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國心有不甘,其實張守仁亦是有說不出的苦楚。眼下治這麼多州縣百姓要吃飯,要種田,要鐵具,要銅錢使喚,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要他張守仁操心。倚仗着以前有一些家底,勉強支撐到現在,若是還不調理民政,加速發展,只怕不等人打來,他的治下就要大亂,別說那麼重的徭役使喚,就是與民生息,不敢使用民力,也需得十年八年的光景,就這樣,還不知道如何。
後人提起大宋的財力國力,都道是國富民強,文采斐然,若不是因爲不修武備,怎麼也不會讓金人和蒙人得了天下。眼下的大楚亦是如此,坐擁江南之地,還得了原本無人管制的夷洲,前些年發兵得了凌牙城,貿易的船隻一直到達非洲海岸。只是這樣的商業貿易,富了商人,富了權貴,富了朝廷,平民百姓的生活,總歸是要最基本的幾樣物什。
北宋之時,除了故唐的靈、夏並幽雲十六州外,掩有華夏全土。制鐵業,以元豐元年爲例,全國產鐵五百五十多萬斤,河北邢州出產二百七十萬、河北磁州出產一百九十七萬斤,這兩州,佔了全國出產的四分之三。其餘便是以徐州、兗州產鐵共五十餘萬斤,山西的晉州亦出產六十萬斤。除此各州之外,整個江南並不出產鐵石。靖康後,宋室南度,鐵器用度不足,原本是天下精兵之最,束甲最重的宋兵,在弓箭、盔甲、刀槍的鑄造上,越發的吃緊,器物亦越發的粗糙。雖然南宋在對金國的戰事中屢次戰勝,卻是因爲當時有着幾個傑出的大將,統領的士兵也對將帥有着絕對的信任,戰力不降反升。其實論起單兵做戰能力,已經並不如北宋時期。
待大楚太祖建立新朝,以精兵北伐,得山東河北的礦場,楚軍之精亦是冠絕天下。奈何其後嗣乏人,大楚退守江南,便又面臨着鐵用不足的尷尬情形。整個大楚全境,年得鐵不過百萬斤,種種軍用民用,都不足敷衍。不僅如此,銅錢之鑄,需用的鉛、錫礦產,也有相當部分在北方,因爲如此,鑄錢不足,政府只得用白銀爲儲備,發行紙紗,境內百姓雖然敢於使用交紗,國際貿易時,卻屢被拒用,其中尷尬,當真是一言難盡。
鐵、銅、鉛錫,這些都古時國計民生最重之礦物,大楚缺鐵,也是其兵備不足以北伐,民用不足以使農民發達的一大原因。
再有,中國古時產鹽,不外乎是池鹽、井鹽、海鹽這幾種。池鹽向來產於陝西,井鹽產於四川,海鹽由產於河北、山東、兩浙、準南、廣東等處。出產最多,佔鹽類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而準南東路,亦就是海州、楚州、揚州等處,又佔了海鹽產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漢武窮兵,後收山林鑄鐵煮鹽之利,國庫乃富。古之帝王,素來重農輕商,而僅以鹽鐵二利礦監之利,便足以充實國庫。鹽鐵之重要,可見一斑。
大楚境內,尚有留存的銀礦出產,也有大量的海鹽和井鹽敷用。再加上海外貿易,金銀用度,並不缺乏。而張守仁的治下,雖然在大別山中亦有鐵礦,使用了大量的礦工日夜不停的開採,年產量不過二十多萬斤而已。這樣的出產,別說充實民用,就是全用來打造刀槍盔甲,也並不足用。
以前他還憑藉着從大楚朝中得到的支持,再加上得到的河南府庫中的財產,購買了一部份生鐵,至於鹽茶戰馬,只能用出產的糧食來換。
自李擅起事後,隔絕準南東路與河北的聯繫多日,張守仁頓覺壓力倍增。他治下的百姓可以不要華衣美食,不需金銀古玩,可是生活必須的農具和食鹽,卻是一天也不能少。
移李天翔的第三軍至鄆州等處,相機攻佔山東,準南,也就是爲了得到食鹽和鐵礦,這纔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山東的登、萊二州,年出產萬斤黃金,佔全國出產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李擅之所以能富強甲兵,這也是個最重要的資源。
戰爭,有時候只爲掠奪資源罷了。
大楚平帝三年夏。
瘋狂咆哮了數月的黃河,終於安靜下來。在張守仁治下的黃河南岸,因爲沿河各州都嚴防死守。甚至在急急關頭,飛龍諸軍都被調派至沿河防備堵口,是以雖然今汛水大,卻是有驚無險。除了幾次小小決口,造成幾十個村子萬多百姓遷離之外,別無重大的災情。
相比之下,黃河北岸的災情卻是要嚴重許多。大大小小過百次的決口,河水灌入良田,百姓流離失所達過百萬人,淹沒的縣城便足有十幾個。忽必烈遠在開平,平時顧不上這些小事,待惡果釀成,他這纔想起自己失了黃河之南的領土,賦稅大少,此時河北也受了黃災,不免使得今年的戰備受到嚴重的影響。震怒之下,罷免了許多臨河的地方官員,逮拿治罪,卻是標準的馬後炮,於事無補。
情況雖然惡劣之極,卻並不能影響他整年的戰略準備。在開平、奉勝州、燕京等處,到處是奔騰的騎士,天空下閃耀着刀槍的寒光,蒙兀騎士、色目戰士、漢軍將士,逾十萬之衆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征戰漠北。
除此之外,以招撫使廉希憲治下的陝西山西等處,已經在華州、浦州等地集結了七萬大軍,在新打造的戰船上日夜操練,隨時準備沿河而下,攻伐張守仁的河南之境。
以宗王巴春鎮潼關,與對面的飛龍軍第一軍隔關對峙,若不是關中的蒙兀精騎要防備着六盤山守將渾都海的進犯,兩萬人的蒙人精兵隨時能夠出關而戰,騷擾地方,破壞張守仁部的經濟基礎。而面對這樣的危脅,攻入關中卻又要面對着對方水路的危脅,而且潼關天險,易守難攻,張守仁部下的精兵不過四萬餘人,鋪開在諾大的地盤上已顯單薄,絕無可能集中兵力叩關而入。蒙兀人也並不是傻子,明白對方目前的態式只能採取守勢,最多打打山東準南的主意罷了。
因爲有着這種有恃無恐的想頭,忽必烈居然有閒暇在燕京召開了大蒙兀國的第二次僧道辯論大會。他以蒙兀大汗的身份,召集了蒙兀治下,甚至是阿里不哥境內的僧人、道士、喇嘛等宗教流派的首領精英,在儒臣的主持監督下,以全真掌教***等道士對少林方丈等大德高僧,展開了一場激辯。最終,道士敗,十九名道士當場被迫遞發爲僧,有一個年輕道人不服,高聲向大汗質疑,最終被扔到火堆裡,活活燒死。
在這場辯論之前,忽必烈還派遣使者,暗中入江西龍虎山,請問第三十七代張天師,當今天命何所歸。種種舉措,自是表明,這人蒙兀人的大汗現下是然還是一身的羊羶味,還在爲漠北的汗位歸屬打生打死時,卻已經開始準備着入主中原,掌控宗教,在輿論和習慣上,往中原的皇帝靠攏了。
只是這一切,卻與在夜色下,行走在河北大名府境內的一羣人無關。此時雖然是夏初,夜間卻還是很涼爽,這一行十餘人,卻個個是滿頭大汗,一邊急腳行走,一邊不住的回頭張望。
打頭的是一個矮小漢子,環首大眼,身材粗壯。上身着粗布短襟,下身着褲,一雙草鞋已經走的稀爛,雖然衣服染成了紫色,頭上卻只用一根麻繩束髮,顯的不倫不類。
衣着朱紫,原本是官員的特權,若是讓傳統的士大夫看到此人的這一身打扮,只怕又要搖頭嘆息,感慨世風日下了。
這人卻是絲毫不覺自己的打扮有何不妥,旁人都是滿臉驚惶之色,到是他開路在最前,卻並不顯的如何慌張。
只是在這荒郊野地裡行走,身上的衣服被灌木從中的荊棘拉的破破爛爛,身上也是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暗紅的血紅不住的溢將出來,這人雖然一臉的滿不在乎,卻也是時不時暗中齜牙咧嘴,疼痛不已。
他一邊用手中的砍刀,不住砍向那些煩人的荊棘,一邊向身後的衆人齜牙笑道:“瞧你們那沒出息的樣。早就說了,大名府這邊沒有啥駐軍,這裡隔着河,不遠又是山東世候們的地盤。蒙兀大汗料定了這邊無事,駐軍很少。別說咱們,就是那些打悶棍,甚至持槍弄刀做無本生意的好漢,這裡都有不少。怕啥怕,真沒出息。”
這人雖然長的一臉粗鄙,說出的話卻是有條不紊,很是有理。話一說完,再加上這裡四處不見人煙,滿地都是野草,雖然影影約約有燈火燭光閃動,卻也是相隔甚遠,在這樣的環境中,各人的心都懈了,被他言語一激,膽氣卻也上來了不少。
當即有人笑罵道:“唐三,你這傢伙這時候且來說嘴,卻忘了當初那狗蒙兀韃子詔令一下,地方上謠言紛傳,說是要拿咱們開刀問斬時,你那個鳥樣,就差沒有有尿褲子了吧?”
說話的這人,顯然是這夥人的首領。此人身着的卻是一身玄色道袍,頭戴道冠,腰佩着一柄桃木劍,白闊的臉上低垂着三縷長鬚,當真是仙風道骨,氣宇不凡。只可惜,仔細看去,他此時頭上道冠斜了,衣袍破了,便是那桃木劍,也是斷了一半,看起來,很是滑稽。
只是此人想來是素有威勢,說出話來,那唐三也不敢辯駁,只是嘿嘿一笑,不敢回嘴。
那人見唐三不再多嘴,便自微微一笑,揚聲道:“大夥兒都累壞了,且在此處暫歇。”
話音一落,便有人急道:“不可啊!李老大,這裡還是韃子的治下,咱們一夥人可都是欽犯,眼看就要到黃河邊上,逃離牢籠,在這裡被人抓人,那可真是冤枉。”
那李老大輕輕搖頭,指着那說話的人道:“九龍,你只管放心。咱們這些人若是穿州過府的,難免讓人拿了去討賞錢。在這裡,卻不需擔心。我們雖然是欽犯,不過那韃子大汗哪有閒情真的派人拿我們。若是不然,從燕京到大名府好幾百裡呢,你當咱們真的是土行孫,會穿地?”
見那人還是不敢坐下,他卻也不再理會,只顧着自己就地一坐,脫下布鞋揉起腳來,不多時,便哎喲連聲,顯然是揉破了腳上的血泡。
那九龍見旁人早就坐下,唯有自己站立,顯是對老大不恭,此時抓到這機會,急忙上前蹲下,幫着老大揉捏起腳來。
他的手藝顯然不錯,過不多時,那李老大便哼哼連聲,極爲享受。待他揉畢,便笑道:“好的很。九龍,你去到我包裹裡,取出乾糧,分給大家食用。”
“哎,好勒。”
這九龍等的就是這一聲,聞言之後,急步竄起,到一個面黃漢子身前,奪過包裹,先取出幾塊點心,送給老大,然後不免給自己分了幾塊大的,方交與衆人去瓜分。
那老大也是餓了,手中的點心早就又乾又硬,他卻是不管不顧,幾口塞到肚中。看着衆人還在狼吞虎嚥,他忍不住嘆道:“看看,都淪落到這地步了。想當初,你們是什麼光景兒?天天的流水席吃個不休,橫行街市欺男霸女的,弄的個天怒人怨。我勸過多少回,革了多少弟子,你們卻總是不聽。”
唐三一邊猛塞烙餅,一邊嘟囔着答道:“大哥,這話說的。你也知道,現下這七八人,都是你身邊最得用的,也最不肯欺壓百姓的,正因如此,咱們才保全了性命,跟隨你逃出燕京。若是不然,只怕想跟隨你,也不能夠。”
“唉,我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此番事敗,雖然並不怪我,我思想起來,卻還是有些遺憾。若是寇天師肯多聽我幾句,也不至於弄成現下這個光景。”
這羣人,卻原本都是道士。這李老大原本是富商子弟,家道中落後,正巧在邱處機見成吉思汗後,北方道門勢力大漲,全真教、天師教橫行一時,他是破落戶子弟,哪裡顧得了許多。當下帶着一夥兄弟出家入道,搶了一個和尚廟,做起主持道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