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一暗,又道:“小勝而已,如果因此而輕視了蒙兀人的國力和軍力,就是我們自討苦吃了。”
那少年忍不住又擡起頭來,用極敬佩的眼光和神情向他讚道:“勝而不驕,將軍有古人名將的風範氣度。”
“不必誇我了。嗯,你適才的話,雖然有禮,我卻並不能聽從。”
“將軍,這是爲何?”
“一者,適才我有言,蒙兀人兇橫殘暴,這些百姓若是回去,若是遭受迫害,就是我的罪過。二者,我這裡百廢待興,正需人力。天以這數十萬百姓賜我,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可是將軍,不少**離子散,人心難附。”
“不妨事,法度之下,沒有人情可言。不論是誰,觸犯我的法度,就必遭受嚴懲。”
那少年漲紅了臉,怒道:“當年劉玄德以愛民著稱,曹操攻來時,數十萬荊州百姓跟他一路,不肯離散。而曹操在徐州濫殺無辜,結果弄的天下騷然,士民離心。今天將軍要效法的是曹操,還是玄德公?”
他又緊接着道:“將軍這樣的做法,與蒙兀人何異?”
張守仁並不着惱,只微笑道:“迂腐之見罷了。這少年,死在這城頭下的,有不少人是蒙兀人強徵入伍,用來做肉盾的哈沙爾隊,又叫籤軍。蒙兀人徵南討北,經常在當地強徵百姓,充爲哈沙爾隊。一萬蒙兀,到經常可以左右十萬的籤軍。我問你,這樣怕死的百姓,沖掉了自己國家的城防,滅亡自己的民族,毀滅了祖宗留下的香火。那麼,到時候又是誰的做法對呢?”
他說的全然是實,這些年來,有識之士自然也精研蒙兀戰法,這少年在家時,擺沙圖,看兵書,研習蒙兀人征伐之術,自然知道張守仁說的句句是實。
他辯白不過,氣的兩隻眼睛鼓漲起來,溢滿了淚水。
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偏生此時與他辯論,所持的觀點截然對立的,卻是他心中崇拜的大英雄,大豪傑。
在沒見張守仁前,他想象中的,自然是如同趙子龍那般,英雄豪氣,神槍無敵,縱橫敵軍陣中,無人能敵。而且還要愛民如子,對百姓親切和藹,令人如沭春風。
偏生到得此時,張守仁除了身形長大,其餘亦是平常。除此之外,還顯的心狠手毒,爲利而不擇手段,當真是令他失望的緊。
他憋了半天,終於還了一句,向張守仁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將軍欲爲大事,首在得人!”
“這又是笑話。秦始皇得了六國的民心麼,劉邦得了江東的民心麼?曹操又得了誰的民心?遠的不說,這蒙兀人得了誰的民心?少年,得民心者得天下,不過是得了天下後,要得民心罷了!征戰天下,靠的是鐵和血,不是民心。”
張守仁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與他說上這麼許多,他見識原本也與這少年相同,只是親眼見的,得太祖遺物後學的,卻是相反的東西。種種新鮮思維與固有道德理念的衝突,在他心中扭曲變異,衝突掙扎。
今日之事,若是老黑在此,又如何?這樣的行事,不顧百姓的意願,強迫行之,如此的手段和做法,與餘波、楊易安那樣的人,區別何在?
以大義之名,掩蓋一切罪惡麼?
他適才就在自己心中,質問着自己。卻碰巧遇着這少年,如同積蓄很久的洪水,一下子遇到了宣泄的渠道。
“將軍,舍弟年幼。見識淺薄,多有得罪,尚乞將軍恕罪。”
他正在沉思,卻又聽得人向自己說話,移目去看,見一臉色黝黑,面容卻是清秀姣好的青年,正在目視着自己。
沒來由的臉一紅,張守仁施了一禮,向對方答道:“無妨。令弟小小年紀,見識已經不凡了。我象他那般年紀時,剛剛入伍當兵,大老粗一個,可是什麼也不懂。”
他哈哈一笑,又向這兄弟二人道:“弟弟的見識已經不凡,卻不知道兄長如何?這位兄臺,有什麼可以教我?”
“這如何敢當。”
對方先微微一笑,遜謝一句,然後方正容道:“將軍的見解識論,也不能說錯。不過,舍弟的說法,亦是不錯。若論得民心者得不了天下,那麼劉秀以何得天下?許多仁人志士,豪傑英才,不遠千里,前去投奔勢孤力窮的他,不過是他以仁德待人,以致豪傑傾心。我觀將軍所爲,自然是急欲擴充力量,以便與蒙兀人相抗。這原也沒錯,不過在下要提醒將軍,天下異能才俊之士甚多,將軍的做事辦法,衆人看在眼裡。合者,則來,不合,必去。將軍不論如何,做事不可太過操切。或者,最少要在義理上佔着先機。今日的事,將軍還是有些道理的,就是這般做法,也可交待的過去。只是今後行事,還需多加考慮,不可太罔顧衆論,一意偏行的好。”
他的話,清脆悅耳,一連聲說來,不論是否有理,張守仁身邊的人,俱是聽的呆了。那青年眼見各人盯視自己,突有所悟,臉紅之餘,亦是慢慢警惕。
還好他此次化妝的好,旁人並沒有看出破綻。而張守仁沉思之餘,雖覺對方語言空乏了些,並沒有實際的諍言,卻也是難得的高見了。
當下跳下馬來,執住那青年的手,懇切道:“這位兄臺,見識果真非凡。”
那青年臉又是一紅,急忙將手抽手,正色道:“既然將軍覺得我的淺見是對的,不妨改弦更張,如何?”
張守仁喟然一嘆,搖頭道:“雖然如此,卻仍然不能如同兄臺所言那般。我之苦衷,在於力量太弱。以常理來做事,不等我將力量蓄積到可以與蒙兀人一戰的時候,敵人的鐵蹄必定已經踩到了我的頭頂。到時候,說什麼名聲,又有何有?路程太遠,馬力太弱,我只能以非常之法,快馬加鞭。”
他感慨一通,終於結論道:“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能用夾心餅乾的方法來做事。至於做的對不對,好不好,由着時間來檢驗吧。”
那青年奇道:“將軍,什麼是餅乾?”
張守仁窘道:“這是西洋吃食,弟偶爾得之,記得其美味,不由忘形了。”
他又抓住對方雙手,向他道:“兄臺見識不凡,我這裡的幕府正急需人才,我看兄臺境況也甚是困難,與其到鄉下耕田,或是爲一小吏,不如到我的帥府去參贊軍機,如何?”
這樣的機會,對眼前這一對衣衫破爛的青年兄弟來說,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張守仁滿意爲對方必定是滿口答應,卻不料那青年又將手抽回,微笑答道:“我兄弟其實亦不是貧寒人家出身。只是在探親路上,不合遇着蒙兵,被抓捕至此。此時的衣着打扮,不過是爲了避禍罷了。將軍宅心仁厚,卻又是誤會了。”
“喔?竟是如此。”
張守仁倒退一步,仔細觀看這兄弟二人的神情舉止。卻見他們雖然衣着破爛,面容憔悴,卻仍然是滿臉英氣,身形挺拔。
當下不由道:“確實是我看走了眼,嘿,眼前有貴人子弟,竟然對面不識,真是瞎了眼了。”
那青年抿嘴笑道:“將軍也不必如此過於自責,我兄弟這時候的打扮,只怕連我父母亦是無法認出,何況將軍。”
張守仁甚覺遺憾,對方既然是大戶子弟,那麼從軍效力的誘惑,自然是要小上許多。當下只得笑道:“這也無妨,人各有志,守仁不會相強。你我有緣,不可拿你們當尋常百姓看。”
他轉身回顧,向自己的親兵隊長令道:“你一會派幾個人,護送這兄弟二人到邊境爲止。”
那親兵隊長答了,他又向對面的青年道:“盤纏什麼的,我亦會爲你們準備停當。只可惜我公務繁忙,就不留你們久待了。”
對方不肯效命,他甚覺失望,此時不想多說,待見那兄弟二人點頭之後,便待離去。
“將軍,其實我適才想說,待我兄弟回家之後,稟明父母高堂,再來爲將軍效力。”
張守仁心中大喜,轉身回頭,又抓住那青年的手,笑道:“此話果真?”
他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手底下的武將也還罷了,有胡烈叔侄,唐偉李勇等人,再加上許多後起之秀,以眼下的軍隊規模,足夠使用。只是文官輔佐之士,太過缺少,若是不然,他也不會輕易的把推官一職,就給了張仲舉那廝。
這兄弟二人,弟弟也還罷了,兄長氣度嫺靜,對答之間,甚有章法見識。若是將他招入幕府,用心培養,將來必定是一大臂助。
他滿心要招攬這兄弟二人,其因正是爲此。
那青年滿心嗔怪,心中暗道:“這將軍真是太也奇怪,老愛抓住人手。”
她是青年女子,如何知道男人表示親熱時,自然會有肢體動作。此時心中極是尷尬,只得又將手用力抽出。
眼光流轉處,看到弟弟似笑非笑,不覺大羞。
卻又向張守仁答道:“自然當真。將軍都欲放我兄弟離去,又何必說些欺詐之語。”
“好,甚好!”
張守仁滿心歡喜,當下又令多派人手,要護得這兄弟二人安全。待安排停當,見他們就要離去,便又問道:“不知賢兄弟臺甫,我糊塗的緊,差點忘了問。”
“我叫王怒!”
“好,小兄弟氣宇軒昂,連名字也如此有氣派,將來必定是一員虎將。”
張守仁心情極好,卻是輕飄飄拍了一句馬屁過去,惹的那王怒心醉神迷,傻笑不已。那年長青年見張守仁又目視自己,不覺有些害羞,卻也輕聲答道:“在下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