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雖然好笑,李文舟卻是知道,自己一夥兄弟都是破落戶子弟出身,懶人居多,油滑的居多,肯實力辦事以圖出身的少。這唐三還算是好,有什麼話當面直說,而且也肯出力,就是能力和性子確實不適合做眼下的差事。至於其餘諸人,暗地裡不知道抱怨過多少次,有好幾個,已經打定主意攢錢,只等盤纏夠了,就要偷偷溜走。自己心知肚明,只是相處久了,不想傷兄弟和氣,隱忍不發罷了。
今日既然這唐三當面挑明,他計較很久的事倒也可以藉着這個機會講明。當下不急不躁,笑咪咪向唐三道:“三兒,我記得你大名是唐威,是吧?”
唐三不知他用意,愕然道:“正是。大哥問這個做甚?”
他自己摸着腦殼,笑道:“這名字好久不用,自己都快忘了。”
李文舟正色道:“你家原本也是家境小康,是你爹賭錢輸光了家產,你二叔又不是人,侵奪你家的祖宅。宗族父老欺你直腸子,根本沒有人理會。你娘可是活活氣死的,這我都沒說錯吧?”
唐三聽的紅了眼,怒道:“可惜他們人多勢重,官府又護着,我一個人如何斗的過。”
“你娘臨死前,可拉着你手,讓你好生上進,將來重光門楣。把她和你爹的靈位,重新奉回祖宅,可是有的?”
“呃……”
李文舟變色道:“你現下天天只顧吃喝玩樂,一心當道士來光耀門楣嗎?”
唐三臉漲的通紅,卻是不敢回話。半響過後,方吃吃道:“可是我的性子,委實做不來這樣的事。”
“這到也是。三兒,我現下還有些面子,已經問過了城內執金吾的王校尉,此人殘疾之前,也是飛龍軍內的軍官,在軍內還有些熟人好友。我央他寫了薦書,薦你去軍中勾當,有他的熟人照顧,你總吃不了虧。我看你孔武有力,將來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掙個功名,又痛快,又能光宗耀祖,如何?”
這唐三現下只要能脫了此地,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不幹,讓他投軍報效,卻是小事一樁。當即便滿口答允,取了李文舟懷中薦書,喜滋滋投軍去了。至於其餘諸人,除了三四個老成的願意留下幫忙,也是各自去謀生路。
李文舟將這些人打發完,方向一直立身在側的陳九龍笑道:“九龍,我知道你心思,刑名律令什麼的,你一看就記得。條條框框,政治權謀,也是拿的起來。跟着我好生做,我將來有所寸進,總跑不了你的好處。”
陳九龍拱手笑道:“東翁這話說的,就是將來不發達,現下的俸祿也抵的上河北的一個縣令了。當然,得是清廉的縣令才成。”
他這麼一改口,很合李文舟的心思,兩人對視一眼,均是微笑。
至得州衙之內,先在自己房中辦了一陣公事,等知府前來點卯時,不免又將李文舟誇上幾句。從正堂下來,便開始有同僚開始拿着文書,提取府庫物資,過不多時,又是四鄉各縣的官員上來,到知府那裡報了告事,領了憑條,前來支領。此時正是盛夏時節,這府衙內雖然空曠清涼,卻仍是熱出一身躁汗來。
“你看,魏王說,秋收時減免一成的田賦。今年剛來的流民,由收五成改回收取四成。”
李文舟抖着手中的文書,素白的紙上並不是由毛筆書寫,而是由印書機印涮而成,右下角則蓋着鮮紅顯目的節度使印。
當世之時,活字印涮早就行之於世。卻被拿來刻選詩集,文稿,最多的,卻是印涮佛經。至於政府公文,仍然是用人手抄錄,隨意處置。中國政府的行政命令和組織的混亂,可見一斑。
雖然在去年就開始擴軍備戰,除了治鐵練鋼鑄造兵器戰甲有巨壓力外,整個河南和小半個山東的魏王轄地,糧食卻是最重要的資源收穫。河南省在後世以十六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卻養活了近億的人口,一則是有現代的科技手段可以使用,二來便是中原腹地良田甚多,耕地利用完善,使得糧食豐收的原故。張守仁治下,現有擴充過的五軍十五萬人,每一軍由原本的一萬擴編爲三萬,設兵馬使一,副使三;突騎軍一萬人,張守仁的節度中軍一萬人,這十七萬人,由四萬兵打過仗的老兵爲基數,其餘十三萬人,都是由胡光花費了半年多的時間,精心訓練之後,分撥給各軍。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巡撫的六千鎮兵,再有執金吾的一萬多治安守備軍隊,再加上官員吏員,學校、醫院,需要坐食俸祿的已過二十萬。在得河南全境前,自然養活不了這麼龐大數目的軍隊,而在此時,治下人口已逾三百萬人,得山東準南全境後,還加多加一百多萬百姓,如此一來,加上水利工程先進,官員勤謹負責,耕作的方式辦法極省人力,以二十人養一人,分散在每一個百姓頭上的負擔,自然可以減輕許多。張守仁治下的商業並不發達,商稅也不如南楚收取的十分之一,以致政府用度在金錢上並不寬裕,甚至很多時候是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不過,這並沒有影響到以米糧爲大宗開支的軍隊和政府供給。
夏稅收取之後,以開封和穎州爲主的各常平府倉都裝滿了由各州收取上來的田賦,粗粗算來,今年開支已是足夠,過得幾月,秋稅一收,則府庫儲藏豐盈,足以應付大規模戰事用度。張守仁知道自己馭下甚嚴,是以嚴刑峻法治理境內百姓,有法而無恩,民心難附。是以田賦雖然不高,用度也剛剛足敷使用,便決意開始減賦。
“不錯,魏王治下雖以法度,卻不失聖人君子的仁德愛民之心,真是令人敬佩。”
這房內都是鄆州府的各級官員,雖然減免田賦與官員無關,甚至張守仁治下不論官員貴戚,還是讀書仕人均需納稅,不過歷朝歷代,特別是亂世之時,只聞統治者苦害百姓,橫徵暴斂,卻未聞有在戰亂時主動減稅的君主。各人跟着張守仁辦事,身家性命繫於他一身,自然希望主上是一個具有深謀遠慮和政治手腕的明主,眼下看來,這張守仁打仗打得,治理起領地也是頗有章法,卻叫衆人放心的多。
李文舟心中也是慰帖,當下抖着那文書,又宣揚讚頌一番,然後方纔收起。這雖然並不是急務,他卻決定大大操辦,命人四處張帖告示,好生宣揚一番。
正亂間,卻見十幾個身着戎裝,手按佩刀的軍士昂然直入,領頭的看胸前的符牌標識,顯然是第三軍的一個別將。
李文舟眼見他們直逼過來,不禁瞠目道:“各位將軍,不知屈尊到我這裡,有什麼貴幹?”
那領頭的別將先不理會,只歪着頭打量房內情形,因見十幾個帳房正將算盤打的山響,低頭登帳,其餘十幾個身着青綠服飾的小官,正在等候着下發的文書帳薄。他先向李文舟僵硬地一點頭,以示招呼,然後清清喉嚨,大聲喝道:“奉飛龍第三軍兵馬使李將軍令,鄆州府庫即刻封庫。凡有度支領用物品,登記帳薄的各州、府、縣官員,暫時返回。待啓封后,再來辦理。”
此語一出,堂內頓時譁然一片。不少官員都是由鄆州下屬的縣治前來,在此等候公文批覆,然後方可回去覆命。眼見事情就要辦妥,這些大兵卻悍然封庫,卻教這些官員急的沒奈何。
當下由幾個年老的官吏上前,詢問封庫原由,又好言好語,將衆人的難處說明,總望這些軍人寬容一二。
卻見那別將仰起臉來,打着官腔道:“在下也是上命不由人,上頭交辦差事時有言在先,決計不可拖延誤事。如果有甚不妥處,要將俺軍法從事咧。”
他輕輕拍拍自己腰間佩刀,惡聲道:“上頭把俺軍法從事了,俺就要把阻礙辦事的人先喀嚓了!”
李文舟早就知道第三軍的軍官多半是惡形惡狀,驕狂難以理喻。主將如此,自然是上行下效,全軍上下都很難用正眼看人。這一年多第三軍南征北討,特別是在李天翔多次擊敗李擅,侵奪山東數州之後,全軍上下更是恥高氣揚,不將旁人放在眼裡。
眼前這個別將,按軍職品級,與李文舟相差不多,卻是兩眼朝天,不將各人放在眼中,便是明證。
他滿嘴軍法,手按佩刀,其餘軍士亦都是殺氣騰騰。這滿屋的官員哪裡還敢做聲,當即一個個由側門溜走,不敢稍加停留。
因見李文舟與陳九龍端坐不動,其餘的吏目官亦是不敢動彈,那別將圓睜雙眼,怒道:“怎麼,你們不聽軍令?”
李文舟笑道:“這位將軍,下官是鄆州的司戶參軍,一任錢糧甲馬事物,均由下官來料理。下官不是不遵將軍的令,只是大夥兒都是爲魏王辦事,不分軍民。李將軍下令封庫,以下官的揣度,不過是要方便取用。將軍奉差前來接管,卻是對以往情形都不通曉,若是誤了差使,卻不是誤了魏王的大事?”
他這一番話說的近情在理,那個別將行伍出身,被長官使命爲安倉使,前來接管帳目,自己心裡卻是小鼓直敲,不能安心。適才那麼暴躁,也是想到自己能力不足,唯恐辦砸了差使的原故。此時見李文舟不以自己奪了權力爲意,反而要實心相幫辦事,當即喜上眉頭,大笑道:“還是李大人知道好歹。別州、縣的司戶官一個個都好象死了老子娘似的,抱着帳本就走,根本不管王事要緊。李大人,今日之事我一定會上報給李將軍,以求他封賞。”
李文舟搖頭道:“千萬不可如此。今日雖然相助將軍,卻不是爲名利。若是不然,討好了將軍,可要得罪我的上官喲。”
“好好,就依大人的話來辦。”
鄆州這裡情形如此,所有第三軍駐紮的防區之內,亦都相同。不過幾天功夫,李天翔派出了過百名軍官,將境內一府七州五十餘縣的財權抓入手中,錢糧物資源源不斷,盡數送往了他的糧營之內。
他此時不過二十四五年紀,與主帥張守仁年紀相當。張守仁在襄城爲隊正時,他並不在張守仁的隊中,而是由胡烈親自統領。後來胡烈叔侄依附張守仁,帶着舊部過江,李天翔一心要做一番事業,便也毅然相隨,到得大別山中。幾年功夫下來,當年的尋常小兵,已經成爲一鎮大將。屬下雄兵數萬,枕戈待旦,唯他之命之從。這樣的成績,使得這個襄城軍人世家的子弟很是自豪,也使得他傲氣逼人,眼高於頂。
這第三軍原本是胡光爲主,因張守仁派他潛至山東,一去半年,李天翔以代兵馬使的身份,排斥異已,打擊胡光心腹,且又帶着第三軍打了幾場漂亮仗,使得這支軍隊上下服膺,對他的指揮再無異議。張守仁身爲全軍統帥,因見李天翔經營日久,威信已固,爲着使得軍隊發揮最大的戰力,便只得狠下心來,委屈胡光,正式委任了李天翔爲兵馬使。
如此一來,此人成爲飛龍軍系根基最淺,年紀最輕的一軍統帥。志得意滿之際,是否想更上一步,成爲飛龍全軍的統帥,卻是不足爲外人道也。
此時他端坐在第三軍駐與鄆州城內的節堂之中,甲冑整齊,額前勁項胸前腰間的絲帶勒的整齊劃一,紫色的袍服披在泛着寒光的鋼甲之後,一柄橫刀卻是斜放在他雙腿之間,主人的雙手,正自握在刀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