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委實幹系太大,讓他難以立下決斷。
思來想去,他放下詔書,向着諸將道:“陛下雖然令我與敵決戰,卻並未限定時刻。爲將者,需臨陣決斷戰機。我觀對面敵營雖然效以前稀疏,卻仍然是刁斗森嚴,防備嚴整。”
他皺一皺眉,又道:“也難得他們,不過是臨時紮營,卻砍伐大木,以石料泥灰築成高牆,箭塔,前挖深溝,營前設攔馬牆。我軍若強而突之,折損太大,奈何,奈何!”
主帥在決戰前如此信心不足,卻使得下屬諸將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做答是好。
卻又聽石重義問道:“間軍使何在?”
“末將在!”
“命爾打探消息,那張守仁現在何處?”
“回稟大帥,前日有細作回報,張守仁留駐穎州,並未身赴戎機。現下的飛龍軍中,唯有他的諸軍上將坐鎮。至於以何人爲首,卻並不清楚。”
石重義苦惱的一嘆氣,心中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飛龍軍以張守仁爲首,吳猛爲副,這樣的大戰,張守仁並未前來也罷了,那吳猛卻也不知蹤跡,仿似失蹤一般。
敵人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懸心。彷彿一個人走夜路,他越是什麼都看不到,便越是害怕。
想到這裡,終難決定,便揮手道:“對敵之計,本帥自有決斷。諸位且去,等我軍令便是。”
這一番卻是完全不能令諸人信服,若不是石重義威望很高,在軍中多年爲將,只怕眼前就有人當面質疑。
因見諸將均是面帶不滿,轉身離去,石重義卻總是遲疑沉思,張守仁究竟身在何處,難道就在對面軍中?
正思索間,卻見自己的親軍中軍上前,向他低聲道:“大人,王將軍求見。”
“哦,他來見我?”
王西平原本是襄城軍的兵馬指揮使,奉調入京後,在當年石嘉一事上立下大功,被當今皇帝引爲親信。去年大楚境內鋒煙四起,此人統率禁軍,東征西討,戰功也最爲顯赫。依着聖意,原是要他離開軍職,正式進入樞府任副使,卻被他拒絕,只願領兵做戰,並不甘願擔任文職。如此這樣的純粹的軍人思想和作法,在近幾十年的大楚朝中,已經是鮮聞罕見。
因爲如此,此人也成爲禁衛第一軍的兵馬使,在京師十二支禁宮中,位置最高,軍人素質最好,戰力最強。此番出征,原是要留第一軍拱衛京師,此時皇帝也派他前來,顯然是對前線戰事寄望很高,希望石重義能一擊破敵。
待中軍相傳,不過是盞茶功夫,那王西平已然來到。依着規矩向着石重義見禮後,石重義見他面色蒼白,便問道:“西平,你的咳喘病又犯了吧?雖說天熱了,風餐露宿的太不容易,你原該留在京師調養的。”
王西平爲人謙沖慈和,帶兵時也很少用到刑罰,都是以身正而正人,是以最得軍中將士愛戴。他身體並不是太好,春夏之交時常犯咳喘,此次發兵,原本是要讓他的副手帶兵,他去強行掙扎跟來,一則是自己想打這一仗,二來,第一軍在他手中,可比別人帶兵要更加的勇武善戰,也非他不可。
他與石重義相識很久,知道對方是真心誠意關心,卻不似別人說起他病情時,有些譏諷的味道在裡,此時勉強一笑,向石重義道:“男兒大丈夫,這一點點小病算什麼。”
雖說如此,卻又是一陣大咳,蒼白的臉龐上,溢出一絲潮紅。
“來,坐下說話。”
“主帥帳內,安有分庭抗禮而坐的道理。”
“此處止有你我二人,不必講這些虛禮客套了。”
石重義命人端來座椅,上置毛皮,讓着王西平坐了,自己方也在他對面坐定,皺眉道:“你這會子過來,必定是要和我商議戰事。西平,不怕你笑,我這個主帥,現下心裡竟無成算。”
他按着自己大腿,手握成拳,重重一擊,嘆道:“這可太不成話。若是讓別人知道了,必定笑我。”
王西平目視他眼,微笑道:“石帥,恕西平直言。若論臨陣機變,尋求戰機,靈活變通,你確實是稍弱了一些。”
這般的指斥主帥,若是換了旁人,就是石重義這樣的好脾氣,也斷不能容。此時聽王西平直指其非,卻不自禁嘆道:“誠然。我自己知自己事,你說的這些,確實非我所長。”
王西平又笑道:“然則手握大軍,不動如山,動則以泰山壓頂,必務一擊而潰敵!大帥,你當的起穩、準、狠三字。你現下沒有成算,沒有信心,並不是你庸懦無能,而是敵人始終沒有露出破綻。”
“喔,怎麼說?”
“我來湯山數日,不但登高而眺望,也曾率輕騎而近逼敵營。甚至派遣小股騎兵,饒道敵後,還派了細作潛入京口、廬州各處打探消息。據我看來,敵人布營立陣,全無破綻。防線之穩,佈陣之險,相同兵力下,大帥強攻則必敗,現下倍與敵人,若是悍然而攻,勝改亦是難說。而偷營、斷敵糧道,水源,投毒,縱火,謠言惑亂敵人軍心,都並不足取。”
他又咳了幾聲,苦笑道:“這湯山是進逼建康的必經之路。敵人扼住這咽喉要道,利用周遭數條大河,又封閉京口等雄城要隘,我軍饒道不可取,強攻亦不可行,真真是難。”
這一番話,卻是藏在石重義心中多時。他身爲大楚樞使,久戰老將,又如何肯甘心困守此地,徒耗國家軍餉!只是無論如何,尋不得敵人破綻,又不肯冒險一搏,以致於縮手縮腳,其中甘苦,尋常將領又如何能夠明白。
此時聽王西平一一道來,剖析的清楚明白,他不禁心中感動,向着王西平道:“君當真是僕知已矣。奈何諸將不曉形式,陛下亦不明白,在京樞使,也並不能完全明白我的苦衷。倒是楊易安這書生,還能明白我幾分,曾經幾次來書,勸我持重,不要輕率決戰。”
王西平臉上掠過一絲詫色,卻並不肯言語。他在襄城時,曾經試圖照顧張守仁,加以提拔,對方卻屢立大功,甚至名位在自己之上,照顧一說,也就提不上了。只是楊易安與張守仁的糾葛,他卻知道一些。舉朝上下,都以爲楊易安與張守仁早就翻臉成仇,唯有他心中明白,以張守仁的性格經歷,並不會完全與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成爲仇敵,這兩人之間,必定還有一些微妙的聯繫。只是這件事太過駭人聽聞,稍有不慎,就會造成楚國朝廷內亂,是以他多加隱忍,絕不肯向人多說半個字。
此時聽聞楊易安也勸石重義持重,他心中詫異,也覺得其中可能有詐,但因爲害怕言多有失,只好閉嘴不語。
卻聽石重義又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王西平遜謝道:“大帥必定已經有了定論,只是當着人多不便明白。末將才疏學淺,只能做爲一軍的主將,事關大局,決計不敢胡言。”
“你們二人知心好友,何必如何。有什麼想法,只管說來。”
“以末將之見,全師強攻太過冒險,對方深溝高壘以逸待勞,若攻擊不利,必定導致士氣低落。到時候敵軍反戈一擊,我軍縱然人多,也有戰敗的可能。”
他看一眼石重義的臉色,見對方並沒有怒色,便又道:“其實我大楚王朝在境內征戰,糧草充足,士氣旺盛,士民擁護,敵軍北來南下,征途遙遠,士兵又多是中原人士,雖然軍紀森嚴,士氣高漲,可是水土不服,瘋患必多。如是再繼續這樣僵持下去,襄城和成都的駐軍彙集襲攏敵人後方,敵人糧草也未必支撐的住,再加上我朝不斷有勤王兵馬到來。如若不出我所料,三個月內,我王朝在湯山一地,就能齊集四十萬大軍。而到那時,張守仁又要擔心蒙兀人抄他的後路,必定不敢再放這些兵馬在此處,又得承受襄城駐軍對唐、鄧各軍州的襲擾,就算是他天縱奇才,也無法應對這樣的危局。到那時,就算是他能從容退兵,返回江北而不全師潰滅於此,就算是僥倖了。我大楚軍人最善守城,雖然營盤不如對方修的堅固,不過人數衆多,士氣昂揚,只要大帥說明原由,在此相峙,絕沒有被敵人擊敗的道理。漫說是這十萬人還不到,就算是飛龍軍全師十七萬人齊集此地,咱們也沒有守不住的道理。在守是戰,還請大帥慎思熟慮。這些章程,便是末將淺見,還請大帥定奪。”
這一番話,確實是老成謀國,在情入理。無論從整體局部,還是兩軍的優劣特點來說,都是最佳的辦法。
石重義聽完之後,已經知道對方說的在理。只是自己略想一回,卻也知道委實難行。他向着王西平苦笑道:“王將軍,如是所想固然很有道理,卻礙難全盤照此實行。”
他喟然長嘆,又道:“我大楚王朝勁旅,除了建康軍被滅,還有襄城、廣州、泉福二州、成都府等處。這幾處,廣州、泉、福、洪都等地駐軍,已經奉調南上,除此之外,其實各軍州的兵馬,多半集與此地。就連京師,連御林軍在內,也不到三萬人了。若是論起戰力和精銳,此地的二十萬人,是我大楚精中之精的勁卒,舍此之外,我們又待何人?坐擁二十人強兵,卻懦弱不戰,士林百姓,甚至我這麾下將士,將如何視我?主帥無有威信,則命令不行,到時候,只怕我一人失去軍心只是小事,我軍士氣受沮,稍有不慎,我將如何面對列祖列宗?是以擁兵不戰,與敵相峙之策,絕不可行。”
“唉,末將亦知大帥苦衷。若不得已而決戰,末將願爲前鋒。”
石重義微笑搖頭,向他道:“用你部爲前鋒,卻也使得。不過,非爲決戰之故也。”
王西平眼前一亮,上身前傾,向他道:“此話末將不解?”
石重義道:“張守仁小兒,料想當今皇帝年輕氣盛,朝中文臣不知軍事,我必定頂不住壓力,在沒有把握的情形下,與他決戰。至於細作所言,張守仁留駐穎州,我料想必定是他放出來的假消息。十幾萬大軍渡江來攻我大楚,勝了,他就是一國君主,開國帝王,敗了,實力大損,南有大楚兵戈相向,北有蒙兀人虎視眈眈,他欲做富家翁而不可能。如此重要的大事,他怎麼會留在穎州安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