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拿眼看着圍繞在張守仁身邊的精兵悍將,他嘖嘖連聲,笑道:“張守仁大帥,請吧?”
張守仁也知此地說話不便,當即一笑,右手虛邀一把,向着他並身後的諸多使團成員笑道:“穎州城小鄙陋,物力不足,招待不週之處,尚乞諸位大人見諒。”
他以前不擅此道,此時說起這些客套話來,卻是得體的很。
待引領使團入內,旁邊是數十萬百姓,因爲久陷敵境,數十年來不曾見大楚的衣冠,這些使臣均是身着華美的朝服,衣飾甲仗都是漢人千百年傳承下來,華美之極。衆百姓看了,均是心神大震,激動之餘,均是熱淚盈眶,山呼萬歲。
在這樣的氣氛感召下,衆使臣及禁軍,均是得意之極。一個個挺胸凸肚,昂首挺胸。
胡光站在張守仁身邊,向他笑道:“你看看他們的樣子,倒好象穎州是他們打下來的。”
張守仁瞪他一眼,低聲道:“不但是你,咱們全軍上下,誰再敢說這一類的話,當場擒拿問罪,曉得麼?”
胡光嚇了一跳,心中雖然不明所以,卻仍是點頭道:“是,末將曉得了。”
他這一年多來,眼看着張守仁一步步將實力發展擴大,心中對他敬畏非常,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事事頂撞張守仁的莽撞漢子。也正因如此,張守仁將他帶在身邊,悉心培養,期待他將來可以獨擋一面。
擠開一路上近似瘋狂的百姓,張守仁率領着衆將,將楊易安等人迎入府中。
與以前不同的是,象徵着節度使尊嚴節、旗、儀衛,開始在張守仁府外列隊,行使着節度儀衛的職責。
衆人坐在一丈高的正廳中央,看着牆外影約可見的赤紅的“張”字大旗,均覺如夢如幻,難以相信。
自唐朝中晚期,武人跋扈,禍亂中央,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後,前朝兩宋,對武人均是防範之極,唯恐再出現唐朝的枝強幹弱的情形。數百年下來,除了將節度使做爲榮銜頒賜給鄖臣文官之外,再也沒有授給武將。
本朝自開國時,太祖賜封了一批武人爲節度,自第二代的文帝開始,就再也不曾將節度使一封授給在職的武人。武人在朝爲樞密,在外州爲統制,就是最高的榮譽。
現下,象徵着節度使尊嚴的節仗就排列在張府之外,也唯有節度使這樣的最高一級統帥,纔有資格在軍旗上留下自己的性。
“請天使上坐!”
“請節度使大人坐!”
楊易安與張守仁均是心機深沉的人物,兩個揣摩着對方,卻並不影響兩人在衆人面前,擺出一副你謙我讓,雍容大度的舉止模樣。
“衆位將軍,本使奉皇帝陛下命,七月便出南京,一路多有耽擱,兩月時光,方纔至此,今聽聞大戰將起,本使不勝鼓舞之至,本使雖然是文人,亦願登城擊鼓,爲各位將軍及穎州士卒高呼助戰!”
若是尋常使臣,此時一定搬出皇帝的詔命,封賜諸將,然後將賞賜的財物搬出,以來邀買人心。他卻絕口不提這些,只慷慨激昂,說出願意與大軍一起做戰之語。
廳內諸將,雖然知道他的話不盡不實,卻也不免覺得感動。
人在危難時,最喜歡有人相助,不論是不是口惠而實不至,總之都教人覺得欣喜。
當下由胡烈帶頭,衆人起身,向楊易安抱拳道:“欽使大人身負皇命,乃是國家重臣,怎麼可以身陷險地,還請早些動身,離此戰場。”
“怎可如此說,安能如此說!我也是大楚漢人,也痛恨蒙兀韃子,能出一份力,便出一份力嘛。”
“大人,自古文武分明,打仗是我們武人的事。大人只需準備好筆墨,將來爲我們表奏當今聖上,求得功名,末將等就足感大人盛德。”
楊易安仰首長笑,半響,方纔正容道:“衆位將軍如此看的起本官,這還有什麼話說,這件事,包在我楊易安的身上。”
說到此時,廳內氣氛大好,各人都是喜歡不禁,笑逐顏開。
卻聽楊易安轉過話頭,將一份份任務詔書拿出,當衆宣讀。張守仁既然封爲節度,其麾下的將軍自然大有封賞,一個也不曾落空。
至於那些內造的精緻金銀物什,綿繡綵緞,玉器官瓷,自然也是不少。
各人當衆領了,均覺聖恩浩蕩,感念不已。
正高興間,卻聽有人朗聲道:“欽使大人,陛下和各位樞使大人想必也知道穎州這裡的情形,未知陛下有何對應之策?”
楊易安一愣,向着那人瞠目道:“這位將軍不知尊姓大名?”
那年青將軍略一躬身,昂然道:“伍定國。”
又露齒一笑,向他道:“剛封的指揮使。”
楊易安剛剛將詔書派發,在廳裡的幾十人,最小也是指揮使,哪裡記得他。只是覺得這人眼熟的緊,年紀雖小,卻是英氣勃發,令人不可逼視。是以又笑問道:“敢問伍將軍,以前在何處供職?”
張守仁見他追問,便欠身答道:“他原是我的親兵隊長。當年在襄城背崽軍中跟隨於我,在中原南征北戰,很是得力。”
楊易安恍然大悟,自己曾經在張守仁身前多次見着這個小伍,只是當時他年紀太小,滿臉稚氣,自己並不曾留意罷了。
當下步下座位,走向伍定國身前,拉住他手,笑道:“好,很好!才這麼點功夫,就被張大帥**的如此出色,當真是令我意外之極。”
伍定國知他爲人,卻是不願與他多加客套。當下輕輕抽回手來,微笑道:“這些私誼,一會子再說不遲。現下末將卻敢問欽使大人,穎州戰事危急,皇帝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見楊易安遲疑,他又大聲道:“我家大帥,帶着幾百號人馬,在大別山上闖出了諾大的局面。登高一呼,又克中原數十州縣,如此大好局面,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料理?是建康守備並禁軍齊出攻伐揚州、楚州、海州,直入山東,還是由襄城軍大舉出戰,直攻東京?”
他一連串的疑問,正打在楊易安的要害之處,頓時使得他面色難堪,難以回答。
衆將得他提醒,立刻恍然。
自從飛龍軍下山以來,攻城掠地,朝廷一點消息也無。援軍沒有,糧草不見一根,銅錢沒有一串,現下只是派了一個使臣,封了一些虛銜,然而實質性的好處,卻是一點沒有。
各人都老行伍,這些時日來,朝廷並沒有用兵的打算,各人都是清楚。建康守備不但不敢過江,連例行的演練都暫且停止。唯恐刺激了蒙兀人,大舉向建康方向用兵。而呂奐那個老狐狸,更是完全不肯與張守仁所部配合,只顧着自己搶好處,立戰功。自從伯顏到河南以來,呂奐收縮防線,慢慢將兵力收回,以致於爲了迎接使團,張守仁部還要拼死廝殺,打開通路。
想到這裡,衆人均覺羞愧。原本對張守仁的絕對尊重,對朝廷的鄙夷,就這麼着被一點點的蠅頭小利打動了不成?
當下回過顏色,一個個均向楊易安質問道:“是啊,大人,朝廷到底是怎麼個章程?”
“我家大人前來宣慰河南,局面大好,朝廷卻不管不顧,太也讓人寒心!”
“些許好處,就能買得我大好男兒的腔中熱血,朝廷也太小看人了吧?”
“大人,若不是敬你爲人,只怕末將現下就說不出好話來。”
楊易安的臉又青又白,難以回覆這些質問。這些戰守大計,以他現下的身份地位,哪裡有插言的餘地。若是胡言亂語,眼前各人明顯不是傻子,哪裡敷衍的過。
他一面強擠笑容,向諸人道:“此類國家大事,非本使可以預聞。”
一面掉轉頭來,向張守仁猛使眼色,讓他解圍。
眼見張守仁臉上似笑非笑,眼神盯着那伍定國,均是讚賞之色。楊易安心中恍然,原來這一場鬧劇,卻原來是出自張守仁的安排。
“嘿,這小子越來越陰毒了。”
他倒是不肯推已及人,自己明明陰狠無比,賣友求榮,卻在這裡抱怨張守仁手段陰毒。
只是,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時候,說不得往張守仁使了幾個求饒的眼色,再次懇請他出來解圍。
張守仁知道火候也差不多了,當下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來,向衆人喝斥道:“你們閉嘴。欽使大人遠來疲憊,怎麼就這麼不知進退。”
楊易安如蒙大赦,連忙點頭道:“是啊是啊,本官委實太累,改日再和衆位將軍商議。”
張守仁橫他一眼,又笑道:“況且,欽使大人在朝中,不過是正四品下的監軍御史,戰守大計,自然有聖上與各位樞使決斷,他又如何得知?你們豈不是問道於盲?”
這話說的當真狠毒,將楊易安損的無話可答。只是連連苦笑,仍然點頭稱是。
“好了,你們散去,我與天使還有話要說。”
各人被張守仁喝止,早已沒有話說,此時得他命令,當下齊齊立正,向張守仁齊涮涮行了一個軍禮,掉頭便出。
伍定國行在最後,卻聽張守仁喚他姓名,急忙轉身,到張守仁身前,問道:“大帥有何吩咐?”
“你,下去後爲使團準備好宿處,安排好關防。此時是戰時,穎州雖然防備森嚴,也須防着有奸細混入城中,萬一傷了一個天使的隨衆,都唯你是問。”
伍定國知他用意,急忙答道:“是,末將一定安排好關防,一定讓使團住處,鳥不得入,蟲不得出。”
張守仁被他說的噗嗤一笑,揮一揮手,讓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