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李文舟真是人才。”
李天翔在心中慨嘆一聲,卻是大聲向衆人令道:“天落大雨,此突圍良機。我帶着親兵在前,各位緊隨我後,待敵人火把漸次熄滅,便以驅策戰馬,全力向西而衝。”
衆人多半無話,眼前情形一看分明,若是不抓住這個機會逃出生天,就再也沒有機會。
只有唐三和燕小乙等人道:“這可不成!李大人爲了咱們去和賊人周旋,咱們若是拋下他跑了,這可成什麼人。”
其餘護兵也都是叫道:“咱們絕不能拋掉李大人,自己逃命。”
其實唐三和燕小乙還確實有些真情實意,不想拋開李文舟獨自逃生。其餘各人,不過是礙於軍規罷了。飛龍軍制,臨敵戰陣之時,主將陣亡而部屬逃生,全部斬首。這條軍規,在戰場上還有些彈性可言,畢竟千軍萬馬征戰時,任誰也不能隨時護得主將安全。而象護送李文舟這樣的文職官員的差事,主官死了,下屬居然平安逃了,等待這些護軍的結局,自然是不言而喻。
這些人的心思,李天翔自然明白,情勢緊急,他卻也不和他們多說,只道:“你們隨我一起衝,軍法一事,我自然會向上頭解釋。”
看唐三等人的臉色,自然是不信他這個自身難保的罪將的話,他冷哼一聲,向着秦華道:“你一會緊隨我後,他們走不走,咱們不必管了。”
他忖度情形,衆人集成一股外衝,到不如分散開來。唐三等人加起來也有近五十人,他們留守不衝,卻正好吸引着敵人分散兵力,可以確保自己一行人順利突出重圍。
盞茶功夫過後,天下的雨線在天地間織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風的大網,敵軍手持的幾百支火把漸次熄滅,李天翔知道時機就在此時,任是身經百戰的軍人,突然由明到暗,也會在短時間內陷入一種難言的驚亂情緒中,更何況對方大半是沒有經過軍事訓練的流民。
他吐出口中的雨水,正要下令,卻只見暗夜中傳來紛沓雜亂的腳步聲,李天翔心中一凜,心道:“難道對方知道咱們要趁夜突圍,先行動手不成?”
卻聽不遠處有人叫道:“李將軍,是我。”
李天翔心中一寬,忙在黑暗中將手一擺,也不管人能否看到,就緊接着道:“是李大人回來了。”
李文舟卻聽見他話,急忙答道:“沒錯,是我。外面太黑,還請將軍和我到廟裡敘話。”
“好。”
兩人的親隨伴當,立刻先跳下馬,躲在廟內,將火摺子引燃,然後放在餘熱尚存的火堆上,各人只聽得木柴噼啪幾聲爆響,一股火星跳將起來,過不多時,明亮的火焰就在這不大的古廟大殿內重新燃起。
李天翔手持戰刀,凝神看那李文舟,只見他身上的綠色官袍已經被雨水淋的溼透,臉上的鬍鬚也被浸透,溼沾沾的結成一縷縷一團團,原本白皙的面孔因爲又溼又冷,顯的青黃一片,看起來,當真是狼狽之極。
這當口兒,卻沒有空去寒暄安慰,他直接劈頭就向李文舟問道:“李大人,這一股賊人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圍住咱們,又是什麼用意。”
李文舟在雨中被淋半天,他不象武人那樣,身着有着可以擋雨的牛皮戰甲,雖然大雨如注,裡面的內衣還不至於溼透,可以保暖。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從外至內,溼成一片,冷冷冰冰的粘在身上,當真是難受之極。
聽得李天翔發問,雖然自己急欲靠在火邊,烘烤一下,卻也只得提起精神,向他答道:“將軍,咱們原先的想頭,卻原來都是錯的。”
李天翔身形一震,沉聲道:“怎麼?”
“這一股賊人,卻並不盡是流民,裡面最少有千多人,是職業軍人假扮。不僅是那些騎兵,還有很多隱在步卒隊中,若是咱們強突,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天翔只覺後背心又熱又麻,額頭上也是熱汗淋漓,心中忍不住想道:“對方的主將到底是誰,若是北面蒙兀人的走狗,一定要想盡辦法將他斬殺,不然一定是咱們的心腹大患。”
其實他也是高估對方,對方主將現下所爲的一切,只是將他手中的資源最大化的利用起來。而李天翔不過是吃虧在雙方實力太過懸殊,任他智計百出,也是無法可想罷了。若是兩方實力相當,臨敵對陣,只怕還是李天翔要略勝一籌,只是在這個時候,他信心大失,纔會覺得對方如此可怕,誠爲難以抵敵的勁敵。
李文舟見他面色凝重,並不敢再賣關子,當下又道:“咱們原以爲他們是原本河南地境的流賊,或是因爲北方大災而跑過來的流民,其實都是錯了。”
李天翔眼中精光一閃,道:“難道是從南邊過來的?”
李文舟在腿上輕拍一下,嘆道:“可不是麼。咱們的主力和眼光,都盯着黃河和北邊,誰成想,這一股人是從南邊過來的!”
飛龍軍在表面上還是大楚的軍隊,不過是由張守仁統領北伐罷了。因爲北方強敵林立,南邊風平Lang盡,大楚全國上下,包括文臣武將和普通百姓,都以守成便爲滿足,全國上下,對北方故土絕無野心,也自然不會去打北伐功臣張守仁的主意。這幾年來,雖然大楚高層對張守仁的功績野心很是警惕,多次試圖拉攏飛龍軍迴歸朝廷,不過也只是在大楚最高的決策層有少數人知識罷了。這幾年來,大楚的鎮邊守將,接到的指令無非是小心提防北兵,不得與蒙兀或是飛龍軍起任何的衝突糾紛,務必要穩守平衡,以保兩邊平安。
這樣的情形,飛龍軍上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是以全軍上下,也是全力提防北方強敵,鎮守南方邊界的,不過是少量的主力及一些地方警備治安的軍隊。
李天翔就是在適才絕望時,也沒有面露惶恐,此時聽得李文舟言道這一股流賊竟然是南兵假扮,渡過準水而來,卻忍不住雙眼圓睜,驚道:“難道是朝廷下令?”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便立刻止住話頭。
以他的身份地位,曾經參加過張守仁召開的參謀會議。會議中,只是純粹由戰役和戰術的角度,來分析南兵突然入境,該如何應對反擊,然後揮師南下。張守仁雖然並沒有明說舉行這種軍事會議的目地,李天翔卻也知道,飛龍軍和大楚朝廷將來或者將有一戰。而朝廷一面,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沒有飛龍軍這樣的進取兼併的心思,是以演示時,多半是以飛龍軍主動入境爲演習的主要指導方針。
若是朝廷頒佈詔令,以討伐叛逆的名義入境北侵,飛龍軍一來是在戰略上準備不足,必定吃虧。二來是在大義上無法向中下層的官員和百姓交待,措手不及之下,必定很難應對。
因此種種,李天翔纔會在聽說此事時,大驚失色。眼下飛龍軍正是局面大好,只需提防河東關陝來兵的時候,若是南方從背後突然插上一刀,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李文舟緩緩搖頭,答道:“雖然統兵的是大楚的一個指揮使,卻並不能算是大楚朝廷授意。”
“此話怎講?”
“唉,李將軍,這事說來話長,不如請那將軍前來敘話,如何?”
“他敢來麼?”
“這卻是他自己要求,我原以爲他在說笑,看他神情舉止,卻是認真的很。”
李天翔微微冷笑,向他道:“我卻也想知道,把我李某人弄的如此狼狽的,卻是何許人也。”
說罷,向着自己親兵令道:“去,到外面請敵人的主將進來敘話!”
那親兵聽令去了,過不多時,廟內諸人只聽得外面一陣靴聲囊囊響起,然後有人道:“大楚建康統制部下指揮使張仲武,奉命請見。”
李天翔厲聲道:“請!”
此時廟內燈火通明,那張仲武在外面黑處久了,聽得李天翔吩咐,便即入內。乍一進來,火光刺眼,便將眼睛一閉,半響過後,方纔看到李天翔正手持戰刀,看向自己。
他也顧不得一頭一臉的雨水,便即躬身彎腰,向李天翔行禮道:“末將參見李兵馬使。”
李天翔卻也正在細細打量於他。只見此人身量極高,面色黝黑,臉孔上鬚髮亂生,雖然被雨水浸透,卻仍然是虯張橫刺,顯的極是堅硬。火舌一添一張之際,將這張仲武的身形一拉一漲,更是增其威勢。
李文舟適才與張仲武會談時,對方先是騎在馬上,然後又是雨水澆熄了火把,看不真切,待到此時,看到張仲武立身在自己身前不遠,足足高過他一頭,便在心裡暗自喝一聲彩:“好一條黑大漢。”
李天翔看了半響,只覺得眼前這自稱的指揮使,只怕是一個上好的勇將,衝鋒陷陣,無堅不揣,若是論起智計,怎麼也不能和將自己困了大半夜的那個對手聯繫在一起。
他心中驚疑不定,因問道:“可是你帶着屬下,又裹挾着南邊各州的流民,偷偷渡過準水,將本使圍困在此?”
張仲武並不擡頭,只是悶聲答道:“正是,末將奉命剿賊,因顧及百姓起事,無非是無法吃飽飯,是以不肯下狠手剿殺。上頭幾次催逼,都敷衍過去。怎奈末將安撫不成,流民起事越來越多,別的將軍卻不象末將這般心慈手軟,直殺的血流成河。時間一久,末將的管地內流民四起,別處已經是安然無事。統制使大人震怒,便下令要將末將陣前處斬,以正軍紀。沒奈何,末將只得反了,帶着屬下兄弟,再有這些造反的百姓,東走西藏,偷偷渡過準水,想來投奔魏王殿下。”
他如此恭謹,連說話的語氣都極是沉悶平實,李天翔心中一陣失望,卻又喝道:“既然如此,你怎敢帶兵犯上,將本使圍困在此?不論是飛龍軍還是大楚朝廷,知道你這樣的犯上舉止,豈能饒你!”
“是,末將也並沒有想過脫罪,只盼將軍能夠饒了末將屬下的兄弟,末將則自刎向將軍謝罪便是。”
說罷,他擡起頭來,黝黑中帶着一絲紅潤之色的臉龐上,盡是誠摯之色。見李天翔不置可否,他雙眼含淚,拱手而跪,又道:“今日之事,全是末將的主意。白天,末將屬下的兄弟們遭遇將軍,激戰一場後回去稟報了我,我知道身披紫袍的必定是兵馬使一級的大將。心想,千里迢迢跑到河南境內,無人引見,上下不知端底,若是貿然穿州過縣的,只怕立刻引來大軍圍剿,動靜鬧的大了,多有不便。是以想了這個主意,也想到將軍多半會在這裡歇腳,這才帶着兄弟們過來。其實無論如何,末將也絕不敢傷將軍和飛龍軍的各位兄弟,只盼將軍能只罪末將一人,饒過其餘的兄弟們,則末將死了也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