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人自辰時便已經飯畢,因爲都是爲了公務出門,一衆人等並不敢飲酒,只是卻不過李文舟的情面,小飲幾杯,便已經覺得渾身酥軟,難以支持。
秦華安排下幾個下夜值哨的人,又見李文舟那邊也安排妥帖,便放了心。因見李天翔背倚牆壁,一面的悶悶不樂,便慢慢踱將過去,向他道:“將軍,其實也不必過於憂心。末將從穎州出來時,看大帥發令時的神色,也並不是如何着腦將軍。只是當時說:這個人太過剛強自負,需得給他點教訓。子謙,着人去將來帶來,在穎州呆一段時間就會好一些,也未可知。”
李天翔心中明白,對方看似閒聊,其實這一段描述張守仁發令時的話語和神情,都應該是絕密之事,絕不可以對自己這樣形同被逮拿的罪將講。對方如此說話,其實應是白天時自己的表現讓對方心折,是以敢膽如此行險。
自然,這秦華敢膽如此行事,也確實是因爲自己的罪責不大,張守仁當時神色輕鬆,並沒有發怒的原故吧。
想到這裡,他心中略微放下心來,料想必定是張定國在大帥跟前很是說了他的壞話,是以大帥對他的獨斷專行很不放心,這一次斷然下令召他回穎州,也是爲了教訓一下他罷了。
他心中感激,雖然是冷傲之人,也忍不住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向秦華道:“此事,我很承將軍的情。”
秦華擺手笑道:“最好不必。我們軍正司乾的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咱們的頭兒是帥府參軍方子謙大人,他老人家接掌軍正司後,半年不到頭髮可白了一半。嘿嘿,幹咱這差事,不能和人有啥交情。將軍你安然無事後,不必承我的情,把我得罪的事忘了,就算是照顧末將了。”
李天翔聽的一笑,知道對方所言是實。軍正司的人都是張守仁親自過問挑選,最是忠直不過的,若是敢與軍中將領有什麼交情往來,那對這秦華的前途也是大大的不妙。
兩人說完無事,秦華又命幾個屬下抱了幾卷稻草過來,放在李天翔身後,又看李天翔的隨從將攜帶的軍毯蓋在李天翔身上,不遠處,又是沒有熄盡的篝火,料想這個貴胄將軍不會着涼受凍,他便放下心來,自己也尋了一個暖和去處,勉強半躺下來,不過片刻功夫,便已經鼾聲大作。
隨着幾個官兒都進入夢鄉,原本還有幾處竊竊私語的聊天聲,也漸次停歇。各人都在馬上奔波了一天,俱已乏透了的。仲秋之時,白天夜晚溫差極大,此時外面狂風大作,廟內卻是溫暖如春,在紅彤彤的篝火映照下,過不多時,鼾聲便此起彼伏,一屋的人均是進入夢鄉。
衆人入睡時,不過是辰時末刻,一個時辰一換班,待到子時,李文舟的護軍中,上一班崗的軍人早就累乏了,一看時辰已至,便抱着陌刀入內,將刀輕輕靠在門邊,踮起腳尖,將下一崗值班的唐三和燕小乙叫醒。
兩人正睡的香甜,被人喚醒後,滿肚皮的火氣,卻也是無奈何。看着叫醒自己的人樂呵呵的竄入草堆,瞬息間便酣然而睡。
兩人先是拿着門口的陌刀,輕聲到得廟外廊檐下,立定了,看着漫天星辰,月色下,四野中寂寂無人。呵口涼氣,唐三苦惱道:“原說跟着李大哥辦事辛苦,當兵吃糧簡單些兒。這纔拿着他薦書參軍,誰知道正規軍不要咱們,說是沒有從軍經歷,年紀又有些大了。沒奈何,入了巡撫中軍,料想不過是打打山賊,巡行地方,吃着軍糧睡着大覺,也算是安生了。誰知道,打濟南,咱們兄弟們編在前鋒隊中,差點兒沒了小命。想趁亂撈點銀子,卻眼看着幾個搶劫的兄弟被砍了腦袋。至於奸**人,那也是想也不要想。現在還得站門立崗,半夜起身,小乙,你還算好,哥哥我可是憋氣死了。”
燕小乙聽的噗嗤一笑,斜眼兒看唐三,只見對方黑眼黑臉,顯是累的透了,便安慰道:“升你做伍長時,你不是樂的不成?當時怎麼說來着?入伍這麼點時間,就做了伍長,再過幾年,沒準兒能當將軍呢。這話是你說的吧,現下不過吃這麼點苦,你就怨聲連天的,依着我說,你就被人當祖宗供起來,天天吃了就睡,睡了再吃,你就沒啥可說的了。”
唐三也是一笑,搓搓手,將手中的陌刀往廟門處一靠,答話道:“其實也不過是隨口兒說幾句。適才剛被叫醒,火氣大了一些。說實在的,飛龍軍不能和那些能搶錢,搶女人的蒙兀韃子比好處,不過論起餉銀待遇,那可比北方的漢人軍隊,還有色目軍都強,聽說,比大楚軍的待遇都好的多。”
燕小乙點頭道:“沒錯兒。色目人和漢軍不過是蒙兀人養的狗,能吃飽飯就不錯。撈到好處的都是上邊的將軍,底下當兵拿餉的人,想發財,只有打仗時靠搶。這個得拿命去拼啊,一個不好,頭上的七斤半可就完了。”
他悠然道:“看咱們,其實打仗時上頭最疼惜下頭的性命。丟些盔甲刀槍馬匹錢糧都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上頭沒把咱們不當人用,打仗時很是照顧。不一心真的折了,也有撫卹恩典。平時,餉錢米糧絕不拖欠,幹到隊正的,就可以分田地,得房舍,稱爲軍士。在鄉下橫着走路,憑你是多有錢財多有面子的主兒,見着軍士也得低頭讓路。這樣的風光恩典,可比咱們當初在北邊混日子強的多了。你現下是伍長,我是你的副手,將來你再有升騰,我也差不了。咱哥倆最不離也混個軍士吧,到時候幹不動了,回家享清福啃老米飯,也比亂混一輩子,最後沒個了局的好啊。”
唐三嘿嘿一樂,默認了燕小乙對他的吹捧。他多年前便幹過山賊強盜,這些年來習武不綴,身上的勇力和膽略,可比巡撫中軍中那些新入伍的軍人要強的多,看情形,將來還有的仗打,只要不是倒黴死在戰場上,最不濟也能幹到隊正退伍。
只是心中樂雖樂,卻向燕小乙假撇清道:“小乙,打仗你沒有我猛,可是你腦子靈光。咱們大帥帶兵用人,可是最喜歡有謀略的人。”
他往廟中努努嘴,笑道:“那個穿紫袍的將軍,我適才和人打聽過了。原來就是第三軍的兵馬使李天翔。這個人我可早的說了,也見識過了,一向是桀驁不馴敢於犯上的主兒,當年胡光帶第三軍時,對他可是不薄,要不他能升的那麼快?結果大帥就是賞識他是個智將,能打硬仗還能打巧仗,結果就硬是把胡將軍拋到一邊,讓這人做了兵馬使。”
見燕小乙聽的兩眼放光,目瞪口呆,唐三一時興起,便怪笑着道:“還有咱們李大哥。咱們私下裡說,他什麼本事最大?就是眼光毒,嘴巴甜,肚裡有壞水兒。嘿嘿,現下他搖聲一變,就成了刺史。現下大帥聽他名聲,居然親自召見,看吧,將來還有咱李大哥的用武之地。只怕他啊,幹到布政使或是巡撫,都不一定。”
燕小乙也點頭道:“可惜咱們熬不過苦,不然一直跟着他,好處可比現下大的多了。看那陳九龍,現下都做了刺史推官了。唉!”
“甭,不同人不同命,別怨憎啥,不然越混越往下道上走。”
兩個自幼相識,又從河北一起落難跑到山東。一起當兵行伍,這會子一起站崗值夜,談談說說,卻是有說不盡的話題,如此一來,卻也解了睏倦,大半個時辰下去,竟是連個小盹都沒有打過。
眼看時辰要到,唐三笑道:“還是說話兒熬的時間,看看,一會準備進去換班。”
正說間,卻見燕小乙渾身一緊,兩眼一直,唐三詫道:“咋了?中啥邪了?”
燕小乙抓着他胳膊,抖着嗓門道:“你看,快看!”
見唐三還在發呆,燕小乙一陣着急,扭過唐三碩大的腦殼,向着黑漆漆的遠方,叫道:“快看,那一大羣黑乎乎的,是不是人?”
唐三先是不敢肯定,待定睛細看片刻,卻已經肯定。
當即渾身大震,幾步竄到廟裡,大叫道:“大夥兒快起來,情形不對!!!”
他天生的大嗓門,平時說話就比常**上三分,此時着急上火,拼了命的吼將起來,真格是比敲鑼還要響。
幾句吼過,廟內所有上下人等均是驚醒,他們中軍護軍不過三十多人,由一個別將領隊,見唐三滿頭大汗,面山紫漲,他卻暈頭漲腦,向着唐三道:“三兒,鬼叫喚什麼?出了啥事了?”
唐三面目猙獰,竄上前去,在那迷糊別將臉上啪啪兩個大耳括子,然後厲聲道:“還不快醒,外面黑沉沉的壓過來了,只怕有兩三千人!”
此語一出,不但那別將嚇的呆了,立刻跳將起來,就是秦華與李天翔等人,也是大吃一驚。各人急忙起身,拋掉身上的毛毯,幾步跑到廟外,定睛一看,均是道得一聲苦也。
此時雖然是深夜,卻好賴有着月色照亮。藉着微薄的月光,各人看的分明,就在兩裡開外,四周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幢幢,隨着大片的黑影越壓越近,沉悶的人聲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
間隔着人聲腳步,還有些馬蹄騾馬的嘶叫聲,兵器撞擊聲,亦是聽的真切分明。
那巡撫中軍的別將,此時也顧不上唐三打了他幾耳光,拉着他手道:“怎麼回事,怎麼就這麼突然壓上來的?***的,唐三,你怎麼值的崗!”
唐三一陣冤屈,自己一直與燕小乙說話,哪裡敢合過眼,被這別將一罵,心中大怒,就欲還嘴。
只是適才急切間,他打上官幾個耳光都可沒事,這會子若是敢當衆頂撞,按軍法來說,就地正法都不冤枉。
燕小乙一陣着急,正要和解勸說,卻聽李天翔冷冷道:“夜色深沉,雖有月色不能及遠。這個兵能隔着幾里路就先發現,沒等着聲音傳來才叫醒咱們,就已經很不錯了。”
他是統兵大將,此語一出最是公允,唐三等人自是服膺。那別將也自無話,只喃喃道:“這可怎麼得了,這可怎麼辦是好。”
李天翔眼中寒光一閃,喝道:“你以前是做什麼的,怎麼當上的別將?”
那別將老臉一紅,好在天黑各人也看不真切,只是低聲答道:“末將原是山工李氏的部下,任職是指揮副使,因投降了大軍,張巡撫用人之際,便提攜末將當了個別將。”
李天翔微微一曬,這才明白。當下也不與他多說,只是自己暗自頭疼。
他當着秦華等軍人的面,並不肯露出一絲慌亂神色。只是爲將多年,敵我情勢一看就看的真切分明。對方最少也有兩三千人,合圍四面,這麼着壓將過來,已經將這小廟圍的水泄不通。
自己這一邊,連着軍正司並中軍護兵,能打的不到一百五十人,而且奔波一天,又打過一仗,各人還沒有緩過勁來,到也罷了,只是戰馬也是乏了,如是打將起來,必定衝擊無力,甚至會馬失前蹄。
若是此時將能走能跑的集結一處,攻擊一點不及其餘,只怕還有一絲生機。
想到這裡,他不再猶豫,立刻令道:“所有健壯軍人,挑選精良戰馬,護着李大人,隨我一同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