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看的精神一振,知道是張守仁的親兵隊出城,那麼,張守仁也一定身在其中。
他急忙向前,讓在這隊騎兵的身側,自己只顧拿眼去看。過不多時,果然見着張守仁騎在馬上,身旁跟着唐偉李勇等人,數十員大將相隨身後,大隊人馬迤邐而來。
胡光上前幾步,大聲行禮道:“胡光見過大帥!”
按理,他要自稱官銜方可,只是,適才聽聞人說起,自己的兵馬使一職已經被人取代,一時間,竟是茫然。無奈之下,只得自報姓名請見。
“胡光,你可回來啦。”
張守仁眼前一亮,立刻止住馬身,翻身一跳,下得馬來後急行幾步,握住胡光雙手,笑道:“足足過了半年,你可算回來了。”
說罷,笑着打量他一回,又道:“不錯,可算長進了。以前滿臉的暴戾之氣,幾句話不對,就翻眼,這會子看你,氣度雍容,落落大方,眼神沉穩有力,舉止神情從容自若,很好,我很歡喜。”
他當初派遣胡光出行時,也是有着讓他到堅險之地,磨練一番的意思。此時看來,胡光的整個氣質風度已經與當日絕然不同,這顯然是人在順境和強勢的環境下,無法迅速改變的。
對張守仁一生最大改變的場所,也正是那龍潭虎穴一般的大楚京師。其間好處,他自然是再也清楚不過。
“大帥過獎了,末將怎麼敢當。”
胡光縮回手來,又向張守仁身後的唐李諸人微笑致意,然後方又向張守仁道:“大帥,所交辦的事,都辦妥了……”
尚未說完,張守仁就將他話語打斷,只笑道:“我一聽你回來,就立刻趕來迎你,可不是要聽你彙報公事。這些話,咱們過兩天再談。現下你只隨我回城,咱們大擺宴席,好好痛樂一番。”
他親自出迎,態度又如此和藹親切,胡光也很是感動。只是想起適才之事,卻是不吐不快,當下收起笑容,將那婦人的遭遇說了,待到最後,不禁質問張守仁道:“大帥,你也曾說過,保境安民,使得天下百姓平安無事,那纔是軍人最高的榮譽。怎麼我軍現下都如同野獸一般,這可怎麼得了?”
張守仁沉下臉來,半響過後,方向胡光答道:“有些事,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胡光將身一躬,只乾巴巴答道:“那麼請大帥爲我釋疑。”
“義利之分,你可清楚?”
“末將明白,義者,賢者達人所取,利者,奸佞小人所好。”
張守仁搖頭道:“義利之分,沒有你說的這麼簡單。比如爲生民謀福,此爲國家之利,操持者是賢人達士也好,奸佞小人也罷,所謀者是,則奸佞小人亦爲是,所謀者非,則賢人達者亦爲非。義有大義,小義,我今所謀者,是驅逐韃子,復我漢家江山的大義,在此大義前,其餘皆可犧牲。”
胡光知道他的話有理,卻也覺得他的話有什麼不對之處。只是哪裡不對,自己卻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來。
正在此時,卻聽到胡光不遠處的那車上,有人答道:“爲大義而損小義,不知道何謂大義,何謂小義?對國家來說,張大帥在北地所行,是否小義?對被大帥屬下傷害的百姓來說,大帥的行徑是大惡還是大義?就算大帥的義大過百姓和朝廷的義,那麼這樣的燒殺搶掠,和蒙兀韃子有什麼區別?小女子人微言輕,不過這些話如同骨梗在喉,不吐不快,大帥若要見罪,只怪小女子一人便是了。”
這聲音清脆悅耳,顯然是一少女發出。張守仁目視胡光,胡光答道:“這位便是大帥讓我帶回來的王家小姐。”
張守仁眼眉一挑,又記起當日之事。想到那個侃侃而言,與自己爭論時不落下風的清秀男子,卻如何也不能與眼下的這種典型的少女嗓音相聯一起。
他心中很是好奇,當下一邊往車前行去,一邊思謀着答道:“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我既然身擔大任,些許惡名,或是禍害一些百姓,以致有傷天和,甚至遭人唾罵,卻也顧不得了。”
一邊說,一邊已經行到車窗之前,略一遲疑,便將手一伸,將那車窗的窗簾打開。
一縷金黃色的光線,隨着他的手,一起灑入車內。
隔着木製車窗的窗櫺,他定睛一看,只見得一個美麗少女,正與自己對視。他“啊”的一聲,急忙低頭,口中道:“守仁無禮了,適才與小姐辯論的忘形,竟忘了男女之別。”
“將軍既然知道失禮,何不把窗簾再放下呢。”
“好,好好!”
張守仁連聲答應,又轉過頭來,伸手去放那窗簾。此時,對方亦是轉過臉去,以側臉與他相對。張守仁略看一眼,只覺得她美豔非常,卻又氣度從容,比之尋常的女子,自有一股不同的風味。
他一時看的呆了,竟停手不動。那少女不便做聲,白皙的臉孔上,漸漸浸出一抹豔紅。
“啊,比之當**女扮男裝時,相貌可清減的多了。”
張守仁看了半天,卻突然覺得對方比之當日,過於消瘦了些,便不自禁嘟囔了一句。見對方的臉色漸漸露出怒氣,兩片薄薄的嘴脣緊緊抿在一處,他便突然醒悟,連忙將窗簾放下,不敢再稍有耽擱。
他呆了半天,見車內不再做聲,顯然是被自己適才的舉動所激動。心中懊惱不已,想了半天,卻是沒有補救的辦法。
半響過後,他突然福靈心至,急忙道:“王姑娘,令弟已經知道你即將到來。等你在這裡歇息一段時間,我自會安排你們姐弟相見。”
這一次,可不用他再去掀開窗簾,一隻玉手迅即伸手,將窗簾拉開,一張清秀絕美的臉孔上,滿是焦急關懷之色。她急問道:“將軍,舍弟現下在何處,爲什麼不讓我立刻見他?”
她遲疑了一會,又張口道:“舍弟年幼,當初來投將軍時,我很擔心。這些日子以來,若是有得罪之處,尚乞將軍不要怪罪於他。再有,此次我姐弟得以重逢,我得以保全性命,全賴將軍之賜,只是將軍位高權重,我姐弟無以爲報,只能供養將軍的長生牌位,祝將軍長命百歲罷了。”
張守仁很是尷尬,呆了一呆之後,方道:“你不要把我看的如同屠夫一般可怕,成不?”
那少女低頭道:“將軍以霸道爲治政之術,殺伐決斷以利爲先,我很想如同以前那般視將軍,卻也是不可能了。”
她如此一說,等若與張守仁遠遠劃清了界限。以前相見一面,交談甚歡的一點點舊日情誼,等若歸零。
張守仁只覺自己身子晃了一晃,一陣頭暈。他向來不好女色,怎樣的美女也都並不放在眼裡,此時卻不知道怎地,竟是如此在意眼前這個瘦弱纖小的女子。
他也曾聽說她在家時的情形,拒婚,以死相抗,甚至以一敵十,打退了幾次前來強迫她家丁大漢。又曾當面數次領教她的學問見識,竟是好感萌生,待此時見到真人就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眼前,竟是愛苗滋生,情難自禁。
勉強定了定神,微笑道:“令弟現下並不在我軍中,亦非爲我效力。而是入了講武堂,學習軍法,練習武術。你若是不放心,將來接他出來便是。我今救你,只是爲了派人擾亂山東局勢,順手幫王浩一個小忙。他是我很看好的大將之才,救你之因,亦不過就是如此。”
“不過如此……”
她微笑點頭,在車內福了一福,放下車簾,只是又道:“不論如何,總該多謝將軍的。”
“不妨事。”
張守仁也很客氣的一答,不管她是否看見,依然是拱手一禮。
待他回到適才所立之所,卻見所有的麾下將領,全部在衝着他擠眉弄眼,均是笑不可遏的模樣。
他心中不爽,只是翻身上馬,向着胡光道:“你跟我來。”
也不等胡光,自己打馬一鞭,急急忙忙向萬人坑處奔行而去。胡光見狀,不敢怠慢,急忙亦是上馬,急馳追去。
兩人一前一後,奔行至那大坑之旁。
張守仁指着一堆推衣飾不同,神態各異的屍體,向着胡光道:“很慘,是麼?”
胡光直倔倔答道:“確實是慘。”
張守仁仰天一笑,向他道:“你知道麼,在北宋時,中原有多少人?”
胡光搖頭道:“末將不知道。”
“三千至四千萬人。蒙兀南下過後,二十多年,先定河北,然後陝甘,然後打破金國的中都防禦圈,殺人盈城,殺人遍野!等金國滅亡之後,整個江北,人口銳減到不足千萬。胡光,你現在眼前不過這麼點死人,這麼一個大坑,可是在當年,人死了沒有人掩埋,野狗吃的腦滿腸肥,看到人都眼冒紅光,絲毫不畏懼。你想想,死了三千多萬人,這得多少個這樣的大坑來掩埋?”
他說的聲嘶力竭,沖天大叫。他們身處的地方,除了這兩人外,再無旁人。是以他全無顧忌,將自己內心的壓仰與憤恨,全數叫喊出來。
胡光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當下嚇的大驚失色,急忙拉住他臂膀,叫道:“大帥,隊正,你不要這樣。”
張守仁甩開他胳膊,又道:“你當我不知道麼,現下我的屬下里,有不少和你一般想法的人,覺得我太酷太苛,一點仁義沒有。嘿嘿,你胡光知道我是什麼樣人?我善待鄰里,尊重上官,和睦同僚,愛護下屬,從不肯因小利而忘大義,不會鑽在銅臭裡出不來,你說,我是不是這樣的人?”
胡光衷心答道:“你是。若是不然,也不會這麼提拔我叔侄二人。”
張守仁已經是淚流滿面,只呆呆看着遠方的歸德居民,喃喃道:“我也想只做個軍人,我只想打仗,保境安民。你爲什麼要給我這麼大的壓力,把這麼重的責任壓在我一個人的肩頭。你知不知道,你的未竟之業是多麼困難,我每天睡不足三個時辰,拼了命的幹,才熬出這麼一個基業。就是這麼着,前途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能打過幾十萬人的蒙兀強兵。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