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了一呆,然後大聲道:“胡扯!說他埋伏殺了李擅我信,說他佔了濟南附近州縣我也信,怎麼可能讓他攻入濟南城內,城內的守軍都死了麼?”
王浩冷笑道:“稟將軍,巡撫大人其實是得了魏王之令。在大人引開濟南守兵主力之後,由東平繞道至濟南城下,先期喬裝打扮,裝成回城催糧的軍隊,趁亂之間奪了城門。城內留守敵軍,多半是老弱病殘,哪有力量守備。我軍揮戈直入,一夜間就將濟南全城平定了。”
他神色稍覺黯然,又道:“只是濟南府城內,李家經營多年,百姓亦相助守兵抵抗。我軍爲了震服全城,以警來者,對平民百姓,也多有殺傷。”
其實他年紀太輕,說話時爲尊者諱,並沒有言明當時慘景。濟南城內十餘萬百姓,兩三萬壯丁,經過兩天兩夜的絞殺彈壓,生還者,不過十分之一二罷了。亂鬥中,還有不少婦女兒童,或是被殺,或是被縱火燒死,其狀之慘,讓初經戰陣的王浩終生難以忘懷。
李天翔卻是並不理會這些。他下令各部攻伐州縣時,早有嚴令。投降者不得妄殺一人,不降力戰後被克的州縣,唯有屠城。
因爲如此,對王浩關於城內戰局的話,他並不在意。只是喃喃道:“濟南讓他得了,李擅讓他殺了……”
卻也難怪他如此難過。他辛苦一場,先是誘敵,然後激戰,屬下兵士死傷慘重,最後卻讓人摘了桃子,得了最大的戰功,卻如何能教他不怒發如狂。
只是此人二十四五年紀,便已坐到了一軍兵馬使的位置,其氣度涵養,卻又怎以一般人可以比擬。
不過盞茶功夫,他便已神色如常。
叫人換過新茶,輕啜一口後,好整以暇的向王浩道:“既然如此,我即刻發兵。”
“是!”
王浩對李天翔的這種態度,到很是欣賞。無論如何,私怨不能影響公務最好。在一個少年心中,卻又怎麼能理解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其中蘊含的深意呢。
待李天翔發兵調將之後,王浩命人將一個木盒奉上,向李天翔道:“李將軍,這便是李擅的首級。”
李天翔點頭道:“打開。”
王浩努一努嘴,那個奉盒的士兵便即將木盒打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卻正是圓睜着雙眼,無意義地看着帳內諸人。
因爲天熱,首級早就,雖然有石灰掩在盒內,卻仍然是惡臭逼人。王浩這陣子見的死人多了,這麼臭的味道,卻還是第一次聞到。
見他掩面欲嘔,李天翔笑道:“孺子小兒!”
又見王浩一臉的不服,李天翔不禁斥道:“見一個首級,聞點臭味就這樣了?當年我隨大帥守襄城時,蒙兀人晝夜不停的來攻,城上城下,堆的死人都要和城牆一般高了。那味道,頂風臭十里!”
王浩雖然面露慚色,李天翔卻也是懶得再理會於他。只是擺手令他退下,自己卻暗自在想:“這下一步,卻該讓我做什麼了?”
他在這大帳裡思慮着張守仁對他的下一步任用,以考慮配合,使得主帥愉悅。王浩步出帥帳之後,卻是別有自己的一番心思。
他是穎州講武堂畢業的第一界學生,原本應該分配到各軍之內,充任軍官。卻不料張守仁是何想法,竟親自點名,將他派來山東張定國手下,只做了鎮撫軍的軍人。他雖然小有不滿,卻因爲山東畢竟是現下唯一打仗的地方,到底興興頭頭的來了。
到得山東之後,先是隨張定國喬裝打扮,打探濟南府四周的情形。然後又裝成濟南守兵,騙開城門,殺敵立功。其間精采驚險處,不下於一本話本小說。
他的少年好生心思,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修書給姐姐報捷之後,便向張定國討了來第三軍傳訊的差使,卻又是爲了別一樁事。
待正事辦妥,自大帳下來後。他便尋了當日的執事參軍,詳加打問,最終問得,蒙兀人的青州千戶官王播,卻是倖免爲難,正在俘虜陣中。
因此處條件簡陋,俘虜們雖然均是餓不着凍不着,卻只是宿於蓆棚之下,與露天席地無二。再加上地域狹小,通風不暢,整個俘虜營中,當真是臭氣熏天。
那參軍眼見王浩捏着鼻子前行,便向他笑道:“這味道我也是聞不得,不過好在這陣子戰事漸漸平息,不久就可以將這些俘虜分別看押,不必在一起了。”
王浩問道:“他們都如何處置?”
那參軍笑道:“這是早有前例可問的。健壯的,無罪的,發往地方爲奴戶,在一定時間內,或三年,或五年,要將所產大半,上繳官府。或是發往各官、將軍府上,任其使喚。健壯有罪的,則發往礦山、或是充爲路夫、役夫,罰服苦役。也得滿了年限,才能返奴爲民。至於那些年老無用的,家人可贖則贖買回去,無錢可贖買的,就只好慢慢的捱吧。”
王浩大是不解,問道:“俘虜怎麼區分有罪無罪。若是家有資財的大將上將,又如何定下贖買的份例?”
那參軍兩眼一擠,詭笑道:“既然和飛龍軍爲敵,自然都是有罪。眼前這幾萬俘虜,斷然沒有輕鬆回家的道理。至於那些身強體健的,發往礦山挖礦也好,或是興修水利,修葺官舍,道路,又或是發往私人莊田爲奴,總之要苦上幾年,才能脫籍爲民。至於那些冥頑不靈,或是手染人命的,自然要多苦一段時間才行。至於敵人的大將大官兒,能用的則爲帳下使用,不能用者,給大量金錢贖買也成。反正咱們魏王行事,以利爲先。”
他哈哈一笑,拍拍王浩的肩,道:“無利不起早麼。就說我吧,官職不高,不過魏王賞的莊田房舍不少,家裡還有十幾個官奴服役,起早帶晚給我幹活,卻是一分錢的報酬不用給。只是不準虐待,不準處以私刑,若說起來,和大戶人家的佃農也差不多,就是不用給錢罷了。若不是這樣,我在外打仗時,又怎麼能不掂記家裡的生計呢。”
王浩雖覺有理,只是此時涉及到的,卻是自家父親和家族族人,卻是無論如何也點不下頭。
兩人在數萬人的俘虜隊中行來走去,身邊跟隨的兵士粗暴地將一衆俘虜攆來趕去,符合王浩形象的,便押來讓王浩過目。
兩三萬人的俘虜隊伍,蜷縮在綿延數里長的草棚之內,蓬頭垢面,狀如乞丐。王浩顧目四盼,時不時查看由士兵押來的相似面孔,卻總是不見自己父親。過了半響,他心中焦躁,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來。
那參軍也熱的不行,早就將自己領口打開散熱。因見王浩熱的紅頭漲臉,衣服飾物卻仍是一絲不苟,並不散亂。行走之間,仍然是舉止從容,少年英俊的臉龐上,並不顯露焦急之色。
他心中敬佩,暗道:“這不愧是講武堂的優秀生。”
兩人又巡查半天,由東向西,一直將俘虜營中翻了個雞飛狗跳,卻總是不見人影。檢視自己的薄中,卻又實有青州千戶王播的名字在內。他心中納悶,召來幾個書記官,問道:“這王播明明在冊,卻怎麼不見人影,你們查查登記冊薄,看看他被分在哪一營。”
幾個掌書記屁滾尿流去了,那參軍向王浩道:“不必急,只要人在,左右能查的到。”
他事不關已,此時查的一身躁汗,便自拖過一條長凳,斜斜坐了,命人送上涼茶,飲了消渴。
王浩急的沒奈何,卻也只得在他對面端坐下來,等着衆人查詢清楚,再做打算。
不過盞茶功夫,幾個書記官便已返回,向着那參軍和王浩稟報道:“兩位將軍,咱們略查了一下,就查到青州千戶官王播確曾被俘,與百戶以上的俘虜一起關押。”
王浩急道:“那怎麼就是尋不着他?”
“將軍莫急。咱們先是查到名冊,然後又詢問該管的校尉。現下已經得知,那王播早在三天之前,就被穎州節度府派人來提走,現下估摸着都過了歸德了。”
那參軍頓時恍然,拍腿笑道:“我原說也不至於尋摸不到,卻原來是早被大帥派人提去。”
又只詫道:“卻不知道大帥怎麼知道這小小的千戶官,又千里迢迢派人來提了去。這可真是怪事。”
說到這裡,卻突然擠眉弄眼,向着王浩笑道:“聽說大帥去年曾經見着一個青州世候家的姑娘,很是喜歡。那姑娘也姓王來着,莫不是就是因着這一層的關係?”
旁邊的幾個書記官顯然也是聽過這些傳言,當下都是注目一笑,有一個書記官顯是略知內情,當下笑道:“這事兒我可是早聽說過。聽說那姑娘生的很是美貌,又有內秀,是大帥親自下令,讓胡光胡將軍從山東救到穎州。一見之後,很是喜歡。只是那王姑娘對大帥一向是不假辭色,不然大帥早娶了她了。”
“嘖嘖,大帥還是個情種。怪不得這麼一把年紀,還不肯娶妻。”
“可不是。說起這件事來,上頭的大人將軍們可是很急。大帥現下春秋正盛,到是無妨。可是過上十年八年,沒有個接他基業的人,這一大攤子的人馬錢糧,土地基業,可託付給誰?”
“胡將軍,從大帥出襄城就跟隨了,多半是他。”
“他怎麼能行。咱第三軍大帥都不讓他帶了,我看,多半是唐將軍或李勇李將軍。要不然,第一軍的孟將軍,也行啊。”
“他們都不成,年紀都比大帥還大呢。依我看,咱們第三軍的李將軍,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這夥人,在這裡議論紛紛,說的唾沫橫飛。說起張守仁的身後安排,一個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恨不得自己就是張守仁身邊的幕府參軍,爲大帥決策解疑。
到得最後,甚至有提起勸張守仁現下就選取義子,或是強娶王姑娘之語,開始還是正顏厲色,待到此時,難免語帶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