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烈待知道到穎州也有仗打後,心中稍覺安定。這樣一來,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臨陣脫逃了。只是,心中想起那些熱切而年青的面孔,卻只覺得一陣陣的發酸。
張守仁拍拍他肩,嘆道:“你不必如此。軍人百戰爲家國,他們也算死得其所了。況且……”
他冷笑起來,喃喃道:“你當他們真的忠勇到不怕死的地步麼?早就打定主意,打不過就跑,跑不掉就降。咱們若是留在此地,那才真是隻有戰死的份。”
他拉着胡烈,熱切的道:“走吧。放棄這裡,放棄中原。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唯有破而後立,才能絕地而重生。捱過了這一關,咱們纔有再重新振作的機會。”
胡烈終究不肯全然放棄,忍不住又問道:“呂大帥呢?他出兵了沒有?”
張守仁面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向他道:“出兵了。佔了唐州,擁兵不前,上奏朝廷說,敵情不明,需防敵人攻襲後路,暫駐唐州,以觀後事。朝廷的意思,也是準了他的。畢竟,和中原比起來,襄城更加重要啊。”
“好吧,我與將軍走。”
胡烈的聲音並不絕望,只是有些慘然。自今日起,他方纔放下心中的所有雜念,一心一意,只爲張守仁效力。
兩人出得帥府,帶上所有的親兵,連同所有的機密文案,關防地圖,自南門悄悄而出,一路狂奔,往穎州方向而去。
在他們離開的第二天天明,駐守在歸德之北的義軍哨探,首先發現了蒙兀鐵騎的先鋒。
“蒙兀人!”
看到熟悉的皮袍,矮小的戰馬,野蠻的鬍鬚和怪異的弓箭,所有的哨探均是大驚失色。這幾十年來,蒙兀人已經成爲了不敗的神話。中原也罷,江南也罷,沒有人可以抵擋住蒙兀人的兵鋒。
只是回頭看看黑壓壓的已方隊伍,看看對方稀稀拉拉的隊形,不過兩萬左右的騎兵,所有人的心中又升騰起了希望。
或者,蒙兀人不敗的神話能在這裡被打破呢。
號角聲聲,戰士束甲。雖然是破敗不堪,卻也鄭重的套在身上。不論這此人中有多少人是欺男霸女,無惡不做的惡徒,當漢人軍隊遇到蒙兀軍隊的時候,一種最基本的民族情感,仍然是他們願意一戰。
“結陣,持盾,準備迎戰。”
十幾萬人的營盤亂哄哄的不成體統。勇氣是一方面,訓練和紀律又是另一回事。他們散漫慣了,並沒有鮮明的紀律和容易識別的長官標識,人太多了,兵不識將,將不知兵,集結起來,完全靠着自覺。這樣一來,形成一個最簡單的陣勢,都顯的特別的困難。
“臭蠻子,就這樣也想打敗我們?”
伯顏是蒙兀人中少有在智勇雙全的武將。在他的身邊,是忽必烈的長子脫歡。兩人並騎而立,在隊形前方,靜靜的觀察着對方敵軍的情形。
待看到對面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時。伯顏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而年少氣盛的脫歡,則忍不住出言斥罵。
“鎮南王殿下,你願意帶一支輕騎,先去騷擾敵陣麼?”
伯顏知道這個親貴的脾氣,若是企圖以保衛他安全的名義,將他留在陣後,只怕他會一馬當先,率先衝向敵陣。
於其讓這匹野馬自由撒開繮繩,還不如輕輕的控制他,讓他沿着自己規定的軌跡來跑。
“好啊!伯顏,你真是知道我的脾氣!”
脫歡笑逐顏開,在這一瞬間,不象一個從馬背上長大的嗜血的蒙兀王子,倒象一個普通的頑童。
“那好,交給你三千人,不要離的太近,用毒煙先薰開他們。”
“好的,你看着吧,我一定不負你的重託。”
脫歡輕鬆的答應了一聲,點擊伯顏交給他的三千輕騎,往着敵人陣前馳去。
義軍戰線隨着這一小股騎兵的到來,產生了巨的騷動。只是在各級頭目的喝斥下,方纔勉強鎮定下來。
蹄聲得得,這隊蒙兀騎兵開始逼迫,從容不迫的搭弓上箭,瞄準,射出。
他們不過是身着布袍,最多罩着一件皮甲,衣着與義軍一樣的隨意和散漫。論起戰術素養和紀律,卻比對方不知道強出多少倍。
這些蒙人自出生那天起,就已經被準德培養成戰士。不到六歲,就能在馬背上倒立飛馳,十歲,就應該能射殺野獸。到得成年,手中已經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或獸的鮮血。
他們的距離遠遠超出義軍可以射到的範圍,眼看他們停住戰馬,往自己這邊漫射,不住有人中箭倒地。而義軍這邊的還擊,卻是稀稀拉拉,靠不到他們的邊。
“前隊的刀矛手掩護,後隊的弓箭手上前還擊。”
無奈之下,義軍只得向前。然而他們稍一向前,對方就開始後退,後退的同時,仍然發箭。義軍前進了幾十步,卻負出了幾千人的傷亡。
“後退。”
進退失距,全無章法。
脫歡在心裡評價了一句,眼看各人身帶的箭矢都射的差不多了,便大聲叫道:“好了,射出毒箭,回陣。”
蒙兀人的毒箭,是他們獨特的發明。用各種毒藥,甚至是巴豆,包裹在箭頭處,用火點燃,發射到敵人的密集陣形中,藉着風勢,毒煙發散,使得敵人流淚後退,或是隊形散亂。
此時風向適合,幾千支毒箭夾帶着陰毒的火苗,射向義軍陣中。
“毒煙,閃避!”
喊出這話的人,不一會就被毒煙燻暈,而試圖射避的人,卻總是撞在自己人的身上。隊伍,太過密集了。
“好了,告訴劉整,和我一起全軍突擊吧。”
脫歡的騷擾大見成效,十幾萬人的敵軍已經混亂不堪,士氣落到了谷底,是時候讓蒙兀人的重騎出擊了。在這樣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在這個類似於草原的戰場上,誰是蒙兀重騎的對手?
鼓聲響起,一萬探馬赤軍在右,一萬蒙兀騎兵在左。而跑在最前面的,是蒙兀人的重騎兵。身着重甲,手持長矛大刀鐵錘等各式重型兵器,奔跑起來,好象天邊的奔雷。蒙兀人的重騎兵,不比西方重騎那樣的笨重,卻也比東方騎兵那樣的孱弱,它的裝甲和負重適中,使用它的戰士勇猛善戰,衝擊起來,萬馬奔騰的聲勢,沒有人敢於正面與它相抗。
“衝啊!!”
到三百步的距離時,蒙兀重騎口出發出了駭人的怪叫,戰馬的奔速被提到了最快,兵器開始前伸,向着敵人最柔弱和致命的地方瞄準。
“跑啊!!”
漢人義軍,漢人的義軍,漢人的軍隊忍受不住這樣的重壓,開始崩潰。
可惜,人腿是跑不過馬腿的。三千蒙兀重騎率先突入敵陣,大刀劈砍,鐵錘揮舞,一個類似魔鬼的草原騎兵,開始不停的收割着人命。
三千鐵騎形成的洪流,瞬間將十幾萬人的厚重陣形衝散。好似一把尖刀切開了油膩的蛋糕,輕鬆,隨意,不留一點痕跡。
不過轉瞬之間,所有的蒙兀人和探馬赤軍一起順着缺口衝了進來。殺戮,追趕,如同一次歡快的會獵。
在這樣的平原會戰,步兵唯有保持陣形,方能有與騎兵相抗衡的可能。一旦潰敗,不論你如何奔逃,如何求饒,最終所等待你的,唯一的結果,只能是死亡。
一萬蒙兀騎兵和一萬探馬赤軍,從早晨的會戰開始,一直衝殺追趕到傍晚時分,眼見日落斜陽,天色已黑,終於由伯顏下令,停止追殺。
方圓數十里的戰場上,破旗死馬,隨處可見,而更令人觸目驚見的,便是遍及數十里內的死屍。
十五六萬人的漢人軍隊,沒有抵擋住兩萬敵軍的攻擊。大半戰死當場,只有不到五萬人的殘部,成功逃脫,進入到歸德城內。
晚間,在蒙兀營內,廝殺了整天的蒙兀武士,仿若無事。一堆堆的篝火下,是一個個純樸興奮的臉龐。貴族得多少好處,將軍得多少好處,他們全然不顧。他們所知道的就是,這一場好廝殺之後,必定會少不了自己的那份。金錢財寶人所愛之,這些草原漢子,對那些精緻奇巧的物品,也有着遠超過常人的喜愛。
脫歡與伯顏等人共居一處,遠遠躲開了一直向自己示好的劉整。在脫歡看來,漢人就是一條狗,不論他是怎樣的將軍,帶的是怎樣的軍隊。
“伯顏,這次打破歸德,要屠城麼?”
“最好不要,大汗現在是用着漢地的時候,屠城容易引發大規模的騷動。當初咱們攻下中原,大肆屠城,不少漢軍和漢人中的上層貴族,富戶豪紳都逃到了江南。若不是他們,只怕這南楚很難支撐下去的。北方好不容易有些安定,可不能再用屠城來損傷。”
說到這裡,伯顏微微一笑,向脫歡道:“這可都是大汗和殿下你的子民了,財產,女人,土地,全是你的。”
脫歡咬一口肉,無所謂道:“漢人和狗一樣能生,殺不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