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的話,墨徒大爲不滿,卻也知道他所言是實。只是微微一嘆,轉身走開。
他雖是無禮,張守仁卻也不與他計較。當下帶着從人,自己在這方圓數裡的兵器坊內,轉行檢閱,直待在這裡用過午飯,他方纔又帶人離去。
雪花飄飛,四周已經是白皚皚的一片。穎州城內,在戰亂時,曾經拆房爲木,以瓦爲石。在戰後,又只得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加以重建。
雖然耗費物資,新建的房舍卻是張守仁一手設計,現下看來,城市的街道整齊劃一,高聳的四五層的磚式樓房,排列兩邊。
而在其餘各州各縣,爲了節省資源,興建的房舍亦是這樣燒製磚石所建造的高層建築。傳統的中國建築,總是以木料建造的低矮建築,一旦失火,經常是全城不保。所以在南宋和現今的大楚,南京城內,總是常備着幾百支水龍隊,夜晚有專人報警,一旦起火,全城驚慌。
城牆上下,全是盔甲嚴實,手持長刀的飛龍軍士,張守仁騎跨在白色駿馬之上,與身後一小隊的護衛穿城而過,馬匹所踩踏出來的淺淺印痕,不一會兒,又消失在漫天的飛雪籠罩之下。
沿街夾道,房舍林立,每一層樓房內,居住着十來戶人家。雖然沒有玻璃,臨街的窗戶,卻也是用薄薄的皮革覆蓋,支開木窗,就可以觀賞這漫天雪景,闔城風光。
張守仁在街道上駕馭着戰馬,輕輕小跑,看着樓房內隱約可見的人影,嗅聞着飄揚出來的菜香肉香,聽着看着街角處,雪地中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竟似恍如隔世。
適才還觀看着殺人的兇器,想着來年的戰事,眼前卻又是這般的太平美景。想着沒有幾天就要過年,到時候爆竹聲聲,煙花絢目,想到不免有許多這城內的壯年男子,將來要戰死疆場,到時候,又難免是哭聲震天了。
襄城,這個爲大楚流盡鮮血的城市,每當戰後,那種全城盡白,哭聲震天的情形,會現於此地麼。
張守仁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排遣了這種消極的情緒,仰天長嘯一聲,大叫道:““你們看,朔風飛揚,雪花似綿,真個是天地間最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景。”
“不錯不錯。可惜,這裡沒有梨花,要不然詠一首千樹萬樹梨花開,溫一壺好酒,當真是人生至樂之事了。”
張守仁轉頭一看,卻亦見一個全身雪白,騎跨馬上,身後跟隨着數十騎兵,正如同樁子一般,站立在雪地之中。
“你是何人?”
張守仁尚未答話,他身邊的親兵卻全數抽刀出鞘,大聲喝問。城中的守將,多辦被往外面辦事。伍定國往山中,查看防務,整編跳蕩全軍;胡烈被張守仁派住新建的講武堂學校,擔任校督;唐偉等人,亦是分別往其餘各州駐守,在這城中,最高一線的武官不過是校尉,哪有人配帶着幾十人騎兵來做護衛。
“慢!”
張守仁將手一舉,微笑道:“你們不要慌亂,這個,是我的故人!”
說罷,自己縱騎上前,到那將軍身前,盯着那滿是白雪的頭罩笑道:“弄什麼鬼,還不快些將頭罩拿下!”
那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掀,蓋在紅色頭罩上的白雪紛然向後拋灑,張守仁將眼一瞪,大笑道:“吳將軍,果然是你!”
那人卻正是當年張守仁在京城時的副手,禁軍第三軍的副兵馬使,吳百慎。
見張守仁大笑下馬,他亦是跳下馬來,伸手將張守仁一握,向他笑道:“張將軍,你的記性真是驚人。你我共事時間不是很長,你竟能聽的出是我的聲音。”
“摯友一日交而終生爲友,更何況我們共事也有半年哪。”
兩人雙手一握,又重重一擁,然後互視而笑。
張守仁心中歡喜,向吳百慎道:“我知道你遲早必來,沒想到竟來的這麼早。老實說,我這裡局面雖然比在冊裡好過許多,卻也是險境從生,稍有不慎,就是全盤皆輸。”
吳百慎略一皺眉,向他道:“我只是當初以爲你來避禍,打不開什麼局面。我老吳豈是怕死,或是貪圖富貴之人。媽的,當初在交址之地,統制官們一心要以和爲貴,老子拼死廝殺,卻落個驕兵悍將的惡名。什麼凌牙飛虎,是他們編排我,就是說我是吃人的老虎。張將軍,我一生最恨的就是蠻子,南蠻子奈何我們不得,打起來不過癮,來這裡,和你一起打韃子,就是戰死疆場,人生亦不過百年耳,能落個青史留名,值了!”
“吳將軍,你這個話,值得浮一大白!”
“那還說什麼,操,咱們上馬,回你府裡,好好喝上幾壇!”
他在禁軍的時候,做事小心謹慎,說話亦是小心翼翼,不敢亂說。待到得這裡,卻又是滿嘴粗話,豪邁之極。張守仁這才明白,他當年爲什麼被人稱爲凌牙飛虎。
兩個剛要翻身上馬,吳百慎卻似想起什麼,突然停住腳步,向張守仁嘿嘿一笑,躬下身去,大聲唱諾道:“末將,新任飛龍軍穎州統制吳百慎,參見節度使大人。”
說罷,上前兩步,將自己的任命告身,遞交給張守仁。然後單膝跪下,等着張守仁查閱。
“百慎,何需如此。你也不要叫我將軍,我也不叫你,咱們以後,就互相稱呼字號就是了。”
張守仁急步上前,一面將吳百慎扶起,一面向他展顏一笑,待抓住那告身任命,略瞄一眼,便丟還給他,笑道:“吳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裡的情形,哪裡需要這些。什麼穎州統制,你來了,就做我的副手好了。”
他將朝廷的文告,渾然不當回事,吳百慎心中一面掂量,一邊謹慎的措辭道:“也不盡然麼。沒有這玩意,這穎州城防嚴密,哪裡就能輕易放我進來。”
張守仁眉頭一皺,向身後的親兵令道:“將這裡的城門尉召來!”
那親兵調轉馬頭,急奔而去。
張守仁見吳百慎的臉上略帶一點不自在,便急忙向他道:“吳兄不要誤會,你若不信我,不會到這裡來。我若不信你,不會讓你當我的副手!”
他冷笑一聲,又道:“朝廷是什麼心思,我不懂麼。不過是當年我們共事過,又委你以重任,指望你來掣肘我一下。他們知道,我這人是最重情義。胡烈到底是原本的官位太小,雖然我敬着他,他也沒有辦法說三道四。你就不同,咱們又有情義在,你原本的官位就低我那麼一點。現下你任統制官,他們等你落腳穩了,下手就是封你做副使。”
他重重一哼,嗤笑道:“真虧他們想的出來。”
張守仁說的這些,吳百慎原本只是隱約間有些猜疑,只是自接到任命起,他就一門心思想到前線打仗,別的東西,原本在京師時需要鄭重考慮的陰謀詭計,一概拋到腦後。待得此時,張守仁寥寥數語,就將朝廷的意思一語到破。他又是敬佩,又覺得膽寒。
自己低頭想了一回,半響過後,吳百慎方向張守仁道:“守仁,你也知道我這個脾氣。在京城時,差點沒有把我憋死。既然投你來了,沒別的,就是一門心思想來打韃子。男兒百年,也落個英雄的名頭,纔不枉此生。你放心好了,我一不和你爭權,二來也不要自己的嫡系,就帶這麼點親兵,用你的兵,聽你的指令打仗。你若是還不放心,我老吳調頭就走,絕然不會你半句不是。”
張守仁慨然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再信不過誰,也斷然不會不信你。還是那句話,不等朝廷指令,你直接做我副手就是。老實說,我這裡有資歷,打過大仗的將軍不多,你來了,我高興之至!”
這話說的光明磊落,大方之極。吳百慎心中高興,在張守仁肩頭一拍,笑道:“好!你還是當年那個兵馬使,我老吳沒有看錯人。”
兩人正自高興,適才那親兵已經將那城門尉帶到張守仁身前,直挺挺跪了。
張守仁看他一眼,問道:“你知道你犯了什麼事?”
那城門尉原本是張守仁在襄城爲隊正時,帶出來的手下。原本不過是一個小小火長,帶着五個兵。待到此時,已經是與校尉並肩的城門尉,心中對張守仁感恩戴德,最是服膺。
此時見張守仁問話,他先叩了一個頭,然後方答道:“回大帥,我不知道。”
“我曾經有令在先,沒有我的手令和帥府的兵符,一兵不得出,一兵不得入。百姓入城,需有告身和路引,方能進出。這些,你想必明白?”
“是,這是大帥嚴諭,末將知道。”
“那麼,吳將軍入城時,可有我的手令,或是節度府下發的兵符。”
“沒有。不過……”
“沒有不過!”
張守仁勃然變色,怒喝道:“我信任於你,委你做城門尉,你居然不顧我的軍令,擅自放人入城!”
“大帥,吳將軍有……”
“我不是信不過吳將軍!吳將軍此次前來,我高興之極。我現下是追問你的責任。你自己說,是不是違了我軍令?”
此時,各人已經恍然大悟。吳百慎雖然有心求情,卻也知道對方是借這個機會,加強自己的威信,削弱朝廷政令在將士們心中的份量。在這個當口,自己上前說話,未免也太不識趣。當下只得側過身子,視若不見。
“是,我錯了。”
城門尉已經知道張守仁的用意,心中雖然覺得自己冤枉,卻也並沒有覺得大帥做錯。只是可惜自己大好頭顱,要折在這樣的事上。
“嗯,既然知錯。打五十鞭子,罰爲隊正。以後立了一等戰功,方能再升遷。”
“隊正!”
那城門尉含淚叫道:“還是斬了我吧。軍法不見人頭,嚇不了人。”
張守仁大是感動,親手將他扶起,笑道:“你這傢伙,說的屁話。我有軍令就行軍令,哪有亂命的道理。不該斬的斬了,這樣的軍法,更嚇不了人。”
說罷,揮手令人將他帶下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