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如此,他心中時時愧疚,並不願意直視伍定國的眼神。對方的眼神中,已經由單純和熱烈,轉爲陰冷與殘酷。私下裡,他很覺遺憾。
此後數日,除了在初一那天,又下了一場小雪外,一直是紅日當頭,晴空萬里。待得初五,積雪雖然沒有化盡,道路卻因爲修整的極好,而重新得以正常使用。
初六清晨,張守仁召來伍定國等人,跟隨左右,在城門處與吳猛會合後,便一起往城北一百餘里處的第一軍軍營而去。
“吳將軍,在穎州過年,過的可好?聽說你家口很多,不到四十年紀,都有五六個孩兒了。”
吳猛先是一笑,然後卻又低頭長嘆。半響之後,方纔答道:“是啊。現下都有三兒兩女,我也算是家口衆多,將來必定要子孫滿堂了。”
張守仁愕然道:“那你嘆什麼氣?”
“老婆可能是在南方過慣了,北邊的天氣很不習慣。今年一年,咳個不停。醫生說,是生子太多,把身子弄的弱了。”
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婦女一旦因爲產後失調而引發很多的後遺病症,根本無法治癒,若是有什麼不妥,就有性命之危。
張守仁默然半響,方道:“不如將嫂夫人送回南方調養,如何?”
吳猛勉強笑道:“不妨事。大夫說,開春就會好很多。將來再好好調治,就不礙事了。”
飛龍軍制,所有校尉以上的軍官,均需將自己親屬,送往軍治的城池內居住,任何人不得違例。吳猛上任之初,便慮及將來可能有對抗朝廷的一天,便將自己一家大小,全數帶來。此時若是因爲妻子生病,就將她送回,卻又害怕人有閒言,也只得做罷。
“那也好。穎州城內的醫生,是全由官府聘請的名醫,坐館看病,醫費由官府給付。這樣,不怕老百姓看不起病,卻也使得醫生每天接觸很多病例。況且,醫館內有草藥局,花費大量人力金錢,四處尋購藥材。嫂夫人的病,在這裡儘可以治的好。”
吳猛咧嘴一笑,答道:“說的可不是。給你嫂子看病的,我看他的手段,就遠遠強過我們老家那邊的庸醫。”
兩人談談說說,旁人或是身邊低微,不便插嘴,或是隻顧着趕路,四處查探有無奸細,提防關防,竟也無心打擾。
自清早出門,行得五六十里路時,已經時近正午。一行百餘人在路邊停下,卻是有着驛站,見着節度大帥來到,那驛站的小吏嚇的屁滾尿流,急忙上前趨奉。
這小小驛站,供應卻也充足。路邊的十餘間磚泥瓦房,一字排開,房前種有桑樹,平有院場,看起來清潔爽利,令人舒適。
房屋之後,隔着十幾步的距離,卻又是豬圈雞場,內裡臥着幾頭肥豬,幾十只雞正在雞舍中低頭尋覓着食物。
“不要殺豬。律令上言,月初宰殺一頭,閹制以備來客。我們就吃閹肉,那雞就按着規定,給我們宰上幾隻,不準特別,亦不許格外燒製。”
張守仁手捧濃茶,藉着茶的熱氣,暖手暖臉。自己大聲吩咐了那驛吏之後,因見吳猛四處探看,伸頭探腦,甚覺好笑,當下向他道:“吳兄,在看些什麼。看你的神情,到象是得了寶一般。”
吳猛笑道:“我也算走南闖北的人了。這樣規制堂皇,氣派十足的驛站,還是頭一回見。我看這驛吏,很是賣力,這裡清潔齊整,讓人一進來,就覺得歡快。”
“這有什麼。整個六州內,幾百個驛站,都是這般。養豬多少,場院多大,備有幾匹應急的驛馬,幾點開門,幾點歇息。這些,都有律令明文規定。”
他努一努嘴,看着那來回奔忙的驛吏道:“他月俸十貫,極其優厚。母豬產的仔,若是超出規定之外,便算他的。只是若是死了豬,瘟了雞,他就有罪。剝去公職,發往山中挖礦,若是在路邊修路,三年五年不等。”
呵了口氣,又舒服的喝了口熱茶,張守仁總結道:“誘之以利,然後以重罰震怖,沒有人敢不賣力,也沒有人可以不賣力。”
“守仁,你打仗起來行,治理起民政來,也可比咱們南邊的那些文人們,強過百倍。只是,”吳猛遲疑片刻,方纔笑道:“只是有些過狠。我知道你在大別山內的苦工營,在裡面也有人放出來的,人人都道,寧願讓人砍成一百塊,可也不想再回去了。那些村流子,二楞子之類,在你營裡關上一年,回家後,一拳打不出個屁來。”
“這也是不有辦法的事。我若不是心狠一點,手段辣一點,又如何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聚集起最大的力量?”
張守仁答上一句,又道:“你看這道路,寬五十步,先以黃土夯實,然後夾以碎石,再墊泥土,如此反覆數次,平如境,堅如鐵,雖遇暴雨而不損其形。我敢說,千年之後,這故道猶存。”
他冷笑一聲,向吳猛道:“咱們朝廷,每年要花多少錢在河工,在修路上,你說說看,有我一半的成效麼?”
吳猛道:“秦始皇修路幾十萬裡,也是這樣堅實。只是秦二世就亡了,不惜民力的教訓,就是這樣。守仁,你要謹慎。”
“這也是正理。不過,秦是徭役無度,我卻是以工代賦。咱們大楚,廢除了前朝積弊的部份,卻是沒有一廢到底。授給農人的田地,不多久,又被兼併。以後,我不僅按畝收錢,還要盡免農人田賦,每年由官府出頭,以工代賦。
這樣一來,官府又能有大量的人力使用,又可以使得農民負擔減輕,兩相其便的事,哪會激起民變。”
他嘿然一笑,又道:“不過,現下只能是設想。我治下的農人,種的都是我的田,用的是我的耕牛農具,自然要多出些力氣,這些他們也沒有話說。待到將來,確定田畝地數,不得買賣,不得轉授。國家手中用工商之利,而使得農人輕鬆,不受兼併之苦,遇着大工徭役,官府以錢買力,願出力者自願而來,如此這般,方能使得農人歇肩,不再受這千百年下來卻一般無二的苦楚。”
吳猛雙手合什,吟道:“阿迷陀佛,善哉善哉。這些話,但願有實現的一天。”
“吳兄,你是將軍,不要念這些佛號。不然,將軍們都念佛,誰去打仗?”
兩人說笑一陣,吃過酒飯,將欲上路,卻見不遠處有塵土揚起,過不多時,卻見一個背插紅色小旗的騎兵,一溜煙似的飛奔而來,直至這驛站門前,方纔慢慢減速,待到了場院之前,方纔大聲叫道:“通傳,前方三十里處有橋崩塌,行人或是改期,或是繞道而行。”
他並沒有看到張守仁的帥旗,喊過話後,便欲離去。
“站住,瞎了狗眼了,沒看到大帥在這裡?”
張守仁的幾個親兵,立刻大怒,上前一步,將那傳迅兵的馬繮繩拉住。
“你們幾個,嘴裡抹了屎麼,這麼不乾不淨。不要以爲跟着我,就能欺男霸女。”
張守仁勃然大怒,將那幾個親兵斥退,自己上前一步,問道:“前面是怎麼回事?”
這一瞬間,吳猛心中歡喜,竟好似見到了一年多年,那個黑黑瘦瘦,在禁軍營中孤身一人,自信無比,又宛若少年的張守仁。
“回大帥,前方的石橋不知怎地,突然崩塌,當地的百姓稟報了驛站,驛官尋得我們隊正,隊正命我們四處傳迅,以免行人徒費時間。”
張守仁已經明白,卻又問道:“那麼,有人去通傳給當地官府,前去修橋了麼。”
那兵早就跳下馬來,此時抹一下額頭上的汗,也不知道是狂奔時熱出來的,還是太過緊張所故。他跪在張守仁身前,低頭答道:“是,早就去通傳了。只是要修好的話,最少也得好幾天功夫。小人估摸着,會先搭一個竹橋,以便行人通過。不過,那少說也得兩個時辰。”
“好了,你繼續去傳訊吧。”
張守仁溫言令他起身,又見他上馬離去,方纔沉下臉來,向着自己的親兵隊長令道:“帶我的符信,就地將縣官免職,令縣丞帶人去修,三天內修不好,縣丞也免職。橋上的磚石,必定刻有修橋督造官的姓名,立刻下令縣尉將他抓捕,下法司審判定罪。”
“是,小人這就去辦!”
那親兵隊長應了一聲,即刻拿了張守仁的信符,帶着幾個從衛,打馬狂奔而去。
其餘各人,面面相覷,卻不知道如何是好。若是按着原本的行程,仍然往第一軍的駐地,則路上少說要耽擱兩個時辰,待趕到軍營時,已經是半夜時分。而掉轉回頭,似乎亦是不妥。各人張大了眼,卻是等待張守仁的決斷。
“你們楞着做什麼,收拾一下,準備上馬。”
旁人尚未做聲,伍定國卻已經吩咐衆人,準備上路。
張守仁大步上前,翻身上馬,向着各人笑道:“還是定國知道我,決定了的事,則必定要去做。”
吳猛亦是相隨上馬,笑道:“在那邊乾等兩個時辰,不如在這休息。”
張守仁搖頭道:“我也想看看地方官員們應急和處事的手段辦法,考察官吏。是以要現在就去,我說定國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在此。”
“好,那咱們就現在動身。只是我是老粗,一旁看着就是,可不敢隨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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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守仁轉身一笑,也不多說,當下帶着衆人,打馬而行。三十里路,不過半個時辰不到,便已經趕到。
這一處河流,甚是湍急。雖然是冬天枯水季節,卻仍然是奔騰肆虐,其勢兇猛。河岸兩邊,雖然有人通傳,卻仍是聚集了不少路過的官吏、士兵,百姓。兩邊黑壓壓的人羣,卻都正自看着河邊發呆。
張守仁奔行到前,早有親兵將圍觀的人羣趕開,他定睛一看,卻見幾十個穿着官袍的官員,正以半隻身子,泡在水中。
“喔,是吳禁。”
他不過略瞄一眼,就已經看出,那個滿臉大鬍子,站在水流最深處,半截身子泡在水中的紫袍官員,卻是穎州刺史,吳禁。
在吳楚身後,是已經被罷職的縣令、還有新任的縣令,原本的縣丞,在他們身後,是州府的佐輔官員,是州縣兩級官府中,所有俸祿在十貫以上的官員和吏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