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節度副使吳猛,亦是隻端坐在帥府左側的耳房內,閉目養神,口觀鼻,鼻觀心,卻似對眼前情形,全無興趣。
胡烈見他如此,不禁撇嘴道:“定是大帥給他透了風聲,他才如此。不然,怎麼會一點兒也不着急。”
他其實也是誤會。吳猛性子剛猛豪強,在南方與人共事時,不知道捅了多少漏子。後來被人排擠出南方軍,調入京師,在禁軍中好生折磨了一番自己的性子。到得此時,他心中明白自己不是張守仁的嫡系將領,各人對自己有些疑忌,這些距離,非得在戰場上見過真章,才能彌補。此時此地,雖然他也焦躁不安,等着張守仁的決斷,心中卻是勉強壓抑自己,不生事端的好。
一直待日頭慢悠悠晃到正中,溫暖中已帶有一絲躁熱的陽光灑在衆人額頭上微微冒汗,帥府的執事們送上酒飯,各人便只得胡亂入席,勉強塞些果腹。
一時吃畢,正亂間,卻聽張守仁的親兵隊長在節堂的漢白玉石階下叫道:“大帥有令,各人速進節堂相見。”
衆將轟然而起,一個個迅速整理好儀容,整齊劃一的排在吳猛和唐偉等人的身後,等着主將們先行,然後隨之而入。
吳猛先中暗歎,張守仁治軍的理念與他很是不同。他在南疆做兵馬使時,與麾下諸將兄弟相交,議事時,各人笑嘻嘻亂哄哄,並不講究這些儀容軍範,在打仗時,卻也是個頂個的勇武。
現下張守仁的這些排場舉措,倒果真是象個節度使了。甚至,有些與帝王相同類似。
吳猛握一握拳,拋卻心中那些不安與惶惑,肅容道:“各人隨我一起,面見大帥。”
這樣的場合裡,各人對他亦是畢恭畢敬,聽他講完,便都點頭答道:“是,末將等遵令。”
吳猛擡腳先行,一步步跨上這三層九丈高的堂下石階。以張守仁的本心,本來也不欲如此排場,只是當時監工這節堂的穎州守備使伍定國,卻堅持如此,他也便依了。待到後來,發現所有入見的將軍和官員,或是百姓儒生,登級而上前,尚且能語笑從容,待一級一級的石階爬將上來,節堂的飛檐拱鬥巍然聳立於眼前,堂前的石階平臺之上,侍立着數十名甲冑鮮明的飛龍軍士,那散發着寒光的鐵矛與橫刀,擺列在自己眼前,任是鎮州大將,或是升斗小民,無有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者。
如此一來,倒也讓他很欣賞伍定國的想法與堅持,對他也是極爲信任。
“末將吳猛,攜飛龍將士,參見節度使大人!”
由明晃晃的室外,乍入室內,各人都是覺得眼前一暗,只跟隨着吳猛一直向前,一直待行到張守仁座前,吳猛當先單膝而跪,抱拳行禮,其餘衆人亦是緊隨而跪,大聲見禮。
平常之時,張守仁也並不讓各**禮參見,今日其實是大校之時,決意動兵之日,只得如此。若是以前的宋軍,只怕還要從監獄裡拉幾個死囚,斬了祭旗方可。
“好了,吳將軍請起,諸位將軍請起。”
各人起身之後,擡眼去看,只見張守仁身着朝廷頒賜的明光鎧甲,一襲繡着巨蟒的青色披風,垂落於地。
因見衆將拿眼看向自己,張守仁笑吟吟道:“各人的神情氣色,可都了不得啊。李天翔、韓逸喬,你們兩個,這會子走到大街上,會被人家當成屠夫的。”
李韓二人,均是一廂的指揮使,又都是二十來歲年紀,年輕有爲,是飛龍軍中的青年俊傑。此時被張守仁一說,各人拿眼一看,只覺兩人臉色鐵青,兩眼圓睜,當真是殺氣騰騰。那韓逸喬還緊握着自己手中的佩刀,指頭關節,握的慘片一片。
“哈哈!”
由胡烈帶頭,各人均是鬨然大笑。吳猛是客將身份,不便發笑,卻只將上下嘴脣咬緊,憋的甚是辛苦。
“大帥!”
韓逸喬卻不似李天翔以倨傲的神色來回應張守仁的玩笑,他是張守仁的襄城親兵出身,素來與張守仁言笑不禁的,此時被他一通取笑,當下不顧自己的身份,叫道:“大帥,哪有臨敵之前,取笑自家將軍的主將?”
張守仁連咳幾聲,方自己止住笑意,向他們道:“不止你們,你看那幾個小子,也不都是如此?”
他又正色道:“此戰,確實是我軍全軍動員,主攻敵人的一場惡戰。不過,大家也不必太過緊張。我張某人自用兵以來,還沒有出過將兄弟們置於死地的損招敗招。你們這些人,有不少曾經隨我四出四入中原,在敵人數十萬強兵鎮守的腹心之地殺入殺出,現又如何?不都是好端端的呆在這兒麼。”
此語大是有理,其實不但是李韓二人等青年將領,便是胡烈與唐偉這樣的中年將軍,歷經百戰,此時心中也難免惴惴不安,張守仁這一番飽含着絕大自信話語一出,各人都甚覺心安。
吳猛因見堂內情形漸漸和緩,因咳了兩聲,擡頭向張守仁問道:“請問大帥,對敵方略,是否已經有了定論?”
他的話中,其實隱含不滿。張守仁在見他之初,曾經坦言麾下將軍想的太少,不能分憂。他吳猛一來,便可多些商議的對象,有所臂助。怎料此事決定打仗,不但是尋常的將軍,就是連同吳猛在內,亦是不知詳情,卻也難怪他心生嫌隙。
張守仁看他一眼,微笑道:“去歲軍議時,大的方針戰略,本帥已經有了決斷。今年情形雖然稍有變化,卻也與去歲相差不遠。是以,我只是將去年擬定的計劃稍做改動罷了。未曾與諸將軍多加商議,實是因我需要隨着敵人的變化而改變細節,不可能時時召集大家一起議事。有失禮之處,還請衆將軍不要在意。”
吳猛微微點頭,答道:“大帥爲一軍之主,凡有決斷,全軍上下均需尊行,哪有失禮可言。這一仗怎麼打,還請大帥示下。”
“唐偉李勇率第一軍與第二軍,本師亦隨之而行,以兩軍的兵力,直攻歸德!”
“末將遵令!”
“李天翔率第三軍,與吳將軍一起,移師主力到穎州附近,防備敵人的唐鄧鎮兵。”
“是!”
“至於信陽等州縣,再有大別山內,由伍定國率領各州守備,連同山中的一廂守備,防守我軍的側翼。”
“胡烈等講武堂並各州守備官,均聽從伍定國統轄,若有緊急軍情,可率各州的講武堂學生,再有各州的守捉將,一起與大軍行動,與來犯之敵相戰。”
“末將遵令!”
“我軍的糧草補給,皆由節度推官張仲舉在州內劃給,各軍的轉運使一會便可以前往領取先期的裝備與糧草物資。”
“敵軍的動向,番號,駐地,戰力若何,一會有間龍指揮使派人下達分發,各人領取之後,好生研讀,不可輕忽。”
“是!”
張守仁面色如常,將軍令信符分發下去之後,便笑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雖然穎州城內的常平倉內,儲藏有大量的糧食,卻仍然需要搬運至各軍營內。我算了一下,咱們的道路平整,大車很多,也得三日功夫,方纔齊備。現下令牌發下,各人回去後就開始動作起來,三日之後,也就是平帝二年五月十七,第二軍先往第一軍的駐地靠攏,七日後,二十日那天,第一軍和第二軍正式往歸德進發。衆位將軍,此戰關係到我軍之存亡,出了帥府後,各人不得回家,不得泄露我軍動向,營內士兵立刻全部銷假,齊集營地,任何人不得外出。可明白了?”
“是,末將等明白,此戰我軍必勝!”
張守仁揮一揮手,道:“好了,可以下去了。”
各人聞言,均是轉身倒退,意欲退出。
唯有李天翔朗聲問道:“大帥,末將不過是第三軍的指揮使,本軍兵馬使不在軍內,亦是未置副兵馬使,然而卻有很多將軍位列末將之上,讓末將統領第三軍,似有不妥?”
第三軍的兵馬使胡光不知往何處去,到底是犯了軍法,或是被別做他用,別說是李天翔這樣的指揮使,就是胡光的族叔胡烈亦是不知。
此事胡烈千方百計打聽,卻總是沒有結果。此時聽這李天翔訊問,便也不禁站住腳步,支起耳朵,等候張守仁的回話。
“怎麼,你不是一向高傲,以爲自己能力出衆。本帥給你機會,單統一軍,你反而不敢麼?”
李天翔歪着嘴角,躬身答道:“末將有什麼不敢的。只是,名不正則言不順,末將現下不是請問大帥爲什麼要讓我統軍,而是說,讓我以指揮使的身份來統兵,有些不妥。”
他如此狂傲,各人雖然明知他是這個德性,卻都是忍不住大怒。
胡烈斥道:“天翔,我也算看着你長大的,沒想到你這麼不知體統。這個當口,大夥兒想的該是去戰場殺敵,你怎麼一心想着自己的官位?大帥說讓你統領,便是由你來統管,難道還有人不聽你令不成?”
他嘿嘿冷笑,又道:“我侄胡光雖然現下不明去處,不過想必是大帥派他公幹,你這麼急心謀奪兵馬使的位置,不嫌太早麼?”
李天翔開初彎腰聽訓,待胡烈說到最後,他卻直起身來,臉上似笑非笑,向胡烈道:“胡學正,末將敬你是前輩,本不欲多說。不過,說我謀奪,卻也不妥。古人云達者爲師,沒有年紀之分,也沒有先來後到。我若無能,指揮使也無顏去做,我若有能,又如何不敢做這個兵馬使呢?”
胡烈看着他這樣的神情,只覺得可惡非常,再加上擔憂侄兒,心中憂慮,更是怒上加怒,當即直欲一拳打在這小子的臉上,才能泄恨。
張守仁見鬧的不象,輕咳一聲,道:“胡兵馬使是我派出去,勾當一件大事。大夥兒不必亂猜。胡學正,你先下去歇息,不必憂心。”
“是,末將失禮了。”
胡烈橫了李天翔一眼,猶自怒氣勃勃,就這麼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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