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是你?”
楊易安眼前一亮,笑道:“這會子你怎麼從下邊莊子裡上來?這會子也沒有到交租的時候,難道出了什麼亂子不成。”
那紅臉漢子原本是笑嘻嘻請安問好,待楊易安一問,卻苦着臉道:“回稟家主爺,按說本不該來煩你。只是下頭的佃戶狡猾,因快要到年底,小人在下頭開始籌備收租的事。結果佃戶們都說今年遭了災,收的糧食只有往年的五停。納了皇糧再足額交租,就連明年吃飯的米糧也沒有了。他們說,要請大人務必寬仁一下,減免田租,以渡荒年。待明年多收了糧,一定多多交納。”
楊易安初時還笑咪咪的聽着,此時卻已經怒氣勃發,待他說完,便斥罵道:“我的田也不是好得來的,辛辛苦苦,勤勞王事,這才經營了幾個莊子,每年收些田租渡日。皇糧他們交得,我的田租便偏生交不得?我原說我也是苦人熬出來的,對下面的佃戶不要太刻薄,免得人說我忘本。卻不曾想,人心都是個不足!”
那紅衣漢子苦着臉道:“也不怪他們叫喊,委實是今年的旱情太過嚴重。一連三個月沒落過一滴雨,上面不但沒有賑濟,應納的糧還不能少一粒,大夥兒也確實是承受不起,這才鼓譟。”
“呸。豈有此理,你進來同我講!”
他要處理家事,旁人自然不便再聽。見他主僕二人進房,便一個個散去四周,等他發落完畢,再侍候他回府。
楊易安與那紅臉漢子,一前一後進入房中。那紅衣漢子掩上房門,卻已經是收了臉上笑容。
“韓大人,這一次竟是你親自來了?”
這紅臉漢子,卻是張守仁手下間龍組織的主官韓璐羽。他一向是負責對外刺探情報,收買敵方官員,在敵人後方製造混亂,是張守仁最信重,也是飛龍軍內最好的情報人員。
此人也是了得,經常以最高首領的身份,帶着屬下東奔西走,以身涉險。此時他裝成一個莊戶頭領,只是將身形稍改,口音略變,卻是常人再難看出異樣。
“楊大人,我是奉大帥密令,前來江南勾當大事。”
楊易安眉頭一皺,問道:“張仲武的事,也是他搞的名堂吧?他也沒有與我知會,我卻不知如何應付。沒奈何,只好一動不如一靜,暫且只讓建康軍去鬧騰就好。”
他端起案上清茶,撫弄着蓋碗,又道:“他命你前來見我,是什麼大事?讓我派遣京中禁軍傾巢而出麼?他想一戰而得大楚,只怕是有些難。”
韓璐羽也笑道:“大帥只怕也沒有這樣的想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咱們的實力,現下想一口吞掉大楚,只怕是吞不下肚。”
楊易安精神一振,問道:“那他究竟是怎麼個打算?”
“究竟是如何,大帥自然不會全然說出。只是看他的意思,多半是得建康就成。至於大人這裡,只需在咱們動手後,大集天下勤王兵馬於京師,然後派遣名將大將,先期前往救援,在被飛龍軍擊敗後,大人必務不要再次出戰,死守京師便可。至於戰後和議,也賴大人出力。”
他緩緩道來,並不覺得如何。楊易安卻是越聽心中越驚,沉着臉想了半日,只覺腦仁生疼。
這些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麻煩從生。他現在在大楚朝中並沒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就算是他一手遮天,如果敢明目張膽的與敵人溝通賣國,又能如何?一樣會被人發覺,然後身死溝渠。
不過好在張守仁的安排還算合理。飛龍軍乍一過江,京中不派人馬援助,那也說不過去。只是敗後便束兵不動,而京中勤王兵馬卻是一日過多一日,哪能做視前方捱打?
想到這裡,他苦着臉道:“守仁真是……韓將軍,不如你想辦法,先把我家人全數送到北方,這樣我辦起事來,也方便許多。”
今時不同往日,張守仁的勢力越來越大,實力越來越強,不但是境內百姓,就是大楚朝野上下,也覺得他建國稱制是遲早的事了。如此一來,楊易安也沒有和他爭強鬥勝的心思。反正這兩年來,也爲他效力不少,逃到北方,憑着兩人交情,就算有當日出賣一事,也不會待他太薄。
只是想到京師繁華,享受之盛,官兒正做的舒服,卻要狠狽北竄,心中不免鬱郁,說一出口,便長嘆口氣。
韓璐羽微微一笑,答道:“我來之前,大帥便言道,那個人一聽我安排,必定就生起棄官北逃的心。你告訴他,來北邊也可以,不過登州金礦缺乏礦工,到時候自然會安排他一家老小,一起去挖礦。”
楊易安搖頭苦笑,知道自己把柄盡在人手,現在早就沒有了討價還價的本錢。若是惹怒了張守仁,自己不消說富貴榮華,就是想吃一口太平飯,也是難了。
當下苦笑道:“成了,韓將軍,回去稟報你家大帥,我一定依足吩咐來做。事不管成或不成,我也總歸對的起他就是。”
韓璐羽事已辦完,此地不便久留,因起身笑道:“我這便走。不過不回江北,大帥派我過來,可不是讓我只做信使。聯絡鄉民,發展細作,戰時破壞府庫,刺殺將軍官員,我要做的事很多,也比大人您難辦的多啦。”
說罷拱手,就要告辭。見楊易安一臉愁容,他知道對方和張守仁自小相識,張守仁表面上冷酷暴烈,其實最重人情。將來不論如何,這楊易安必定不會當真去挖礦。便故意賣好,點醒他道:“大人,你只想着事情難辦。卻沒有想過,我家大人是何許人也?你的事辦不成自己倒黴是小事,大人的事可是天大的干係。如果沒有把握,他就斷然不會讓你如此行事。依我看,大人你只管放心,將來時勢發展,必定讓你方便做事。”
他笑上一笑,又道:“再者說,大帥花費精力,使得大人你成爲大楚權臣,怎麼會讓你爲難,這麼輕易就Lang費了呢。”
楊易安經他一點,卻也是恍然大悟。張守仁的語氣和態度,明顯是算準了他到時候是容易行事,必定不會太過爲難,那什麼挖礦云云,想必是此人料準了自己的反應,故意拿來取笑。
他頹然一笑,心道:“以前與他還可一爭雄強,現下,已經是天差地遠了。”
韓璐羽見他不悅,便也不再多說,只是振臂而出,口中嚷嚷道:“這差使小人沒法做了,這便回去,大人自己該當如何,就自己去料理吧!”
一邊說,便一邊往外急走,過不多時,便已經出得樞院大門,往北宮門方向去了。
他有楊府信牌,旁人也不便管他,一衆護衛就眼睜睜看着他離去。待楊易安一臉疲憊出來,各人只道他是因家事煩惱,便都上前勸道:“大人,佃戶抗租也是常有的事,大人何必煩惱。只消移文至當地官府,自然會有官員下去彈壓。”
楊易安連連拱手,勉強擠出笑容,以示謝意。他迅速離去,連晚上的燈節也沒有參加。如此恍惚過了數日,便傳來飛龍軍三個軍近十萬人突然渡江,在京口擊破建康軍主力的消息。
因消息是半夜傳來,只是以最緊急的傳遞辦法,先行送入宮內。朝中的其餘官員,並不知道。
第二天上朝之際,只覺得宮內外的守衛增加了一倍有餘,均是甲胃分明,持刀弄劍,在朝官心驚膽戰,由麗正門外,從一隊隊殺氣騰騰的羽林軍中穿過之後,卻又分明看到,數百名指揮使以上的京中禁軍將領,齊集在大慶殿外的漢白玉石階之下。
到得此時,各人卻仍是一頭霧水。若說是宮掖中起了變故,有人政變推翻平帝,宮內卻又是秩序井然,並不混亂。若說是尋常朝會,或是要征伐地方叛亂,這樣的陣仗,卻又是太過誇張。
況且,平帝即位以來,心厭兵戈之事。這幾年來,北方有張守仁,南方海面也很不平靜,地方叛亂也屢有發生。這些戰事,平帝卻是不感興趣,全部置之不問,只是交給樞使們處置便好。
就是命將出徵,犒勞三軍,皇帝也是先由太師,後由各樞使輪流代表,象今天這樣的場面,就是先朝睿帝時,蒙兀大舉南侵時,也不曾見到。
數百朝官中,唯有楊易安心中有數。料想必定是飛龍軍入境,楚軍慘敗之後,平帝慌亂,纔會如此。
二十他心中只是掂綴,到底局勢如何,使得皇帝如此害怕,大亂陣腳。
心中有數,臉上卻也是一副惶恐和思索的表情。待依着班次,入得大殿,各人卻赫然發現,皇帝居然已經坐在了殿內龍椅之上。
此事太過突然,實爲大楚開國百多年來未有之事。大慶殿是大朝會時使用,皇帝總待衆臣來齊,宦官催請後,方纔駕臨大殿。象如此這般,還沒有等大臣到齊,就已經坐在殿中的事,當真是前所未有,怪異之極。
衆臣卻也故不上驚慌,參差不齊的行了禮後,便一齊拿眼去看皇帝。
平帝二十四歲即位,雖然得位不正,涉嫌宮變逼迫父皇睿帝,卻也是正根的皇子,先帝親封的太子。自小長深宮,接受正經的皇子教育。學文,則有殿閣大學士經心教授,學武,則有大內禁軍的將領,全力輔導。是以不論他能力如何,文武之道,都是學有小成,若是不然,以大楚祖制,他也當不上太子。
學問之外,便講究儀表和氣度的養育。所謂居移氣,養移體,龍子鳳孫,講究的是君人氣度,就是頭頂落雷,也不能驚慌失措。
所謂三代才能出一個貴族,就是指在氣質和生活細節上的培養與訓練了。大楚當今雖然不是英明君主,卻也不是一個白癡。多年皇子和帝王生涯,也使得他具有一股壓人的氣度,舉手投足之間,均有皇帝的氣度風範。
平常時朝會時,皇帝都是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只是一聲聲:“可,知道了。交有司辦理。”聲音四平八穩,絕無起伏。除非是逢年過節的朝會時,依例皇帝要撫慰羣臣,以示親近。到那時,皇帝或是賦詩,或是說些家常話兒,甚至講兩個笑話,聲調纔會有起伏,身形也會略動一些。
到得今日,皇帝雖然也努力要在御座上坐穩,卻是並不能堅持。雙手擺來擺去,尋得支撐點後,卻又因爲疲乏,來回倒換。雙足亦是不住點地,竟不能有片刻安穩。
再看臉色,卻是時而慘白,時而因怒上上涌而血紅一片,時而又是青白相加。
羣臣正詫異間,皇帝也不待幾個心腹大臣相問,便顫聲道:“張守仁這個賤奴,他反了!”
說罷,扔下一紙文書,又喃喃道:“五日前飛龍軍渡江,說是要爲民伐罪,以清君側。大前日,在京口設伏,以三個軍十萬人,擊我建康軍並各州鎮軍主力。我師不慎中伏,與敵激戰整日後而潰敗。我師戰死三萬餘人,被俘者近七萬。此戰過後,建康一路十數州,敵軍如入無人之境。現下京口已失,廬州亦失,敵軍第三軍往攻建康。而建康城內只有萬餘守軍,很難堅持。料想,失陷也是遲早的事。”
他適才說起張守仁謀反過江時,羣臣並不害怕。反正楚軍攻擊不足,野戰不力,用來守城,卻是誰也不怕。大楚城池,都修建的堅固高深,城外的輔助設施一應俱全,城內的守城器械也是足備。在建康這樣的大城內,還設立大倉,儲備的糧食足夠幾年至十幾年食用不等。敵軍若想攻陷,必須得付出極大的代價方可。
而待皇帝說完,各人方纔明白,建康軍的主力早就被人全殲,現下在京師以北的大片區域裡,飛龍軍面對的是大片大片的防務空白,大楚再也沒有能力阻止對方前進的腳步。
而對方得建康後,一路南下,高歌猛進,最多半個月,就能輕鬆推進到京師附近。在短時間內,大楚只有以京師的十二萬禁軍,而面對的,是人數略少,卻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號稱天下勁旅的飛龍軍。
樞使石重義怒道:“張守仁梟鏡之心,我早知道。現下既然起兵謀反,那自然不用多說。臣請陛下立刻下詔,命襄城守軍北上唐、鄧,危脅敵軍首府穎州;成都守備引軍西向,以爲支援、廣、泉、洪都、各府守備,引兵來援京師。待大軍齊集,約六十萬數時,則敵人必定難以支持。縱然是飛龍軍勇武善戰,我大楚軍人也並不是如同前朝兩宋那般懦弱無用。全師壓上,必然滅此醜類。”
他的話雖然擲地有聲,卻是略嫌空泛。各人也知道他說的是實,卻總覺得緩不救急。
縱是皇帝本人,也覺得很難接受這樣的安排應對。
他雖然並不願意打仗,對張守仁收復的北方領土也全無興趣,總願做一個太平守成君主,便已知足。只是現下敵人攻來,屢克名城,甚至連江防根本的建康也被奪去。敵人得了這麼多城池,憑着堅城固守,又當如何?縱是大軍雲集,連連征戰,只怕也很難徹底扭轉局面。
一想到敵人隨時能夠出現在京師城牆之下,他便不寒而慄。
“石卿所言,甚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