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兵者詭道(九)

見張守仁無可不可,他心裡一陣後悔。此時大帥正是忌憚自己的時候,沒來由又多話,使得大帥不悅。

正打算退出,卻見張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你很好,我知道了。你去吧,這個人的事,我心裡自有分數。”

“是,那末將告退。”

李天翔頓首一禮,轉身昂首而出,在甬道上正遇着張仲武,卻見對方憨然一笑,向他道:“將軍沒事吧?”

這樣的好意和真摯的表情,到是使得李天翔很是不好意思,不由得也笑道:“沒事,小小處分而已。將軍請進,大帥正等你。”

張仲武一邊走,一邊答道:“沒事就好……李將軍神武英姿,張大帥必定還是要大用你的。”

李天翔心中一陣感動,卻也不和他多說,只自己大步邁出,招呼了幾個親兵,令人帶着自己往處去了。

他自然並不知道,張守仁在得知張仲武一事後,以手加額,狂喜道:“天助我也。”

他調回李天翔,自然不會是因他屢次上書,惹怒自己。若是張守仁如此不能容人,也不會坐在今天的這個位子上。北方局勢雖然糜爛,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戰爭已經進入第三年,失去了河南山東準南等地的財力和物力支持,忽必烈雖然有大把的精兵強將,論實力卻也只是略高於阿里不哥。而阿里不哥卻解決了西域的阿魯忽,擁有着從漠北到蔥嶺的廣大地盤,其餘的諸大汗國,也在明裡暗處支持他,兩邊因此實力相當,鬥了個你死我活。看這趨勢,原本是四年的雙雄爭戰,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

這樣的戰爭,打的不是謀略,也不是士兵的勇敢,因爲在實力相同的情形下,只要一方不犯大錯,打的就是兩個字:毅力。

只有一方精疲力竭,再也無法支持,轟然倒下之際,另外一方纔會宣佈勝利。只是,這樣的勝利也是慘勝。

大局如此,河北更成爲忽必烈必守的死戰之地。若是河北有失,他已經捉襟見肘的財力物力,必定會受到更大更重的打擊。在這樣的情形下,基本上全是步兵,而且實力並沒有強大到可以和蒙兀精騎對面硬捍的飛龍軍,若是貿然進入河北,在那樣的千里平原上,就算是百戰百勝,只需要有一敗,就是全軍覆滅的慘敗。

張守仁思慮良久,河北去不得,關陝有潼關天險,敵人還有着遠比自己強大的水師,西向自然也是不可。

爲了擴大戰略空間,掌握更多的人口,也爲了把握形勝之地,以備一朝盡滅南楚。調回李天翔,不過是爲了迷惑敵人,以爲第三軍鎮守山東,別無異動。

自然,這樣的處置,是不是還有威震諸將,以試自己威令,讓李天翔自己知道警惕,就只有張守仁自己知道了。

雖然確定了南伐一事,也知道楚軍雖然裝備精良,戰力不俗,卻是沒有大將良將,指揮僵化,上層的皇帝和文官集團醉生夢死,無心武備,飛龍軍以主力南下,必將得勝,卻是苦於沒有藉口,若是悍然行不義之事,必教天下人冷了心腸,張守仁多年來經營的形象,也會毀於一旦。

就算是實力足以涵蓋一切,教天下人閉嘴,也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若是總以霸道,不輔以王道,則上下離心,軍隊成爲一隻只會食人的怪獸,沒有奮鬥的目標,主帥也失去了人格魅力,這樣的軍隊就只能打勝仗,不能打敗仗,一朝失手,全師盡沒。

他正在頭疼之際,甚至想冒險動用楊易安這顆棋子,讓他搞些事出來,以便讓自己拿來做爲藉口。卻又擔心這一顆棋用過一次,便不可再用,Lang費了自己苦心孤詣,讓楊易安成爲楚國樞使的苦心。

在這個當口兒,卻傳來大楚內亂,將領反叛,一直跑到飛龍軍境內的消息,張守仁不過呆了片刻,就已經知道這是天賜良機!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也知道大楚內部問題從生,財富多半是被貴族、文官、商人、還有地主壟斷,十每年海外貿易流入的大量財富,被宮廷和政府揮霍Lang費,而學習兩宋,不禁土地兼併,卻使得佔總人口七成的農民,只擁有不到國家一成份額的土地,其餘多半淪爲佃戶,過着勉強溫飽的生活。

幸好南方相比北方不同,北方因乾旱無雨,甚少農田水利之事,而南方多雨,卻肯於善作水利工程,什麼排水和引水渠,水車之類,可保旱澇災年不至顆粒無收。而中國的農民最是能忍,只要能吃一口安穩飽飯,就是吃了苦楚,也是不妨。大楚百多年來,旱澇無數,當時的政府在救災上,還不如後世的清朝時知道厲害,政府會不惜餘力的救濟,小災小荒,農民能挺便挺,挺不過,便造反起事。好在楚軍精強,小小叛亂便即敉平,不致於擾亂大局。如此這般,敷衍過了百多年。

今上平帝即位後,一心做太平天子,唯願天下無事。什麼兵興北伐,聞之頭疼,地方政務,拋卻不理。餘波在時,還能由他做主,料理政事,不至耽擱。餘波去後,朝廷新貴權重,便是那心恢鬼胎的楊易安。這人與張守仁定下攻守同盟,一心想着擾亂大楚,哪裡肯實心辦事。他又身兼數職,位高權重,除他之外的權臣,也都是庸懦之輩,不過一年多的時光,楚國朝政已經是之極。而上行下效朝廷上層不願意理會政務,耽於安樂。下面的州府縣令,自然也是宴樂不斷,安享太平之福。

結果平帝四年一場席捲大江南北的大旱,竟是無人理會。

土地減收,百姓叫苦不迭。官府催科卻是不斷,勉強能敷衍了,還有地主等在後頭,就是傾家蕩產,卻也是承受不起了。

如此一來,自建康到襄樊,幾路數十州,羣盜蜂起,殺官破府,搶奪富戶,鬧的是沸沸揚揚。而到了這個時候,地方官員們才稟報中央,朝廷中樞也如夢如醒。

唯一的應對之策,便是剿殺。

正規的楚軍,從未在北伐時建立功鄖,在這樣的圍剿流民的戰爭中,卻是無往而不勝。十幾萬大楚正規軍奉命出動,四面剿殺。無數流民百姓,剛剛揭竿而起,便身首異處。

因起義的農民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危害,也沒有攻破大城,除了擁有細作密探,時刻偵輯各處消息的張守仁,很少有人知道大楚內地爆發了一場幾乎危及根本的大規模的農民起義。

他之所以下決心打大楚的主意,也是知道對方剛受重創,人心離亂,此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良機。

這個時候,有一個楚國正規軍的中級軍官,帶着大量的部下和義軍前來投效,豈不是天賜良機?

眼看着黑鐵塔也似的張仲武,張守仁面帶笑容,看在旁人眼中,直如春風拂面。這個統兵大帥,大楚魏王,已經好久沒有露出這樣的笑容了。

政務繁多是一方面,感情並不如意,卻也是一個原因吧。

“張將軍爲民請命,以致爲奸佞不容,孤甚是痛恨。”張守仁盯視着張仲武,道:“只是朝廷自有法度,怎可擅殺上官,拉走部曲?”

其實現下大楚最大的奸佞之臣,應該是他安插過去的楊易安吧。

“回稟魏王殿下,臣原是建康管制屬下。災荒大作,流民四起時,曾經多次稟報上官,乞求朝廷賑濟,如此一來,則災民可得存活,必定不會再起事端。可是上官卻多次將末將訓戒,不加理會。待流民起事,烽煙四起時,卻指責末將剿賊不利。”

他偷眼看了一下張守仁,,見對方不爲所動,便又道:“其實所謂剿賊不利,不過是末將不肯殺人。建康鎮軍也好,朝廷派出的京中禁軍也好,多半都是殺人如麻,所過之處,血流成河。真正的叛賊他們殺,不過是被裹挾的災民他們也殺,甚至安份守已,不肯造反的還殺。大軍過處,人頭滾滾落地。他們又得軍功,又可敉平叛亂。朝廷滿意,衆人加官進爵!只是苦了我大楚百姓,不反則餓死,反了則被殺。我也是貧家小戶出身,知道普通百姓的苦楚。太平年景不過只勉強能餬口,遇着荒年官府不問,百姓如何是好?我因爲不肯殺人,上頭就要治我違抗軍令,陰謀叛亂之罪。太祖開國時,留下哪一條哪一款,道是軍人可以如此苛害百姓的?”

這一段話,他說的是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張守仁也是貧戶出身,雖然身爲襄城城內的居民,日子過的比貧民要好過許多,卻也是對百姓的苦楚深有體會。此時見這張仲武如此,心中亦不覺一動。

只是觀其顏色,忖其話意,加上之前對他的瞭解,這個張仲武卻顯然並不象其表面那樣的粗魯不文,胸懷大義。

當下他冷哼一聲,向張仲武道:“你說的這些,我自然也是清楚。不過,你身爲指揮使,也有向樞府直奏之權?爲什麼上官一刁難你,你便殺了使者,擁兵而反?還有,你怎麼敢擅開府庫以賙濟百姓?而且還用你自己的名義?這樣的行徑,本朝厲行禁止,以防武人市恩百姓,博取名望,以生禍亂!再有,你一個指揮使,幕府中養那麼多儒士做什麼?你知不知道,光憑這一條,你若是我的屬下,我就能殺了你。嘿嘿,大楚是無事,上下相安,你沒有辦法,上頭就算覺得你有什麼不對,也懶得理會你。這次流民起事,你覺得你抓到機會,想大幹一場,對麼?只可惜,你屬下的幾千兄弟雖然能戰,你又抓緊時間收攏流民,發放糧食武器,想着擊敗建康駐軍,先行割據。憑着建康和平江等地的富庶,以你之能,進可南下奪京師,退也能夠自保割據,南面而王。”

說到這裡,那張仲武已經直起腰來,雙目炯炯,若有所思的看向張守仁,再也沒有開初那種憨厚無知的神情。

張守仁微微一笑,繼續道:“你看不起建康諸軍,那是你對他們深有了解,經常憑着幾千人的兵力,就能和他們幾萬人纏鬥,甚至在野戰中打敗他們。可是京師禁軍中,有着王西平這樣能守城,也能野戰的大將,你卻是所料不及吧?孤山一戰,你被他擊潰了主力,又流竄攻採石,結果建康軍雖然不能野戰,守城卻是一把好手,你攻下采石,卻在龍灣慘敗,原部的幾千精銳,幾乎損折耗盡,積攏的近十萬流民軍,也只得兩三萬人。此後你一敗再敗,雖然衝出重圍,卻也只得渡過準水,逃到我的治下。”

張仲武知道對方已經將自己看破,嘴角一咧,輕笑道:“時不予我,大事不成。這還有什麼話說,原本想,既然敗了,就到將軍這裡討口飯吃,底下的幾千兄弟,是隨着我千辛萬苦逃了出來,不能就讓他們當真落草爲寇,只要將軍肯收留,也能繼續當兵吃糧,不致存身草莽。現下看來,竟是我害了他們了。”

他抱一抱拳,朗聲道:“敗軍之將,沒有什麼話可說。魏王只管將我送往京師,凌遲時我叫一聲痛,便不是好漢子。不過下屬兄弟,卻是爲了我才如此,還請魏王不要太過爲難,將他們發往礦山等處效力便是,留一條活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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