖一丟,擊中了朱襄的背。朱襄原地蹲下痛呼。
他從蒙武手中接過政兒,板着的臉立刻變得十分慈祥,就像是一個久久未見乖孫的慈祥老爺爺,摸了摸乖孫的臉,樂滋滋地回到了馬車上。
睡眠極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朱襄見荀子進了馬車廂,立刻站起來,不痛呼了。
雪擔憂道:“疼嗎?趕緊回去上藥。”
朱襄道:“不疼,但必須在荀子面前表現得很疼,不然荀子會不高興。”
雪:“……下次你再被荀子教訓,我不幫你了!”她有時候覺得,良人是故意找揍。
朱襄笑着踹了蒙武一腳,然後和儒家弟子們打招呼,以師兄弟相稱。
儒家弟子們連稱不敢,只稱呼朱襄爲“朱襄公”。
蒙武拍了拍腿上的鞋印,疑惑道:“你踹我幹什麼?”
朱襄咬牙切齒:“誰讓你告狀?君上來我家吃飯,我讓君上付錢的事,是你說的吧?”
蒙武更疑惑了:“這有什麼?君上都認可。”
蒙武理直氣壯:“我又不學儒,我怎麼知道荀子認可什麼。”
朱襄把着蒙武的肩膀道:“說得好,從今以後我教你讀儒家經典!”
荀子高聲道:“朱襄!你還在耽誤什麼?還不快給我駕車!”
朱襄立刻爬上馬車:“來了來了。”
“去去去,你會駕車?”蒙武也趕緊跳上馬車,把朱襄擠到一邊去,搶過繮繩。
駕駛馬車和駕駛戰車一樣是一項技術活,蒙武怕朱襄會翻車。
雪捂嘴輕笑,回到自己來時的馬車上,一同回家。
“蒙武,我覺得我能行,讓我試試?”
“你不行!”
如此對話循環很多次。
“吵什麼!別吵着政兒午睡!”
最後荀子一聲怒斥,兩人才閉嘴。
而路上這麼吵鬧,嬴小政在荀子懷裡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荀子又笑眯眯地摸了摸政兒小胖臉。處事不驚,政兒果然有王的器量。
秦王讓朱襄別客氣,朱襄就一點都不客氣,將王莊當自己的家業打理,早就爲荀子等人準備好了住處。
秦王見朱襄真不客氣,又笑了一場,然後把王莊送給了政兒。
子楚酸極了。他都沒有從秦王手中收到過產業。
朱襄不僅不爲子楚和政兒緩和關係,還特意嘲笑子楚。
兩人又菜雞互啄地打了一場。藺贄在一旁叫好,蔡澤兜着手和蒙武點評這兩人的武藝是不是真的有進步。
荀子來到農莊後也不客氣。
他立刻將屋子按照自己的喜好打點,並劃分了儒家弟子的住處,儼然將此地當做了自己講學的地方。
朱襄回到家後,立刻去廚房忙活。
嬴小政再次在飯點聞着味醒來。
他一睜眼,就看到荀子的褶子臉,嚇得差點從荀子膝蓋上滾下來。
“荀翁,你什麼時候來的?”嬴小政乖乖行禮後,又爬回了坐在太師椅上的荀子膝蓋上,抱着荀子的手臂道,“舅父都不叫我起牀!”
荀子笑眯眯道:“是我不讓他打擾你。孩童要多睡纔會長得好。”
嬴小政笑道:“那我肯定長得好。”
“當然。”荀子道,“先去洗手吃飯,然後我考考你功課。”
嬴小政拍着胸脯道:“荀翁隨便考。”
荀子問道:“你舅父有好好看書嗎?”
嬴小政猶豫了一下,道:“舅父讀書的時間變少了,不過這不怪舅父。”
荀子又問道:“爲何不怪?”
嬴小政道:“舅父雖然一直笑着,但我知道舅父從趙國回來後心中一直難受,到現在睡眠還不太好。他每日精力都用在種地和接待曾大父等人身上,閒下來時就沒有精力讀書了。不過舅父精神稍好的時候,就會立刻拿起書卷。”
荀子嘆氣:“這樣啊。秦王有讓太醫給他看看嗎?”
嬴小政道:“我有悄悄問太醫,太醫說舅父陽氣不足,要喝以童子尿爲引的補藥。舅父得知後,什麼藥都不肯喝了。”
荀子愕然,然後大笑。
嬴小政摸了摸鼻子,道:“我上次試圖在舅父的杯子裡撒尿,被舅父發現後,差點第一次挨舅父的揍。”
荀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政兒孝順,但下次別做了。”
嬴小政趕緊道:“不做了不做了,再做又要挨舅母的揍。”
雖然舅父氣得太狠也不揍我,但舅母是真的會拍我的屁股。
荀子笑夠後,又問起嬴小政對秦王、秦太子和子楚的印象。
嬴小政道:“曾大父是賢明的君王,但心性多疑。我入秦前聽聞曾大父對應侯十分信任,但我觀曾大父和應侯相處,曾大父也經常試探應侯的忠心。或許只有舅父才能完全讓曾大父放心。”
“大父外人評價敦厚有餘,智慮不足,十分平庸。但我思索,大父在多疑的曾大父之下當了很多年太子,平庸是否也是智慮的體現?”
“至於親父……”嬴小政猶豫了一下,實話評價道,“親父雖心思深沉,多有算計,但他與舅父友情確實真摯,不會傷害舅父。至於對我……親父看我不像看親兒,倒像是看友人的親兒。不過這也正合我意。”
子孫評價長輩,本應該是不孝的體現。但在荀子這裡,他更注重實際情況。
聽了嬴小政的評價後,他道:“你對秦王和秦太子的評價很準,不過對你親父,你或許有些偏頗了。我知道你心中對親父棄你而去心中不滿,但據我所知,你親父確實有留下人手保護你,並謀劃將你送往朱襄身邊。他並非對你無情。”
嬴小政點頭:“我知道。親父是合格的秦公子,他雖會對子嗣有情,但不會對子嗣有過多偏愛。如今親父對我的偏愛,確實是出自舅父。”
“好吧,你說得有道理。”荀子沒有繼續反駁,他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各國王室子弟罕有親情,你卻不一樣,要珍惜的你的舅父。”
嬴小政板着臉道:“我一定會保護好舅父和舅母。”
荀子道:“你親母入秦後,你要小心。”
嬴小政道:“拋棄孩子的人不堪爲母,她不是我的親母,我只有舅母。”
荀子嘆氣:“你在外人面前不要這麼說。”
嬴小政倔強道:“荀子讓我給她留足臉面,以彰顯孝道嗎?但她不慈,我爲何要孝?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能得到孩子的孝順,這不是宣揚讓父母不慈嗎?”
荀子問道:“如果她回到秦國之後對你很好呢?”
嬴小政沉默了許久,露出了一個慘然地笑容:“不,她不會。無論我怎麼縱容她,她也會背叛我……”
“噹!”
嬴小政回頭,朱襄手中的罐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裡面的果脯灑落一地。
“舅父……”嬴小政有些慌張。
朱襄衝上前,半跪在地上將嬴小政緊緊抱住:“沒事了沒事了,政兒,舅父會保護你。春花不會再有傷害你的機會,相信舅父!你還是個孩子,不用思考這些,舅父會幫你把她擋在門外。”
嬴小政抓着朱襄的衣襟,眼睛眨了眨。
此刻他沒有進入夢境房間,也彷彿看到了那個坐在桌旁閉眼小憩的未來自己。
痛苦,絕望,想要毀掉一切的憤怒從心底噴涌而出,無數的質問堵在喉嚨裡。
秦國與中原風俗略有不同,二十二歲才舉行冠禮。
不過舉行冠禮之前,嬴政就已經掌握了不小的權力。始皇帝九年他舉行冠禮,立刻滅嫪毐;始皇帝十年,他即刻逼殺呂不韋。
他行動如此迅速,顯然早早就積攢好了力量,親政前用着呂不韋打理朝政,對嫪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撫擁有權力的太后,親政後立刻以雷霆之勢掃除障礙。
無論呂不韋和嫪毐經營了多久的勢力,也不過是嬴政彈彈指就會灰飛煙滅的東西。
但嬴政贏得輕鬆,不代表他心裡就輕鬆。
無論外人給“王”塑造了多麼冷硬的形象,好像坐在王座上之後,就會自動變成了一個無血無肉無感情的非人模樣。但實際上每一個“王”也都是有感情的人。
他能迅速處理掉太后身邊的勢力,不代表太后愚蠢的選擇不會讓他疼痛。
身爲功勞大過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嬴政這一生卻都是處於被至親放棄的一方。
父親將他拋棄在趙國,母親選擇情人和私生子,唯一的弟弟謀反……秦始皇不在乎這些人的背叛,但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往事,也無法不憤怒。
“舅父……”嬴小政抓着朱襄的衣襟,壓抑着哭聲道,“我不想見到她,不想見到她。”
朱襄連連道歉:“抱歉,政兒,舅父光想到春花可以把廉公和李牧帶來秦國,忽視了你的心情。”
嬴小政在朱襄懷裡搖頭,用朱襄的衣服擦乾了眼淚:“她可以入秦,我不想見她。我不要見她!”
“好,不見就不見,我想辦法!”朱襄保證,然後被荀子狠狠敲了一下腦袋。
“政兒心裡可以不認她爲母,但禮儀上要做足。”荀子道。
朱襄道:“荀子,你不是說不能以德報怨嗎?”
荀子道:“誰讓你和政兒以德抱怨,只是隔幾日去行禮,行完禮就走。讓子楚讓他和政兒隔着簾子見面,可以不用對話。”
朱襄還想反駁,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衣服,從朱襄懷裡將腦袋冒出來。
“好,只是行禮,我能做到。”嬴小政紅着眼睛道,“其他的別想!”
現在我不是夢境中的自己,我有舅父護着,我可以任性!
“你還想做什麼?”荀子瞥了嬴小政和朱襄一眼,“難道還真想以德報怨?她生了你,你給她一生衣食無憂,已經報了生恩。”
“荀翁!”朱襄鬆開懷抱,嬴小政撲向荀子。
荀子接住嬴小政,笑着颳了刮嬴小政的鼻子:“你還真以爲我讓你孝敬她嗎?正如你所說,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要讓孩子畢恭畢敬的奉養,那這個世間就會多許多生而不養的人。”
朱襄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道:“政兒,你要相信舅父和你阿父。這個世間女子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全部的權力都是來自於她身邊的男人。與當初她拋棄兄弟和孩子不同,如今她再作惡,就不是她作惡,而是我和夏同在作惡。”
嬴小政回頭看向舅父。
朱襄拿出手帕替嬴小政擦臉:“如果夏同、我、你不給她權力,她就一無所有。”
朱襄讓春花入秦,從未想過春花能做到什麼危害他和政兒的事。
就算是太子正夫人、王后、王太后,若想有權勢,也是身邊男人縱容。
這個世道對女子已經如此不公平,他還會被春花壓制,那自己就是純粹的廢物了。
哪怕對政兒,說什麼“孝”,只要政兒讓她衣食無憂就是孝。
“嗯。”嬴小政又撲回朱襄懷裡。
朱襄將嬴小政抱起來,心裡仍舊愧疚不已。
他此次獻計確實忽視了政兒的心情,他得好好彌補。
荀子看着朱襄的神色,無奈地搖搖頭。
也幸虧政兒自己聰慧懂事,否則以朱襄這樣的寵法,恐怕得寵出一個紈絝子弟。
“你不是來叫我們開飯嗎?”荀子道,“還是說有其他的事?”
“啊,對,該吃飯了。”朱襄看着滿地的果脯,心疼道,“還好,洗洗曬乾後還能吃。”
他出門叫來家僕撿果脯。
荀子見朱襄還是如此節省,笑着捋了捋鬍鬚。
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朱襄的性情都如一,不愧是他的弟子。
聽到開飯了,嬴小政就不難過了。
他被朱襄抱去洗臉洗手,自覺圍上原本很嫌棄的花邊圍裙,乖乖等着開飯。
天氣炎熱,朱襄這頓飯做得很清淡,給荀子去去暑氣。
朱襄摘來薺菜做成酸菜熬了一鍋魚湯,又摘來茶葉熬成清湯來爲切得很薄的肉片調味,桃子和李子做成果醬用來蘸去掉苦心的蓮蓬……
荀子和一衆儒家弟子一同入宴。儒家弟子看到與中原不同的桌椅,又看到滿桌精緻的菜餚,心中都有很多話想說,但荀子在這裡,他們不敢說。
儒家弟子大多都是想要遵循周禮的,所以對坐具也有要求。
不過見荀子都很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們也只能跟着一同入座。
坐在椅子上確實比跪坐舒服多了,但他們還是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先賢。
能把一個坐具上升到先賢的高度,也只有儒家弟子會如此想了。
“蜀郡送來了一棵老茶樹,君上讓我種在了莊子上。我炒了些茶葉,荀子看是否合口?”朱襄爲荀子倒茶道。
這時早就有了茶葉,但茶葉都是當蔬菜與肉湯同煮成羹食。
如果把茶羹當飲料,那肯定很難吃。但把茶羹當一道菜,其實味道還不錯,和加了其他蔬菜的羹湯區別不大。
朱襄在趙國的時候就想炒茶葉,但茶葉是個貴重的東西,自己不好意思霍霍藺公和廉公的珍藏。
秦王的好東西多,他就隨便霍霍了。練了許久的手,炒出了不知道是綠茶紅茶還是黃茶青茶的茶葉。
應該是綠茶?
管它呢,好喝就成。
荀子抿了一口茶水,眼睛一亮:“很淡雅。”
朱襄笑道:“茶葉中加些曬乾的果肉和花瓣,味道又有不同。不過若是荀子,應該更喜愛喝清茶。”
荀子放下茶杯,道:“這杯具也很有意思。”
朱襄得意道:“這是我和相和一起琢磨出來的。待我們改進一下爐竈,還能燒出更細膩的陶具……我和相和將其改名爲瓷。”
荀子笑罵道:“你來秦國,就做這些事?”
朱襄道:“瓷比陶更不容易滲水,價格比金屬器具更便宜,民間也能用。而且瓷器很漂亮,庶民在家裡備上漂亮的陶瓷器具,心情一定會變好。等棉花製作出來,我再琢磨琢磨怎麼改進織機,讓庶民在冬季也能穿上保暖的衣物……”
朱襄話音未落,一位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你怎麼僅操心這等庸俗之事?”
荀子臉色一沉。
朱襄笑道:“大部分人的一生,不過衣食住行,我不操心這些操心什麼?藿食者沒有餘力操心他們的衣食住行,只有肉食者去操心。賢能之士建功立業,最終不也落在讓黎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上嗎?即便是奮戰的將士,開疆是爲了更多的田地,戍邊是爲了黎民不受侵擾,還是落在了這一點。”
蒙武連連點頭:“沒錯。”
荀子冷哼:“不是人人都看得你這樣通透。許多人只知道自己要建功立業,但如何建什麼功立什麼業,他們心中卻一無所知,以爲自己穿上綾羅綢緞,出有車食有肉,就算功業了。你一個看着天空的人,和在地面上匍匐的人說什麼?食不語,忘記了嗎?”
“是,荀子。”朱襄趕緊閉嘴。
剛說話的儒家弟子臉色蒼白。
嬴小政露出了冷笑的表情。
儒家確有人才,但大部分人只知道誇誇而談,沒有學到荀翁半分本事。
說來,李斯和韓非也是荀翁的弟子?
嬴小政咬着筷子,露出了睿智的表情。
現在荀翁收李斯和韓非爲弟子了嗎?若沒有,他們算不算自己的師弟?
荀翁肯定不會不承認我是他的弟子吧?
“別咬筷子,會長一口亂牙。”朱襄制止嬴小政。
嬴小政癟嘴:“牙根癢。”
朱襄道:“難道要換牙了?那更不應該咬。我找太醫給你配點清涼的藥包,你牙癢了就咬一口。”
嬴小政點頭。
等他再次迴夢境房間的時候,去看看夢境中的自己什麼時候換牙,換牙難不難受。
夢境中的自己換牙的時候不會疼得嗚嗚哭吧?
夢境中的自己在人前總是一副很威嚴的模樣,但嬴小政翻看了許多他的黑歷史,什麼躲在被窩裡櫃子裡偷偷哭之類,那是常有的事。
雖然隨着年齡增長,他不哭了,但也會在私下罵罵咧咧,或者拿着寶劍砍桌子發泄。
我纔不會如此幼稚。嬴小政想。
荀子開口後,桌上沒有人敢再說話。
雖然飯菜很可口,但儒家弟子們都食不知味。
當他們知道這一桌飯菜都是朱襄親手烹飪,他們就更食不知味了。
朱襄見他們的神情,嘆了口氣。
飯後,他重新讓人上了茶,趁着荀子去上廁所,對勉強算是他的師弟,但荀子說不算的儒家弟子們道:“孟子的理論與孔子並不完全一致,荀子的理論與其他儒家先賢也不完全一致。你們不僅要讀書,也要多思考,從你們親眼所見出發,去總結你們自己的思想。”
朱襄見他們不理解,繼續道:“我知道你們尊重先賢,不願意懷疑先賢。但先賢提出的理論也會有錯誤,有不符合百年後世界的時候。如果所有事都是一成不變,如果弟子永遠都比師長弱,那學問還能發展嗎?”
“你們想想,你們希望自己的弟子永遠弱於弟子……把弟子換成子嗣,你們希望自己的子嗣一代比一代弱嗎?”
“即便是孔子,也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也要時刻反省自己。你們要效仿先賢,效仿的應該是先賢的品性。”
“你們入秦後一定很疑惑,爲何秦國的政令與先賢追尋的理想完全不同,但秦國卻比其他國家強大,秦民也比其他民衆過得更好。去多看、多問、多想,等你們解決了疑問,就是能獨當一面,去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在座所有儒家弟子,全都比朱襄年齡大。
若年紀太小,沒有在家中留下子嗣,他們是不可能在這個危險的亂世出門遊學。
但朱襄對待他們就像是大學裡對待學生們一樣苦口婆心,他們對朱襄也畢恭畢敬,就像面對自己的師長。
即便之前有人出口質問,但他並非懷疑朱襄,而是因爲對朱襄太過崇拜,才話不過腦子。
這個時代的儒家弟子與後世已經思想固化的文人不同,他們雖然尊重先賢,卻沒有丟掉懷疑和上進的精神。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儒家弟子能仗劍行走六國,本身就不可能是眼界短淺的迂腐之人。
“謹遵朱襄公教導。”儒家弟子們起身拱手作揖。
朱襄擺了擺手,道:“坐下吧,不必多禮。君上準備建學宮,用紙張謄抄百家書籍。我推舉你們入學宮,你們在謄抄百家書籍的時候,正好可以學習更多的知識。我相信荀子會將你們帶在身邊,你們一定都是可塑之才。”
儒家弟子們沒有坐下,再次拱手作揖。
坐在朱襄懷裡,雙手扶着朱襄的胳膊,就像是坐在現在還不存在的龍椅上的嬴小政鼻子噴氣。
他感到了十分的自豪。
朱襄見這羣人都是明事理,也是願意接受秦國的人,態度更溫和了。
他詢問了這些人的名字,可惜沒有李斯、韓非和張蒼這三個荀子最出名的弟子。
李斯和張蒼會成爲秦國的官吏,將來肯定會爲了荀子而入秦拜師。韓非是韓國的公子,不知道還會不會入秦拜入荀子門下了。
朱襄正想着,卻不知道韓非已經來到了秦國邊境。
但韓非卻不是來拜訪荀子,而是來拜訪長平君。
荀子入秦的事沒有多少人知道,韓非自然也不知道。他想要尋找一條能讓韓國強大的路,翻遍了百家的理論,也沒有尋到自己想要的老師。
他確實對荀子的理論很感興趣,但荀子此刻還沒有展露出自己治國的理念,所以韓非還未想過向荀子拜師。
原本歷史中,荀子是在去了楚國當蘭陵令的時候,才專心著書立說。這時他的治國的名聲才傳出來,韓非才來拜師。
而此時荀子治國的理念還只在手稿中,只有朱襄等人看過。
長平君在三晉之地一舉成名,韓非早就聽聞了長平君的名聲。
在朱襄被困邯鄲的時候,他也諫言韓王,去求朱襄入韓。
韓國本來就國土狹小,農田的產量也十分低,基本糧食難以自給自足。韓非知道,一個國家的根本就是糧食,除了改革政治制度,讓農田增產也是強國中很重要的一點。
如果朱襄去了韓國,不僅能幫助韓國田地增產,還能引來許多敬仰朱襄的人來韓國。這樣韓國就有更多的人耕種和打仗,能夠有抗擊秦國的力量。
韓非花了很長功夫說服韓王,但韓國慢了許多步,白起以邯鄲城爲交換,將朱襄接走了。
韓王捶胸頓足的同時,又十分竊喜。
他竊喜自己沒有去接朱襄入韓,否則白起就要拿他的國都來換朱襄了。
韓非得知韓王居然得意洋洋自誇“英明”時,氣得結結巴巴找韓王吵了一架。
這吵架的結果,自然是韓王差點把他放逐。
在提議接朱襄入韓之前,韓非已經連續上書五年,請求韓王驅逐朝堂中不幹實事的小人,選拔有真才實學的人,韓王一直沒理睬他。
這次吵架,韓非確實是忍無可忍了。
但即便韓王討厭說話結巴還非常話多的韓非,韓非還是希望能讓韓國強大起來,免於滅國之災。
他一直關注着朱襄,在朱襄在秦國做出成就後,他就萌生了入秦向朱襄請教的心思。
他準備了許久,將自己的思想寫在書簡上,然後帶着三兩老僕,坐着殘破的馬車,滿心忐忑地入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