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朝陽初升,溫暖明亮的光線照映在天地四周,只是放眼望去,方圓十餘里內,到處都是斷肢殘臂,破旗死馬,在城頭之下,屍積成山,鮮血直浸入泥,已經是黑沉沉的一片。
幸好此時已是深秋,天氣涼爽,到是不必擔心如同上次襄城之戰時,不過隔了一天,便有燻人的屍臭出來。
張守仁聽聞命令,便下令部下的火長們開始整隊。
各人都是累極,正橫七豎八,睡在城頭。只是訓練精良的軍人無需多加催促,一待軍令下達,便立刻起身,肅立聽命。
經過守城苦戰,昨夜又出城邀擊,一百人的隊伍,此時已經是稀稀落落,餘留下來的戰士,也是身負創傷,只是在身上草草包紮,便有繼續留守。
五十三人。
張守仁只覺一陣心酸,他的部下都跟隨他多年,做戰時雖然級別森嚴,無人敢於挑戰他的權威,閒暇時,大家卻是飲酒做樂,親若骨肉兄弟。不過幾天功夫,已經是陰陽兩隔。雖然是軍人百戰爲家國,九死而不悔,只是在活下來的人心中,卻也能難以抹去的傷痛吧。
“胡光,你帶着受傷的兄弟去城內包紮休息,過兩天大帥必定會大犒三軍,到時候要他們生龍活虎的出來!”
“是,隊正放心。”
胡光自己身上也是傷痕累累,知道張守仁安排他帶隊入城,也是對他有照顧的意思。若是尋常軍官,必定感激非常。胡光卻因爲其叔胡烈身爲校尉,總是疑心張守仁看在叔叔的面上方纔如此。是以無論如何,他總是淡然以待,並不肯露出特別感謝的神情。
看着胡光領着一衆傷兵下城,張守仁向幾名火長令道:“咱們即刻出城!”
衆人轟然應諾,卸下甲冑,弓弩手亦將手中的弓弩放下,手持短刀,相隨而出。在城頭時,各人只覺得天清氣朗,萬里無雲,正是深秋好景色。
待魚貫相隨,出得城門,滿眼只見伏屍遍地,破旗死馬。饒是百戰得生的鐵血戰士,也不由得都是心中一凜,均想:“熬過了今天,才總算不會落得個與這些死人一樣的下場。”
張守仁眼見屬下都是臉色鐵青,知道他們心憫死者,哀及自身。這樣的慘烈景象見的多了,若是不及時疏解,日後要麼成爲沒有人類感情的死士,要麼便膽怯害怕,以後再難當大用。
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向衆人道:“戰士百戰爲家國,戰死者均是爲了襄城百姓,大夥兒僥倖得存,可不要忘了身死的兄弟們。”
見各人都面露感動,低頭伏身,向那些陸續被發現聚集在一起的楚軍將士的屍身行禮,他卻又令道:“各人回頭,看一看咱們的襄城。”
此時旭日初昇,衆人身處北面,回頭一看,只覺陽光燦然,身後的襄城城牆高聳入雲,巍峨壯麗,縱是被蒙軍攻打多日,到處是破石殘垣,卻仍是不能有損於它的光輝。
只是城內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顯然是城內的百姓得了家人親屬的屍身,難似抑制悲傷。
“兄弟們,若不是這些死難的兄弟,若不是咱們拼死奮戰,這襄城內哭的可不止這麼些家了。蒙軍一路南下,殺人盈野,殺人盈城,北方數百城池,三千萬大楚百姓,現在留存的不過十之三四。餘者,或是被蒙人當做牛馬役使,或是被當牛羊一相宰殺!房屋焚燬,耕田馳廢爲牧場,綾羅綢緞,金銀玉器,全被掠走,我大楚的清白女子,被他們欺凌羞辱,前朝大宋,曾被金人滅國,公主后妃都被尋常小兵**,若是這些蒙人衝入襄城,北方楚人的慘況,必定會落在襄城百姓頭上。蒙兵此次落敗,其實並沒有傷及筋骨,匆匆退兵,必有原故。咱們需得振奮精神,準備再戰!”
他所言的都是各人知道的實話,一衆楚兵原本精神倦怠,心中惶怕,此時被他激起鬥志,又想到蒙兵初次攻城,以襄城北面的楚人百姓爲先鋒隊,幾萬名大楚百姓被皮鞭大刀直逼向前,死在守城楚軍的手中,那種絕望與無助的眼神,至今令這些楚兵心中痠痛。
“各人聽了,一字排開向前,搜索死傷的兄弟。”
“是!”
他屬下將士齊聲暴諾,振奮精神,數十人一字排開,與大隊的楚軍遙相呼應,往前搜索。後面的城門大開,城內的男子漸次出城,趕着大車緊隨其後,遇着僥倖未死的楚軍將士,便以大車送回救治,其餘的楚軍屍首,以草蓆包裹,準備將來一起安葬。
張守仁眼見一具具的楚軍屍體被包裹嚴整,放在一處,心中卻想起當年自己父親戰死後連草蓆也沒一張,就那麼被草草扔入火堆,化爲灰燼。
“若不是天氣轉涼,只怕他們的屍身,也是要如此處置吧。”
他昨日在追擊敵軍時,也受了輕傷,脅下被一個手持鐵矛的蒙兵斜斜刺過,劃出一道淺淺的血槽,因爲創口不深,卻也不必着急回城包紮,此時跟隨在衆軍士身後,身心放鬆,卻只覺得肋下一陣陣的刺痛。
雖然是臉色鐵青,汗如雨下,卻仍是強自忍耐,不肯進城歇息。他屬下兵士雖然與他親近,卻也知道這隊正脾氣很是執拗,勸也勸說不來,也只得由他。
數萬楚軍先在城下四處搜尋,待到正午時分,已經離城十餘里,正是昨夜與蒙兵鏖戰之處。夜裡紛亂,到也確實有不少楚兵負傷,不及撤回。呆笨勇烈些的,與退後的蒙兵力拼至死,機警靈醒的,便藏身於屍堆溝壑,此時見自家大隊的兄弟出來,便知道蒙兵已經撤走,襄城無憂,卻也顧不上自己剛離險境,身上帶傷,忍不住一個個從藏身之所跳出,歡呼大叫起來。
“這位可是張隊正麼?”
張守仁正看着這些滿臉血污的發笑,冷不防耳邊炸雷也似的問話聲響起,他扭頭一看,卻見一個紅臉大漢騎在馬上,正目光炯炯,盯視自己。
“我便是。”
那大漢斜視張守仁數眼,咧嘴笑道:“昨日隊正妙計破城,又身先士卒,當先攻入蒙軍隊中。我以爲隊正必定是相貌奇偉,現下看來,卻也平常。”
他聲若洪鐘,這般類似挑釁的話從容說來,絲毫沒有避忌的意思。話音未落,張守仁部下的將士均是大怒,一個個向他斜眼瞪視。
張守仁個頭雖較常人略高,卻是略嫌瘦弱,不夠精壯。再者眉眼五官雖然不能說是搭配的失常,卻也並沒有什麼值得傲人的地方。倒是雙眼中凜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視。
那漢子卻並不在意衆人的眼神,只又向張守仁道:“張隊正,奉大帥之命,傳你即刻去見他。”
“是,謹遵大帥將令。”
張守仁垂首皺眉,向這漢子行了一禮,便準備隨之而去。
他若是辯論一番,那漢子必定更加瞧他不起,此時見他落落大方,全然不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神情談然,如同適才被折辱的是旁人一邊。
那大漢終於動容,拱手豪笑道:“好漢子!在下襄城背崽軍校尉方達,見過了!”
此語一出,周圍的楚軍將士立刻動容。這大漢生的英武不凡,紅色的臉孔上遍佈刀痕,只是穿着的盔甲卻只是尋常楚軍將士的鐵甲,卻不是將軍所着的明光鎧。衆軍士原本只以爲他是個尋常傳令小兵,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背崽軍的校尉。
出生入死,斬荊劈棘,有敵無我的背崽軍!
自前朝大將始創背崽軍制,背崽軍便成爲天下強兵之最,成爲每個軍人心目中神話一般的存在。
前朝少將軍岳雲,曾以三百背崽直入十萬敵軍陣中,那些縱橫天下,滅除大遼,衝入宋朝疆域,視天下英雄爲無物的強兵悍卒,竟然無有人敢擋其鋒。
自那一戰之後,背崽軍漸漸成爲一個傳奇,時至今日,大楚禁軍數十萬人,也唯有面對蒙兀的襄城,還有背崽軍的建制。
也只有襄城的鐵血男兒,纔不負背崽軍這個稱號吧。
看着衆人又是崇敬,又是畏懼的眼神,方達咧一咧嘴,向着發呆的張守仁道:“張隊正,快些起身,與我一同去見大帥。”
“是,見過方校尉!”
張守仁到底還是年輕,終究忍不住心中激動之情,躬身向方達鄭重一禮,然後方上馬,落後方達一肩之地,隨他同行。
微風輕拂在張守仁臉上,戰場上的血腥氣也漸漸遠離,原本顛簸的土路亦是平整,馬蹄聲輕脆悅,道路兩邊柳樹成行,不但殺伐之氣全消,就是城中四處可見的白紙香燭,哭泣哀嚎之聲,也是全然消失不見。
此處,便是尋常人等無法進入的襄城中心。
襄城乃是襄州首府,又是大楚的戰略要地,不但有統制六軍的統制使,還有刺史、監察御史、漕運使、推官、別駕,諸多官員的私宅及官衙均建於城中的靖安裡內。
張守仁是尋常百姓人家出身,父母都是老實本份,自己長大從軍,現下不過做到隊正,哪裡有資格進入靖安裡這樣的官紳大將才能往來的地界。他面對成千上萬的敵軍,未嘗氣短害怕,到時此處環境優美,道路兩旁的行人非富即貴,到令得他心不自安,額頭上漸漸露出些汗意來。
方達轉身扭頭,見他神色,便向他笑道:“守仁,不必如此。我初來此地時,也曾經膽怯害怕。後來一想,他奶奶的,別看這些人人模狗樣的,一個個橫的緊,其實若不是咱們,早成了蒙兵的刀下之鬼,咱們合該受他們的敬重纔是。”
張守仁知道此人粗豪開朗,心胸坦蕩,是以也老老實實答道:“末將在敵軍陣前未嘗害怕,只是到了此地,到覺得有些氣沮起來。”
“嘿,你必定是看了這些貴人們不拿正眼看咱們,所以有些害怕。其實他們也是心虛的緊,我同你說,前日我背崽營護送大帥回府,這些人一路上哭哭啼啼,怕的要死。城頭一旦響動大了一些,他們便全身發抖,圍攏上來,問大帥是不是要趕快退兵逃走。”
說到這裡,方達猛吐一口唾沫,向張守仁擠眼道:“不必鳥他們,太祖皇帝當年都說過,百無一用是書生。沒有我們軍人,他們早就是別人的刀下鬼了。”
前朝時,文武分開,壁壘分明。武將不得識字,軍隊也都是破產農民和城市流氓組成,軍人的地位很是低下。自大楚太祖皇帝建立新朝,改革軍制,提高武人的地位,革除前朝的弊政,方纔使得武人的地位有所提高。
雖然如此,因爲太祖英年早逝,種種改革的措施多半是半途而廢,到了今時今日,文官的地位又遠超武將,整個楚軍,軍人的地位仍是不高。在襄城,還是因爲年年打仗,軍人還頗受敬重,若是到了內地軍州,只怕更是境遇更是不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