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時是假怒,說到這裡,卻當真長嘆口氣,向張守仁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襄城,鄰居們也不知道過的怎樣。守仁,我隨你多年,就是你有赤子之心。當年俸祿微薄,卻總是拿了出來賙濟街鄰。咱們爺們到弄的經常沒啥好吃的,盡打饑荒。嘿嘿,這麼多年,你可沒給過我工錢哪。這一筆帳,得閒的時候還是要算算的。”
說到最後,老黑撫着張守仁肩,向他道:“別的不說,你還是快些成婚,生個小子出來,我給你帶。”
張守仁見他如此,知道他年老思鄉,不得排解,是以會多生事端,也不過是爲了解悶罷了。倒是自己,平時太忙,也難得與老黑在一處聊天說話。他在此處,除了幾個張守仁的舊部得閒偶爾來看一看他,平日裡,也只不過是與帥府外的一些販夫走卒聊些閒篇。人家敬他是大帥府上的人,說話間都帶了小心,也令得老黑很是無趣。
“好了,我知道你是想咱們的街鄰。等這一次戰事了了,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暫住一段時間。咱們的鄰居有出息的,也一發帶了出來,到我這裡求個前程也好。”
老黑點頭道:“你有這個心也很不錯了,我很高興。”
又問道:“怎麼,你是說要打仗了?”
張守仁點頭道:“這個不好和你說,說了你也不懂。不過,也確實要打仗了。而且是大仗,這一戰之後,我要盡得河南之地。”
老黑嘖舌道:“雖然是打韃子,不過一想到咱們自己人也有死傷,我這心裡啊,就很不是滋味。”
他緩緩起身,搖頭道:“我老了,聽不得這些事。你也忙,不必管我這老頭子了。”
張守仁見他躬身嚮往,心中側然,忍不住上前扶住他道:“死老頭子,你纔多大,就成天叫老。我和你說,好日子且在後面。等過幾年,我局面更好,就派人把襄城故舊全接過來。到時候,你也有些伴兒陪你聊聊古記。”
老黑嘿然一樂,答道:“這個到時候再說,我說,你還是早點結婚生子是正經。”
張守仁苦笑道:“罷了罷了,我便依你就是。等這一戰打完,就物色正經人家的女人,派人提親成婚。”
此言一說,老黑自是喜不自勝。他還是在張守仁少年時就相隨左右,雖雲主僕,實與家人無異。此時見張守仁起居八座,開府建牙,富貴已極,在功名利碌上已經別無所求。所差的,不過就是娶妻生子,子子孫孫,連綿不絕。
想到張守仁回府之後,不是看公文,便是舞劍看兵書,要麼就是看沙盤木圖,身邊別說少年女子,就是連中年僕婦也沒有一個。閒暇之時,唯一的樂趣就是小酌助興,月下舞劍。若是換了個人,如此少年得志,高官厚祿,別說一個兩個,只怕百八十個侍妾都買進了府。他知道張守仁一心要打敗蒙兀,中興漢室,是以平素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治理民政,修繕武備上,別說婚煙之事,就是穿着打扮,起居飲食,都是很不上心。
想到這裡,他搖了搖頭,苦笑道:“唉,這次就當你說的是真的。若是還敢哄騙我這老頭子,說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爲,我一定不依。”
張守仁連連點頭,聲聲稱是。他對着老黑,倒把那鐵血心腸暫且收起。此生此世,父母早逝,除了這老黑與楊易安之外,再無親人。因其所故,那楊易安雖然曾經謀害於他,他卻總不肯翻臉成仇。而老黑企盼的這點小事,他自然也會做到。
況且,日後地盤大了,沒準就會稱王稱霸,沒有妻子和妾侍,生不下子嗣,就難免將士憂心,士民不附。在這個時代,統治者有沒有後嗣,也是關係到政權穩定的關鍵之事。
他一邊哄着老黑,勸他離去,一邊連聲保證,待送到石階之處,遠遠看到吳猛狂奔而來,在帥府門前下馬,正自拾階而上。
“來人,送黑管家回房。”
幾個衛兵不敢怠慢,即刻上前,將老黑小心扶了,往下而去。
張守仁見老黑一步步挪將下去,心中一軟,忍不住又向他道:“告訴那王浩,這次一定能救回他姐姐,令他莫要心急。再有,讓他不要尋你打聽軍務了,再敢犯,我命胡烈打他板子。”
老黑也不回頭,只漫聲應了,一步步下了六七丈高的石階,被人扶着,往自己住處行去。
“張將軍,老管家看樣子身體不大好,還是尋些好大夫,開些補方,給他好好補補身子。”
吳猛滿頭大汗,急步上階,一邊抹拭,一邊向張守仁笑道:“看適才他的情形,還算健朗,就是老人家爬高不易,腳步困難些,不妨事的。”
張守仁微微一笑,知道他是看到自己面帶憂色,故意排解。
“且不說這些,咱們快些入內,我有大事要與你說。”
“好的,我知道你這麼緊急宣召,必定有事,是以不敢耽誤,急忙趕來了。我軍中的幾個副手,也一會就到。”
“很好,咱們入內稍待,等城內的各將軍齊至,再來講說。”
兩人揖讓而入,張守仁適才還急如星火,被老黑這麼一擾,心中反而清寧,讓吳猛在自己下首坐了,卻並不急着說正事,而是與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突騎軍內的情形,過不多時,胡烈、伍定國等留守穎州的大將並各中級軍官已然全數來到,各人入內時,大聲報名而入,總以爲軍情緊急,堂內必定是情形火熱,怎料只看到張守仁面帶笑容,與吳猛正在閒話家常,各人看了驚奇,卻也是不敢做聲。
待見得此時能至的軍官已經齊至,張守仁輕輕一咳,止住話頭,微笑道:“今日大集城內的諸位將軍,還令人通傳了各地駐將,料想從今夜到明天響午,所有的各處指揮副使,防禦團練副使以上的將軍,將齊集城內。”
說到這裡,他將話頭一頓,見各將都面露興奮之色,有那急性子的,已經伸拳跺腳,好似要與敵動手一般。
“你們猜的對!”
他踱下座椅,向着各人朗聲道:“是要打仗,而是一戰定中原!”
衆將轟然起身,由吳猛帶頭,向着張守仁道:“末將等願效死力!”
“好!”
張守仁輕一擊掌,向着衆人笑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諸位一聞戰事將起,欣然而喜,甚至有急不可待之色。很好,我要的就是這樣的將軍。若是我麾下每一個小兵都能聞戰而喜形於色,那也不枉我如此厚待三軍。”
不待衆人答話,又道:“近來,穎州並各州,都有儒者言道,現下境內安定,百姓富足,生民皆享太平之福。言下之意,要勸我偃旗息鼓,放馬南山。只要蒙兀人不來打,我們也決不去打蒙兀人。這樣兩邊安穩,也省得起了刀兵,血流飄杵。”
“這純是放屁!”
“這些儒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會搗亂!和他們辯還辯不過,真是好生氣悶。”
“大人,不如禁官民言政!”
各人七嘴八舌,無不痛斥。唯有伍定國緩緩站起,向張守仁抱拳笑道:“恭喜大人。”
張守仁神色不動,微笑道:“喔?伍將軍是何意,我喜從何來?”
“境內有些一說,大人又不禁商旅來往,這樣的消息論調,敵人也想必知道。大人這幾個月來,絲毫不露攻伐之象,彷彿只欲守成。如此一來,咱們自己治下的百姓固然以爲大人有不思進取之意,就是敵人,只怕也放鬆了警惕之心。這樣一來,咱們動起手來,豈不是事半功倍,更加的得心應手?是以,可喜可賀。”
除了張守仁外,各人先是面露驚異,繼而均是驚喜。
待他說完,便一一起身,向張守仁道:“如此,真的要恭喜大人!”
張守仁揮手令各人坐下,喜道:“很好,定國這麼有出息,我心裡很是喜歡。他說的對,我這幾個月是有意造成這種假象。甚至對一些勸我在此稱王,割據不戰的人,很是客氣。這樣一來,自然是物議沸然。我想,這件事騙不過忽必烈,那些鎮將可不象他們主子那麼聰明。雖然不會全然放鬆,不理會於我,卻也當真是稍稍鬆懈,不會那麼時時盯着我的動靜。咱們雖然不怕,不過如果敵人的實力更弱一些,豈不是能少折損我的將士麼。是以,定國說的很對,很好。”
伍定國得他稱讚,卻是神色不動,只拱手一謝,便即坐定。
張守仁卻不理會,只又道:“今日我得胡光消息,駐守歸德的原蒙兀大將帶兵返回燕京,即將動身。城內留守的河南漢軍自然不中用,忽必烈便從山東等地調入了不少漢人世候的萬戶大軍前來。據我所知,帶隊的便是那張柔的後人,張弘範。”
數十年前,蒙兀初興起時,就有幾家北方漢人軍閥投靠,因爲投靠的早,又爲蒙兀滅金立下汗馬功勞,是以甚得成吉思汗信重。當時的蒙兀不過八十八萬戶,這幾家漢人軍閥世家亦得以列身其中,尊貴處不比蒙兀人差上一點。論起信重,亦是與蒙兀本部軍馬一般相同。忽必烈調回精銳騎兵,顯然是準備着不久後與阿里不哥在大漠草原上的激戰。而北地漢軍不可輕動,在與南楚答成秘密和議之後,抽調山東兩準等地的漢軍回援河南,以漢人步兵對抗張守仁,攻取雖然不足,用做守城,卻是強過純粹的蒙兀騎兵了。
聽聞是漢人世候兵前來,張守仁眼前的這些將軍,卻也並沒有面露輕敵之色。當世之時,夷夏之防雖有,對漢奸卻並沒有後世那樣的痛恨和鄙視。那些漢人萬戶,只是自認爲是蒙兀的軍**臣,忠於蒙兀的政權,打心眼裡並沒有將自己放在漢人的身份上。除了姓氏和生活習俗,他們軍隊的戰鬥力,他們對蒙兀汗國的忠誠度,並不在真正的蒙兀人之下。那張弘範就是這一類軍人的典型代表。歷史上,他帶領着北方漢軍和南宋新附軍,一直打到崖山,逼的陸秀夫抱着宋朝皇帝跳海身亡。而張弘範則得意洋洋地在崖山山刻石紀念,上書:張弘範滅宋於此。一些漢人軍閥實力雄厚,對蒙元忠心不二,由此可見一斑。若不是蒙兀人在宗教和財政上太過信賴和依靠色目人,後世的蒙、色目、漢、南人四等之分,想來漢人還可以與色目人調換一個位置。
吳猛聽聞此言,皺眉道:“這張某人,向駐河北一路,年前李擅被迫出兵攻打我們時,他奉命帶着本部萬餘精兵南下,充實山東。聽說,他與李擅並不和洽,兩人時有矛盾產生。忽必烈將他調來河南,想必也是害怕兩條惡狗自己先咬起來吧。”
張守仁點頭道:“只怕也有這個用意。”
胡烈道:“嘿,咱們可不怕他們誰過來。伯顏是什麼人,一樣被大帥打的丟盔棄甲,幾個漢人走狗,就想嚇住咱們不成?大帥,你劃下個章程來,咱們總歸聽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